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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Page One结业,看香港人为何“养不起”书店

香港 Page One 结束营业前后,香港书业到底出了什么事?香港读者为什么“养不起”一间又一间书店?

守门人

刊登于 2016-11-28

图为香港诚品书店太古分店。
守门人:Page One 在台湾、在香港的结束,反证诚品高挂文化品牌来买卖物业的成功。

香港 Page One(叶壹堂)要收店了,网上评论人又忙起来了。平日有逛的没逛的都发言、写文章,令人想起几年前诚品落户香港前的盛况:人人都在谈论香港诚品会否设“廿四小时营业”──最为人称颂的店员噩梦。在一个争取最低工资都可当是政绩、标准工时似乎无望实现的畸形社会,读者关心的,仍仅是香港诚品会不会通宵经营,而不是书店卖什么书。不禁令人怀疑,香港人真的重视书店吗?而那些在网上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的评论人,又是否真正明白书店的运作?

诚品成功的意义

我不知道香港有多少网上评论人知道,诚品在苏州楼盘设书店的消息,在业界仍酝酿期间,已有同业嗤之以鼻。香港诚品不过是给大陆读者参观的一间陈列室,目的是给他们做个好示范;到大陆诚品开业后,香港店就只聊备一格,可有可无。

我们都知道,今天大陆诚品其实是以书店连结物业推广的经营方式来操作的。大陆许多发展商都仿傚这种方式催谷楼市,在楼盘预备了文化空间,以书店与文化活动来增值,供“很有文化气息”的买家入手。然而,香港坊间却仍有不少挂著“文化”话题来写文章的文化评论人,什么诚品象征台湾小确幸文化的构成,都是拿来打嘴砲的伪命题。像我们这种书店人,读到这些离地说法,难免觉得矫情:明明就是生意人的生意操作,它当然会构成书市文化,可是它的本质仍是房产项目。这种书店与房产的连结习惯,早就有一个强烈暗示:单靠卖书,是不够营运的,书店须寻求更稳健的生存方式才有出路。就是这句潜台词,Page One 在台湾、在香港的结束,反证诚品高挂文化品牌来买卖物业的成功。

那么,香港 Page One 结束营业前后,香港书业到底出了什么事?香港读者为什么“养不起”一间又一间书店?

大书店为什么收起“政治敏感”的书?

首先,要从出版社讲起。以我仍在书店工作时(1990年代末后)的行情了解,发行商(即书籍批发人)每天要处理至少一百种新书,包括来自世界各地的外语书、教科书(包括补充练习)、本地出版物等。书到我们店员戴上手套的手时,已经完成了出版社编辑、设计、排版、校对、印刷、装订、入箱、搬运、书店订书、发行出货等程序。到店员入机、上架时,社会花在一本书的开支,已到了书价的七成:出版社占五成,发行商占一至两成,书店占一至两成。即假设一本书定价为100元,书店每卖一本书,出版社收50元,发行收10至20元,书店收10至20元。办得成功的书店,会与信用卡公司合作,适时打折。然而,若你发现平日大书店打折可到八五折,它们不但没钱可赚,而且每卖一本蚀一本。那么,员工薪金何来?这得考验书店大老板对文化的热情有多大,愿意“慷慨就义”。

书是成本高昂、耗费大量人力的文化商品。名家有限,作者无限,出版社印一二千册书,铺满全港书店,才试出效果。有时失败了,新书变旧书,自要想出奇招来卖。店员明白出版之苦,却对于那种牵动情绪、消费议题的卖书模式,例如指控大书店退书,很不以为然。其他行情,店员不清楚,可是书,像我们这种酸了整天腿子的店员,办公室的订书传真单据、物流同事送书时染有汗水的单子,哪种书订了,哪种书没订,都看在眼内。书真的卖不动了,退到发行处;发行不愿接收,唯有送回出版社。出版社想出“开仓”方式来卖书,店员觉得是这批书的幸运,因为它们不用报废,送到堆填区埋到土里填到海里。

可是,当这种以情绪来主导的消费模式渐次流行,出版社、小书店会成为“需要支持”的对象,而大书店退书越多,就等于“打压”力度越大,“打压”越大,引来的“读者”越多。仓库的书卖半价,其实就是出版成本价。这些书就算是在书店贩卖,出版商所收取的金钱,与在书店卖出的分别不大,分别只在于,“读者”渐渐喜欢这种消费模式:有人被打压,我来支援。这些“读者”不会细想:为什么我之前不去书店买书?不去书店买书,书店收入不会增长。最冤枉的是:书店明明有那些书的。结果,“读者”在出版商的仓库里,买了两三年前本来可在书店买的书。

这是一场矛盾大对决:到底出版商想不想、要不要在书店摆书?如果没有书店“打压退书”,途中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出版商能“清仓”吗?

一间书店如何入书,香港人从来没有尊重过。一句“政治打压”就看不起书店,引致潜在读者都不来书店查证。事实是,各区每间书店入书,都因应当区居民与购书习惯来决定。为什么“读者”要将他们对政府、政权的不信任投射到书店?如果书店真的没有读者想要的书,难道他们不可以询问店员?然后,他们可能发现那些书早就入货,只是因满了年期才退回,或者出版商有他们自己的考量,先给小书店卖,才给大书店,甚至要做些“好卖”现象来吸引更多人。这些行情,我们从来不讲;今天 Page One 的结束,你敢说与这些行情无关?

