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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威权压境 何求独立?

事实上,中共从来都不会害怕港独成功,更加不会害怕今日这种规模的港独小苗头。

刊登于 2016-08-10

安徒:今次政治筛选之所以具有历史意义,就在于政府行政体系公然违反过去一直信守的程序中立,任意越权,行使司法权力,绕过立法,直接作社会和思想管控,要求表态、效忠。
安徒:今次政治筛选之所以具有历史意义,就在于政府行政体系公然违反过去一直信守的程序中立,任意越权,行使司法权力,绕过立法,直接作社会和思想管控,要求表态、效忠。

今年立法会选举是前年占领运动之后第一次,选举结果某程度上会展示过去几年反抗运动的成效,也会间接决定来年特首竞逐的形势。正当各路新旧政治力量摩拳擦掌,准备在选战中一较高下的时刻,冷不防选举管理委员会祭出了新招,要求参选人签署所谓“确认书”,声明拥护《基本法》。而到了最后,又不顾参选人是否签署了“确认书”,就选择性地否决了多名被判定为“港独”参选人的资格。

连日来,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港独”。梁振英政府一意要将这次选举定性为一场“港独”与“反港独”之间的斗争,图谋昭然若揭。

如此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践踏香港市民的选举权和被选权,横加“政治筛选”,并且把任务推给原本只负事务职责的选举事务主任执行,不单毁坏了公务员政治中立的原则,也是对香港公民政治传统的嘲弄,对一国两制的公然践踏。

有人认为,这是因为最近港独发展的势头过猛,中共采取了消灭“港独”于萌芽状态的非常措施。可是,任何了解近年本土主义政治的人都可以看出,这场扑杀港独行动充满双重标准。一些明明有长期鼓吹极端本土排外往绩、号召独立建国的活跃人物可以入围,另一些新面孔却被剥夺参选资格;一些屈从地肯签“确认书”的顺利过关,但另一些公然否定过去主张的,却最终仍“不被信纳”。显见被拒与没有被拒的名单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因人而异,并不能总结出一套区分准则,说明哪些才是可容忍的分离主义言行,哪一些是不可容忍的。

港独有限度存在,中共得益

所以,与其说是压抑港独,整个操作不如说是对港独明踩暗捧。因为归根究柢,容许港独思潮在香港存在,只要它基本上局限在可控范围之内,对中共其实并无坏处,甚至有所得益。因为无论你是属于广阔“泛港独”光谱中的哪一派别,基本的相同原则都是“中港区隔”(“河水不犯井水”),以及以泛民为主要敌人。这两点都是实质有利于中共。你不用相信任何阴谋论,你也可以了解港独对瓦解泛民所主导的反对运动,在过去和当下的成效──虽然泛民自身的问题,并不能全然归咎于港独或本土主义。

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炒作港独危险性对于巩固习近平的强硬路线,绝对百利而无一害。强调内部敌人的存在,更有利于梁振英等人,改造香港社会自英殖时期遗下的自由主义体质,逐渐渗入更多的威权主义元素。因为只有透过“打击港独”这个“大是大非”的理由,政府权力才可以深度地动员社会内部的保守本能,大玩“恐惧政治”,以深化对社会的全面控制。

所以,这次立法会选举的政治筛选动作,一方面造就了严厉打击港独的声势,但结果反而为港独运动添加了悲情。到了最后,选举中仍然会有港独路线的代言人胜出,因为抱有支持港独心态的选民,依然可以在名单上找到近似理念的选择。而打压个别“明独”,只会间接拉抬了“暗独”的声势,因为“抗议票”会让这批立场相近的支持者觉得投票行为充满了“意义”。所以,那些卖相差劣的打压,显然不能压绝港独之声,而且志不在此,反而只会使港独更快地在地下蔓延。日后,以“打压港独”为名的动作和所投放的资源精力更多,建制派之间的分歧,在四处蔓延的反对“港独邪恶力量”大旗面前也不敢造次。

最害怕独立公民社会独立民智

事实上,中共从来都不会害怕港独成功,更加不会害怕今日这种规模的港独小苗头。因为,无论港独如何发展,都不可能在香港动摇“有权有法”、“有枪有炮”的中共,以及它庞大的建制力量。说穿了,中共(或者任何的威权主义政体)最害怕的“独立”,其实不是有朝香港成为“独立国家”,反而是“独立”的公民社会、“独立”的司法制度、“独立”文化教育系统、会“独立”思考的人民心智。而直至今次政治筛选之前,最令中共威权主义者无计可施的,是香港人在英治晚期已习惯了那种可以独立地、中立地运行畅顺的选举制度。这种种制度和习惯背后的运作原理是自由主义,这些正好是威权主义的绊脚石。

