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对话居港外国人:今日香港,仍是他们首选地吗?

人大释法会动摇人们对香港未来的信心,影响营商环境吗?一班因着香港政治、金融和司法制度而来港发展的外籍人士,他们怎么看?

端传媒记者 邓子盈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11-15

 居港24年从事艺术工作的约翰百德(John Batten)。
居港24年从事艺术工作的约翰百德(John Batten)。

踏进由荷李活道已婚警察宿舍活化而成的“PMQ元创方”,约翰百德(John Batten)立刻紧皱双眉。“这里跟原来的保育项目差天共地,变得不堪入目。”他对端传媒记者叹息。

57岁的约翰在1992年初从澳洲移居香港,英语已听不出半点浓重的澳洲口音,反倒偶尔会以广东话说出地名和人名。居港24年,他自言“香港是我家”,熟悉中西区街头巷尾的旧社区,更有份成立“中西区关注组”,致力保育本港历史建筑包括“PMQ元创方”,比不少本地人更关注这个地方的过去与将来。

在约翰来港的90年代,这个小城曾被誉为“东方之珠”。但他发现,近年香港陷入急速变化——2014年雨伞运动、2015年政改争议、2016年旺角骚乱。2016年11月7日,新一波变动汹涌而至: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就立法会宣誓风波,通过对香港《基本法》第104条释法,厘定宣誓形式和态度等,引起社会对香港前景的激烈讨论。

约翰一直留意有关释法的新闻,说到近年政治争拗愈趋炽热,原本滔滔不绝的他突然迟疑起来:“我真的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是一片混乱。”

在他看来,香港过去的活力和生机,已变成今日的“戾气和悲观”。

十年多,政府摧毁了许多香港可爱之处

一次又一次,政府都没有好好正视这些警号,然后导致了什么?我们进入了一个很愚蠢的讨论,人们干脆要求独立。

约翰百德(John Batten)

约翰现时是国际艺评人协会香港分会主席,并创办了全港最大艺术慈善活动Hong Kong ArtWalk。

他忆述1992年初来港时,正值1989年民运过后,部分香港市民看淡回归,形成一股移民潮。纵然如此,当年的香港,在约翰眼中仍然充满活力和生机:“当时乘巴士经过弥敦道,车窗外满街挂着霓虹灯,霓虹灯就在巴士顶上悬挂,整个城市规划让我感受到活力!”

“政府这十年来摧毁许多我们珍而重之的东西,香港可爱之处。”从霓虹灯到旧建筑、从自由民主到政制法治,约翰看来,香港政府总是对市民的诉求视而不见,终于将社会一步步推往极端:“2003年7月1日大游行,人们表达对自由限制的不满;2006年拆毁旧天星码头,人们表达对过度发展的不满;直到前年雨伞运动,人们要求真普选、反对中国意识形态渗入。但一次又一次,政府都没有好好正视这些警号,然后导致了什么?我们进入了一个很愚蠢的讨论,人们干脆要求独立。”

但约翰始终认为,港独主张不切实际,也难以引起具思考性的辩论。他精准地指出:“人大释法的结果,不是单单要针对两位议员,而是要向所有香港人发出明确讯息,表明独立的底线碰不得!”

那在他看来,释法是否反映香港失去高度自治?约翰认为,人大释法的法律理据含糊,现时应先观察香港法院如何面对风波,不能就此定论“香港司法已死”。

对司法制度仍有信心,但对于文化及艺术界,约翰倒是觉得前路灰暗。“如果社会接收到的讯息,是港独的议题不能碰,文化及艺术界或会陷入更严重的自我审查。”

2016年4月,构想香港前景、包括独立和自决等政治敏感议题的独立电影《十年》,入围香港电影金像奖名单,内地因而封杀电影颁奖礼;当《十年》夺下“最佳电影”一奖后,香港业界部分人士不满,要求改革评选机制。

亚洲协会香港中心原定近日放映两伞运动纪录片《撑伞》(Raise the Umbrellas),协会却在11月初、纪录片放映前两周临时取消活动。协会表示,考虑到映后分享会只邀请到泛民主派讲者出席,有违协会无党无派的背景,才取消放映。

约翰认为,文化及艺术界顾虑到声誉、资金、市场和跟政府的关系,往往在政治议题上选择沉默。饱览艺术展览的他,对雨伞运动中的旺角“民主墙”难以忘怀:“旺角民主墙上,你看到人们写下不同的社会问题,旺角街头巷尾也有激烈的辩论。”但这些“艺术”,业界却没有参与,“本地文化及艺术界必须更敢于表态,更敢于表达对民主、自由的追求!”

在香港从事会计业的Paul Gardner。
在香港从事会计业的Paul Gardner。

生意如常,静观其变

北京必然理解到,香港凭着国际化制度才得以成为举足轻重的金融中心,所以才一直赋予香港较其他城市更为特别的管治权,所以不会轻易动摇香港市场。

居港英籍会计师Paul Gardner

根据政府数字,2015年有约62万名外籍人士居港,其中在2011年最新一次统计人口资料里,英国、美国、加拿大和澳洲人总共有55797人。

本港的全球金融中心指数,一直在亚洲首屈一指,曾跟伦敦与纽约并称“纽伦港”。不少外籍人士正是看准香港既可作为进入内地市场的跳板,同时又有独立商业和司法制度而来港发展的,英国人Paul Gardner就是其中之一。