读者有尊重过店员吗?

从我在行业的察看,Page One 入书选择的确因人事而异。正如每个行业界别,书业都有许多强人,游走各书店,择木而栖。他们有自银行业转行过来的,有自公关公司的,有自广告行业的,书业可谓集合各种行业经验的特殊事业。大家都贡献来自本行的专业知识,有时适合,有时不;有发挥,也有学习。正如网上有人说过,书店倒下了,失业或转行的人多了,以书为专业的人可能会少了一两人,甚至几十几百人。网上那种“古语有云书中自有……”的文章,不会关心店员去向,只会从一间书店的结束借题发挥,根本不把店员──一种专业、一种人放在眼内。

店员不是永远的暑期工,我们会留下来、会成长,都因为喜欢书、爱书。我们未必人人会写会讲、侃侃而谈,不过我们都有人支持异声、有人参与雨伞运动,有各个读到 Page One “赛后检讨”的途径。不管你有没有逛书店,我们都是一直存在著的,站在书架旁等你来询问,为你补书上架。要我们店员承受因 Page One 而来的冷言冷语,情何以堪?

实体书店的过时与超越

早在大陆淘宝与支付宝抵港、台湾博客来进驻香港时,我已察觉实体书店时代似近尾声。回顾诚品在香港的表现,在希慎广场予以特殊合作方式(其实就是租金优惠)的背景下开业,再以百货公司形式进驻太古城,大改“书店”状态,与非书品牌合作,展示的是生活态度、健康和消费品味。因应书业这种几番回转、转营的历程,读者“逛书店”有了自己的方式。识书之人越来越难买到心目中的好书,又不享受综合式消费的书店,有天发现网上买书更快打折更多运送更方便,自然会索性不逛书店;就是偶然想看看实体书长相如何,去逛书店都只会打打书钉,看到有哪本心水好书,用手机在网上立即买入。我看到,在网上活跃发表言论的写作人,常常分享在网上买书、宅配到家门前的那种喜悦。与此同时,又看到他们喜欢来逛各大书店,看看自己写的书,有没有放在当眼处,拍张照片,告诉朋友哪里有他们的书。他们的心情,我理解。可是,他们又有没有光顾这些不打折的大书店?

Page One 为读者豪装书店,尽管还是有人讨厌它的奢华,却难以否定,它是为吸引你来的装置。你走进去,可以只看不买,可以作为约会地点,可以找个店员来劳役,可以看看有没有自己写的书。有个老板豪掷大笔资金,租用高价商场空间,书选得不好,打折不够多,你还有逛的自由。那里绝少有你可在楼下报摊都买得到的“禁书”,反而有几年都卖不动、你不会注意的哲学书、文学书。英文书当然是倾向大众的,在港的外国人确是这批书的捧场客。如果因为书的种类不合你口味而指出那就是 Page One 结束的原因,那么你的评论就牵涉一家书店的定位如何。这都是可以讨论的,但要记住,书店从来不是由你经营的,被抓的风险不由你付;而老板店员就是被抓,去游行的都只有几千个市民。

如何看待书店和买书?

有人说要反思,有人说是卖书空间消失,但都简化了这个行业的最大困境。Page One 告诉我们,书店不能只卖书;诚品告诉我们,卖书空间只是物业买卖的包装配套。曾经投身书业的我们要思考的是,在这个消费文化商品越来越受情绪主导的社会,一个“等运到”的书店空间,还需要吗?书店老板赚它每本一二十元,赚完都不够交租的生意,还有必要干下去吗?Page One 是一面镜子,它照见的是香港人平日买书心态的狭隘。 雨伞运动后,香港谈书店卖什么书的人,都变得情绪化:为什么这家书店会卖“蓝丝”抹黑伞运的书?凭什么断定那家书店收起政治书?有些书重新上架了,你又有发现吗?如果我们指责“中资”背景书店不放黄伞书(会不会是某些黄伞书商出货稍慢?),为什么不去指责小书店不放蓝丝书?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审查?书店难道是市民表态的场所吗?

今天,我终于明白:Page One 的结束并不可惜,可惜的是香港许多人误解“买书”为何。你可能以为“中资”书店资本丰厚,但早前已有人侦查过,这类书店其实在靠在港物业来支撑下去的,整个行业是在运作著,有赖妥善的资本管理。假如你真要每事入“中资”书店的数,说他们种种不是,我可以告诉你,诚品在大陆各地已有物业合作,香港诚品的营运,到底有多少需大陆资金补贴?早前自由行的陆客为香港诚品带来多少生意?这种变相“中资”,你又会杯葛吗?要评论书店的判断,能有这么的两把尺吗?

Page One 的结束,可能隐示“书店店员”这行业的没落,但店员消失、书籍空间消失,都是次要的。我只希望读者可调节买书的心态。我们是香港人,值得拥有像 Page One 的阅读空间。这是外国人看得起香港、看好香港阅读需求的结果,关乎外国人如何看我们香港人的文化素养。“外资”走了,“中资”牢固,本地人又会不会投资书店,想到个卖书好方法?值得香港继续思考。

(守门人,书店前店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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