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

她是越南女孩、台湾媳妇,和歌仔戏班当家花旦

在台湾她是越南人,在越南她是客人。她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就在那里漂流。但她只想跟大家一样,如此歧视才会不见。

特约撰稿人 蒋佩伊 发自台湾嘉义

刊登于 2016-06-07

安妮回眸一笑。
安妮回眸一笑。

嘉义“新丽美歌剧团”的戏台前常立着两支大旗,上头写着“全台唯一越南异国花旦”。在野台歌仔戏逐渐没落的今日,有时能吸引人来一探究竟;有时也难改台前空荡荡的窘况。但无论如何,戏台一架,旗子一插,安妮便上台了。

安妮本名阮氏映,2005年自越南嫁到台湾,5年后开始在夫家经营的戏班担纲女主角。“越南版孙翠凤”、“歌仔戏当家小旦”、“新住民之光”……,安妮在报导中的头衔总是风光。能在全台近50万的新移民配偶中受到媒体关注,焦点常是她台上的艳丽妆容,与苦练出来的身段。

但回到家中,安妮其实就是个30岁的年轻妈妈、乡下媳妇。

这天一早,她脸上略带倦容的道歉:“金歹势,昨天做戏转来搁忙妹妹(女儿)欸代志忙到很晚,刚才爬起来。”(真抱歉,昨天唱戏回家后还要忙妹妹的事情,忙到很晚,刚刚才起床。)一口流利的台语,没什么越南口音。接着,她骑车到村中的果汁店受访,跟在地人一样,不戴安全帽。

少女:爱了就欲嫁

“本来以为要拍一个传奇,没想到现实生活这么苦,”说这话的是被安妮亲昵称为“姐姐”的导演赖丽君。今年3月底,她与伙伴彭家如跟拍安妮近两年的纪录片《神戏》拿下金穗奖优等,巡回放映的脚步目前来到台北灿烂时光书店。3年多的相处,让她讲起安妮时,不舍总比骄傲再多一些。

辛苦其实是后来的事。与其他因经济因素嫁到台湾的新移民女性不同,安妮与先生张芳远的跨国恋曲是由浪漫相爱谱成的。那年安妮19岁,是越南国家马戏团的特技演员,来嘉义演出期间,张芳远的父亲、当时新丽美歌剧团团长张金湖,看安妮长相与个性都好,趁势将她与儿子“送作堆”(台语,意指促成婚姻)。

不善表达情绪的父亲在女儿出嫁那天甚至一句话都不说,直到安妮的车子要出村了,他才骑脚踏车在后头追。

安妮和先生芳远。
安妮和先生芳远。

只是张芳远当时青春正盛,虽与安妮看对眼,语言问题也不妨碍两人笨拙可爱地互诉情意,却还不想成家。社会对新移民的负面观感更是让他却步。相较之下,安妮笑说自己“爱了就想欲嫁”,没法想那么多。出生农家的她爱唱歌跳舞,10岁就离家至首都河内练马戏团,虽满足了表演欲,孤身一人训练却也苦。她的专长是高空特技,在高处久了,时常担心自己摔个粉身碎骨。她想定下来、想有个家,即便那远在台湾。

爱人心意坚定、父母也在一旁敲边鼓,张芳远最终还是放下犹豫及玩心结婚了。只是安妮的家人不舍,不善表达情绪的父亲在女儿出嫁那天甚至一句话都不说,直到安妮的车子要出村了,他才骑脚踏车在后头追。安妮看着潸然泪下,她说父亲形容她是小鱼游向大海,没说出口的是他留不住。而这条小鱼游到台湾后才发觉,回家一趟是那么远。

外配:没感情哪爱得下?

安妮也没想到,像她一样的小鱼竟然那么多,心甘情愿的却那么少。2005年,台湾新移民配偶的数量已达38万。然而,数量的增加与社会对他们的认识及理解并不成正比。安妮刚学闽南语时,听到的都是对同胞姊妹的诋毁。每当有人质疑她与老公的感情,她心里就不服:“你说我先生又不是很丑,干嘛娶越南的?但你为什么不说我们也没有多糟,为什么非得嫁一个很老的?”