民主社会的选举,本来就是给予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公民,通过说服、辩论,理性地选择的决策机制,让公民通过细心的沟通和反思,选择自己的领袖或代议士,并排除那些不切实际的政治主张。一个民主社会是由这些独立地思考的公民组成,不需要威权主义者代替每一个人用一张又一张选票选择。要让这种民主选举运行畅顺,我们更需要独立的传媒工作者、独立的文化教育系统、独立的司法制度、独立的公民社会去支援和配合。

港独泛滥反映公民社会崩坏

如果“港独”真是一个危险而不负责任的政治方向,我们“独立”的选举制度和“独立”的公民社会会相应地把它导正,或用选票裁决。过去数十年,港独一直不是人们的选项,正因为我们有一个日渐成熟的公民社会、人们大体上信靠的选举制度。今日,民粹主义盛行,港独等激进主张泛滥,正好反映公民社会被侵蚀,独立运作的种种社会制度日渐崩坏。威权主义者就可以乘机攫取更大的社会权力,由国家力量介入。

在原先理想化的“一国两制”底下,国家的权力是下放给原来“相对独立地”运作的特区,而特区也在过去累积下来的自由主义传统下,容让社会权力分散,让各种社会机制大体上相对独立地运作。国家力量要伸手,也要通过种种规章和程序,并以恪守程序正义为圭臬。

今次政治筛选之所以具历史意义,就在于政府行政体系公然违反过去一直信守的程序中立,任意越权,行使司法权力,绕过立法,直接作社会和思想管控,要求参选人表态、效忠。这就是香港自由主义体制及公民文化走向彻底崩溃的恶兆。

层层表忠,监控毋用23条

过去,人们对一国两制的最大心魔是23条立法,“国家安全”的相关法例将来会成为中共管控香港的尚方宝剑。不过,这项魔咒仍需透过立法过程才会成为事实。然而,今次对候选人作政治审查的先例,正好说明,威权主义的本能兽性正在循行政官僚体系找到突破的缺口。政权不是再以“犯罪”、“刑罚”的威吓方式来管控社会,而是透过层层筛选、强迫表态效忠,以至追溯一个人的过去言行纪录,来选择性地剥夺某些人的个人权利。绕过立法、代行司法,行政权力展现了赤裸的专权性质。此后,不用23条通过,行政官僚机关都会变为威权控制社会的更便捷手段。

所以,政治筛选候选人的问题不在于某些人的被选举权受到削弱和剥夺,而是当“忠诚”成为尚方宝剑,并交由行政官僚去确保不会出现“不忠诚”的情况,那试问:公务员的考核,不需要以表态效忠查三代签确认书以策安全吗?大中小学教职人员,站在意识形态的前线,又不需要宣誓坦白、自我检讨,保证从没参与与港独相关的危险活动,才能获取职位吗?

只要无条件地把“国家安全”放在首位,把是否忠诚于“反港独”这些所谓“大是大非”的原则变成鸡毛令箭,各个不同的行政机关都有“大条道理”去加设层层筛选的机关,把社会环节逐一监控。这种表态效忠文化一旦确立,港独和反港独之间的斗争就会全面展开。肯顺从的首先要做的是“反港独”秀,表态犹豫的就自动“被港独”,成为异端。

走笔至此,笔者不禁想起哈维尔笔下蔬果店的卖菜大叔。他不加思索地在店的橱窗挂起“全世界无产阶级团结起来”的口号,以漫不经心的态度说了一些他自己也不一定明白的谎言,也从众地展示了他的忠诚。他成为谎言体制的一部分,虽然这个体制之所以得以维持,正是依靠谎言去招揽人去对其驯服。当日,这些在“布拉格之春”被苏军镇压之后的捷克人,已经无力去坚持什么追求独立自由自主的捷克。在苏共眼皮底下,也不存在什么捷克(从共产主义阵营)独立出来的可能性。然而对苏共来说,“捷独”并不会失去功能。因为只有祭起打击“捷独”旗帜,防止“捷独”阴魂复辟,以“国际主义”/“全世界无产者团结”之名的效忠表态,方能彻底瓦解真正具威胁性的(捷克)独立公民社会。

雨伞之春,春残梦断

这几年,有人不断争议2014年那场运动究竟是“雨伞革命”还是“雨伞运动”。然而,今日拉开了一段历史距离之后,或者更适合地称之为香港的“雨伞之春”——春残梦断,或者是时候冷静地正视威权主义,如何快速地蚕食那个还容许我们有“独立思考”空间的公民社会,以及仅存的自由制度、自主组织,起而珍惜保卫。

前车可鉴,或者这样,我们才能知道真正有价值的“独立”是什么。

(安徒,香港文化研究学者、专栏作家)

编按:原文载于2016年8月7日《明报》星期日生活,经作者授权,由《端传媒》编修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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