Paul Gardner今年41岁,2014年初从伦敦来港成立会计师楼,短短两年多,生意已快速从香港发展至新加坡。站在位于中环的会计师楼,眺望窗外的旧中区警署历史建筑群,Paul坦言他不完全熟悉香港殖民地历史,但香港司法跟从英国,拥有完善而国际化的商业制度,正是吸引他来港的原因。

而早在决定来港时,Paul Gardner已知道香港有“50年限期”,预料到制度会循序渐进改变。正因早有心理准备,即使得悉人大释法,他也选择“静观其变”,认为不会因一次释法,香港国际金融基石就尽毁。

人大释法两日后,《纽约时报》11月9日发表一篇题为《中国欺凌香港》(China Bullies Hong Kong)的社评,提出香港22年来首屈一指的全球经济自由度指数,全靠其独立法治体系和自由市场,而中国进一步约束香港,会冲击香港经济体系。评论继而提出,中国市场经济不稳,一旦连香港市场也失去国际投资信心,中国将承受不起这个后果。

身处中环这个国际金融中心,Paul Gardner却这样形容释法后的情况:“生意如常。”他指在现实生活里,释法既无影响金融市场,也未有为香港商业制度带来根本性的改变。

“北京必然理解到,香港凭着国际化制度才得以成为举足轻重的金融中心,所以才一直赋予香港较其他城市更为特别的管治权,所以不会轻易动摇香港市场。”他这样观望。

最近,Paul Gardner也有留意,香港有人发起“归英运动”,他却显得有点困惑:“这对英国而言是一个很尴尬的情况,英国怎么会愿意再次拿回香港?”

在他看来,当下的政治风波其实只会为将来增添变数:“假如有人坚持以羞辱北京的手段提出诉求,只会加快北京管束香港。”当本港真正失去“一国两制”保障的时候,难以排除国际企业迁册、或激发到持有外国护照的香港专业人士移居海外,香港将会完全失去国际优势。

2016年3月,国际信用评级机构穆迪自1998年以来,首次将香港评级展望由“稳定”下调至“负面”。
2016年3月,国际信用评级机构穆迪自1998年以来,首次将香港评级展望由“稳定”下调至“负面”。

离开,还是留下?

香港是我家。香港的前路,不是只有政府要负全责,也不仅仅是泛民主派议员的工作,因为我们才是人民!我们有责任。

约翰百德(John Batten)

2016年3月,国际信用评级机构穆迪自1998年以来,首次将香港评级展望由“稳定”下调至“负面”。根据报告,穆迪考虑到香港跟内地的政治、经济和金融联系日益紧密,加上2017年特首选举临近等压力,损害到港府政策有效性,担心香港体制长远失去独立性。

同年4月,另一间国际信用评级机构标普,忧虑到中国信贷增长过快,基于中港经济金融有高度联系,因此将香港的展望评级从“稳定”下调至“负面”。穆迪主权风险部高级副总裁Marie Diron早前接受报刊访问,透露中国风险、施政效率及法制独立受损为香港致命伤,将观察1至2年,若有关风险未减,香港势再被调低评级。

国际信用评级机构对法制独立受损的忧虑言犹在耳,香港已再一次经历人大释法。

释法翌日,2016年11月8日,香港司法界发起第4次静默大游行,抗议人大释法,破坏香港司法制度,大会声称有2000至3000人出席。香港大学法律学院教授的名誉资深大律师陈文敏,亦现身游行队伍中,显得忧心忡忡。

陈文敏对端传媒表示,这次释法影响极为深远,人大在本港法院未判案时就释法,担心这种做法会成为先例,日后一旦本港有司法案件影响到中方眼中的重大利益,即使只是商业诉讼,人大都会以释法来解决。“到时香港法制将会名存实亡,香港将无法维系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陈文敏说。

独立公共政策智库“思汇政策研究所”,今年6月发表亚洲福祉指标研究报告,访问超过1500名香港市民,发现超过7成受访者认为香港在房屋、政治氛围等公共政策,变得越来越差;42%受访者表示假如能够自由选择,会迁离香港。

不过对于居港外籍人士而言,1997年回归至今,美国籍、加拿大籍、澳洲籍的居港人口波幅变动不大。最大一次的变动是:居港英国人在回归前后曾显著减少九成。

居港外藉人士数目
居港外藉人士数目
居港英国藉人士数目
居港英国藉人士数目

经历近来的种种变动,却未有影响会计师Paul Gardner在港的将来计划。他指出,既在香港投资前,已具备心理准备面对回归后的动荡,亦未见现时风波动摇到香港市场。

来港24年,在文化界工作的约翰则说,他感受到社会弥漫着无力而悲观的情绪,人大宣布释法后,他一些在香港土生土长的朋友更决定移民。这时约翰神色显得沉重,承认居港以来,内心首次感到不安定(unsettled)。

“香港也不是一个适合老人的地方。”他缓缓地吐出这句话。

那他会返回澳洲吗?他却又坚定地回答:“不,香港是我家。”然后快速从沮丧中振作起来,他彷徘在提醒自己那样说:“悲观、无力只是情绪作崇,每个人都有权选择移民。即使是本地人,也可以只图这里的利益,是否留下,终究取决于人们有多少承担。”

“中国不是本来就有圆桌?为什么不可以坐下来好好对话?香港的前路,不是只有政府要负全责,也不仅仅是泛民主派议员的工作,因为我们才是人民!我们有责任。”约翰以此总结。

(实习同学陈绮雯对本文也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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