安妮渐渐了解金钱交易如何影响外配在婚姻及家庭中的地位……在台上演潘金莲时,她总想起那些被迫嫁给不爱的人的新住民姊妹,于是潘金莲对武松的勾引、她的妖艳及背叛,就都可以理解了。

来台10年,安妮渐渐了解金钱交易如何影响外配在婚姻及家庭中的地位,也明白多数人对外配的负面成见,肇因于在这样不平等的关系中衍生的问题。她不再像当初那么忿忿不平了,同理心却未曾减少。谈起台湾人娶外籍老婆的现象,她只是严肃地说:“阮(我们)越南不会这样,用钱把人家从外国娶来,就对人不尊重。”

在台上演潘金莲时,她总想起那些被迫嫁给不爱的人的新住民姊妹,于是潘金莲对武松的勾引、她的妖艳及背叛,就都可以理解了。安妮说:“伊就是没感情,哪欸爱得下? 一个女生这样牺牲,一定有她的目的。生活都这么苦了,为啥米不能把自己妆甲水水?”(她就是没感情了,哪里还爱得下去? 一个女生这样牺牲,一定有她的目的。生活都这么苦了,为什么不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花旦:腹内空空硬上台

身为戏班花旦,安妮每天演着其他新住民姊妹无法体验的人生。她有一大箱的化妆品,每次上台前至少要花半小时装扮自己。上了台,她能抛媚眼、扭臀摆腰、跺脚对人颐指气使。然而,安妮其实从未预期,从越南来到台湾,从马戏团来到歌仔戏班,她还是站在台上。

安妮在后台化妆。
安妮在后台化妆。

原本她以为,嫁进戏班顶多是打打杂、跑跑龙套。但后来先生接手剧团,演员不足,有表演经验的安妮只好上台。小丑角也就罢了,口误也当台词笑笑便过去,后来演女主角,唱戏的曲调与“气口”(语气、措词)、歌仔戏的“脚步手路”(身段),可是全都马虎不得,让安妮每次上台前都眉头紧锁。

野台歌仔戏看似随性,却也是最难之处。像新丽美这样的小型戏团,没时间及预算事先召集演员排练,演的都是随说随做的“活戏”。“这拢要靠你的腹内,但我腹内拢空空啊!”(这都要靠你肚里有真材实料,但我肚子空空的啊!)安妮讲起自己出糗的表现常不好意思地笑,但先生张芳远说,起初安妮在舞台上表现不好,下台总是哭。

腹内空空上不了台,安妮只能囫囵吞枣。一本本写满拼音的笔记本,是她的越南版剧本。讲错台词时,负责场控的先生就在一旁跺脚提醒,震得台上的她心惊。踱久了,惊惶次数也就少了。现在,大家夸奖她、摄影机拍她,她却说自己不敢看,“一看都是缺点”。受过国家马戏团训练,安妮了解何谓“专业”,也深知那要花多少苦工。然而,那并不是现在赶场演出的戏班生活能负荷的。

一个电锅蒸煎炒,可煮6道菜;带着随身帐棚、拉条水管就是浴室,无论寒暑。戏班女人也当男人用,搬着大铁箱时总忍不住啐声脏话,骂箱子也骂生活的重。

“台上当明星,台下当工人。”导演赖丽君这么形容野台戏班人。他们像牧人一样,在深夜逐宫庙而居,1年至少有两次酬神的忙季,整整1个多月无法回家,戏台就是他们的安身之处。一个电锅蒸煎炒,可煮6道菜;带着随身帐棚、拉条水管就是浴室,无论寒暑。戏班女人也当男人用,搬着大铁箱时总忍不住啐声脏话,骂箱子也骂生活的重。

因为奔波劳累加上作息不正常,戏班人生病是常有的事。某次张芳远得肺炎挂急诊,大女儿晴怡为此贴了“张家的规矩”在家中墙上,像是“不管大家多忙,也要有足够的睡眠喔!”、“家里人如果生病或是严重感冒,有时间就要去看医生。”张芳远看了哭笑不得,他知道那一项项都是女儿的关心,却也都是戏班人难做到的事。

做戏累,但安妮把它看作妻子的本分,笑说在外头演戏总比关在家好。赖丽君说安妮一心爱他先生,就算穿得青春时尚,骨子里还是个夫唱妇随的传统女孩。“做乎别人看”也是先生对她的砥砺,她不要让别人在背地里说,自己是靠夫妻关系才当上女主角。

况且,台上演个花旦再难,也不会比在台下当个戏班媳妇还难。

媳妇: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

生活辛苦,戏班人要能撑下去,性子都带点江湖味的硬派。彼此说话直接,意见不同时,冲突难免。安妮说自己刚嫁来时,也被夫家的大嗓门吓过、被直言直语伤过,“但习惯了也就好,那不是恶意,是对每个人都这样。”张芳远看在眼里,也常开导她。他说戏班人多嘴杂,所以才说“宁愿带一支军队,也不要带一团戏班。”身为团长,他只能把身段放软,他要安妮也忍着点。

忍,似乎也是传统媳妇必备的技能。因为与婆婆相比,自己总做得不够多、不够好,抱怨不得,只能忍。安妮坐月子未满1个月,就得下床练戏,对习惯做月子满3个月的越南女人而言,是一次体能的大震撼。挑战不只如此,安妮自戏班回来后,还有打扫、煮饭等媳妇应做的家务事等着,让她一度觉得吃不消。然而,在公婆看来,过去生活更苦,怎么这点事就喊累?

她也买衣服送婆婆,却老让节省的婆婆责备她不懂节俭……不过,与长辈相处久了,安妮渐渐明白这是世代与文化的差异。

乡下对媳妇的要求往往是绝对服从,“台湾这点其实比越南还传统”。安妮小声地回忆,刚嫁来时,一堆规矩压得她喘不过气:几点煮饭、与谁往来、晚上不能出去,处处防范她学坏。“结果我也没什么朋友,”安妮苦笑说,因为戏班档期满,她没法常出门聚会,自己也不愿让家人猜疑。

心情闷时,安妮就自己骑车出去走走,买些漂亮衣服、拍美美的自拍照。她也买衣服送婆婆,却老让节省的婆婆责备她不懂节俭。“可是我觉得生活辛苦,你就要对自己好一点,毕竟明天怎样不知道欸,活成这样很可怜,”安妮说。

不过,与长辈相处久了,安妮渐渐明白这是世代与文化的差异。她说她现在懂得表达自己的感受了,“坦白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她知道自己没法成为婆婆那样的女强人,只能做好自己最在意的事。

例如,把小女儿“阿当”照顾好。

母亲:女儿是我的天使

在拍纪录片前,安妮从来不向媒体透露阿当一出生便患重病、必须天天洗肾的事。“她是一个很ㄍ一ㄥ(逞强)的人,不要别人同情她。”赖丽君表示,直到她与另一位导演彭家如见阿当如此坚强可爱,希望能让更多人看见她的勇敢,加上阿当多变的病情也让安妮没有把握,女儿还能陪在身边多久,才答应让他们用镜头记录下这一切。

安妮母女三人合照。
安妮母女三人合照。

“我一直觉得阿当的心里住着一个天使。”安妮讲起阿当时总是带着心疼的笑,她举例,每当她要帮阿当换洗肾的伤口时,她总会唱起歌来,用“一闪一闪亮晶晶”来转移那份疼痛,常让安妮边换边哭;深夜戏班移动到下一个演出地点时,坐在前座的阿当会指着满天星空喊“好漂亮噢!”然后,那便成了她每次难受时,为自己戴上的玫瑰色眼镜。

身体忍受着成人无法忍受的痛,阿当的心理却拥有着超乎成人的忍受力与智慧。带去医院打针,她见到医生护士都频频点头说谢;听见自己无法理解或不想面对的问题,她就回一句“阿哉”(哪知道),然后甜甜的笑,像是劝你也别执着了。她爱在安妮梳妆时学她,并且常转头问人好不好看。此时,越夸张的赞美她听得越开心,在她身上总令人觉得,痛苦只是一时,快乐才是真的。

对戏班小孩而言,台上喧闹的文武场是他们的摇篮曲及儿歌,浓妆艳抹的家人是他们的偶像与大玩偶。

这也是为什么,即便戏班生活如此克难,安妮仍要把阿当与她的洗肾机器带在身边。对戏班小孩而言,台上喧闹的文武场是他们的摇篮曲及儿歌,浓妆艳抹的家人是他们的偶像与大玩偶。这日庙前做戏,安妮小姑趁空档帮4个月大的儿子泡了牛奶,演员们却都得上台了,一时没法,只好将孩子托给记者照顾,记者紧张得很,孩子却安稳地在陌生的臂弯里吸着奶瓶。

更多时候,孩子会被放在观众看不见的舞台两侧,静静地看着大人们一身行头。当台下无人,小孩们就是最忠实的观众,演员进出舞台看见小孩时,就对他们笑,仿佛这场戏,是为他们而演的。在后台,小孩是剧团的开心果,生活疲乏时,就忙不迭地给孩子们一个大大的吻。同样地,安妮演戏时,阿当就被放在一旁的婴儿车里,从不哭闹。她需要安妮,安妮也需要她。

曾经一看见女儿就哭,现在安妮说自己最快乐、轻松的时光,反而是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安妮说阿当曾经瘦小的像只孱弱的猫仔,但老天爷保庇,竟然也走到现在。安妮宽慰地说着,没注意到自己也跟阿当一样,在眼泪中笑着成长。

女儿:我到底是谁?

如今曝光率愈来愈高,问安妮高兴吗?安妮摇摇头,说自己受访只希望能让剧团接多点戏路,从没想过要变成明星。“名声就跟风一样,吹过就没了,回来日子还是要过啊!”安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可能是我自己想太多,我觉得出了名家里反而感觉不好。”她的担心其来有自,戏班原本就是团体合作,如今镁光灯都打在她一个人身上,反而让她不自在。

“她其实只想跟大家一样,因为那样歧视才会不见。”赖丽君回忆,当她陪安妮去拍电视剧时,看见许多人还是对她不客气地呼来唤去。“那态度是很吊诡的,大家对她演歌仔戏只有好奇,却没有尊重,”赖丽君语带气愤。

在赖丽君眼里,安妮其实跟阿当一样,从小就表现出不得已的超龄成熟。太早离家、太早当妈妈、太早成为女主角,“安妮逼自己赶快长大,但其实她心中一直有个小女孩的灵魂,偶尔跑出来任性一下,想要被爱、被包容。”

“在台湾我是越南人,在越南我是个客人。我不知道我属于哪里,就在那里漂流。”

安妮

2014年安妮回家探亲与家人合照。
2014年安妮回家探亲与家人合照。

纪录片里,回越南的安妮放松地躺在母亲腿上,那一刻,她才变回了一个能撒娇的女儿。赖丽君说,安妮从小跟着马戏团流浪,一直在找家,却像只燕子一样不断迁徙。直到她陪安妮回越南,她才感受到,对安妮而言,家就在母亲身边。赖丽君说安妮的手机总是不离身,拍了又拍。“因为对她而言,回家的快乐都是一瞬间的,她想要把它记下来。”

在《神戏》的尾声,安妮说她问婆婆,自己死后要葬在哪儿时,忍不住哭了。“在台湾我是越南人,在越南我是个客人。我不知道我属于哪里,就在那里漂流。”受访时,她苦笑着这么说。努力学台湾歌仔戏、当个称职的媳妇,也没法融入吗?“不行,就是不行。就像你混血就是混血,那是不能改变的”,她摇摇头说。

那么,又为了什么认真练戏、常盯着youtube上杨丽花与唐美云?安妮回答,她希望别人称赞她是因为她真的演得好,不是因为她是个越南人才鼓励她。“这不同款,我知影。”(这不一样的,我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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