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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民调查:“我不想被杀才逃来香港,却在这里以另一种形式死去”

黑工、盗窃、伤人、毒品,在港难民为何成为“罪恶根源”?端传媒和你一起走近这个被污名化的群体。

端传媒记者 赵燕婷、陈嘉茵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05-23

Raja是香港寻求庇护者及难民协会主席,他认为本港审批酷刑声请的制度存在问题。
Raja是香港寻求庇护者及难民协会主席,他认为本港审批酷刑声请的制度存在问题。

5月15日晚上8时左右,身穿泛黄残旧的白色上衣和运动长裤的Bashir,与端传媒记者在上水石湖墟街市见面。

走着走着,Bashir指着两三个聚集在远处街角的南亚裔男子说:“这些应该就是‘黑工(非法劳工)’,他们在这里等电话。”Bashir非常清楚,街市一带哪里是黑工聚脚点,哪里是黑工集散地,因为Bashir自己也曾经做过黑工。

近月翻开香港报章,几乎天天可见关于“难民”的报导,指责香港难民“打黑工”,甚至指他们偷窃、打劫、群党打架等刑事罪案。一时之间,这些来港逃命,正在等候难民资格审批的异乡人,成了部分市民眼中的“罪恶根源”。入境处助理处长冯伯豪3月接受香港电台节目《铿锵集》访问时说,2015年有232名声请人因打黑工被捕,较2014年增加47%,另有1113人因盗窃、伤人、毒品等刑事罪行被捕。

联合国《禁止酷刑公约》1992年起适用于香港,其中订明:“如有充分理由相信任何人在另一国家将有遭受酷刑的危险,缔约国便不得将该人驱逐、遣返或引渡至该国”。不过,香港并非难民的收容国,如声请人获联合国确认为难民,会由联合国难民署安排移居至第三国家,香港最终无需收容这些难民。换言之,香港只是一个中转站。

34岁的Bashir 2008年从巴基斯坦来港,至今已经八年了,一直以免遣返声请暂留香港,等候难民资格审批。Bashir告诉端传媒记者,当时因为土地纠纷,他担心人身安全而决定离开巴基斯坦。而由于巴基斯坦国民可以免签证到中国,他一程接一程,先坐飞机到了新疆,再由新疆坐了几十个小时巴士到深圳,最终找到当地的巴基斯坦同乡。

Bashir坦言,在深圳同乡的群体中,偷渡来港申请难民资格已有一套成熟运作的系统。“他们让我先交2万港元,说凑足5个人就可以走了,于是我就先在深圳的酒店安顿下来。过了几天,他们带我上快艇来香港,我也不知道上船的是什么地方,我唯一记得的,是开快艇的是一个中国面孔的人。”

不到两个小时后,Bashir上岸了,到达他憧憬的“中转站”—— 香港。

在中转站的漫长等待

Bashir后来才知道,他上岸的地方叫西贡,是游客热门的旅游点。但对当时的他来说,西贡只是一座大山,他靠着几包饼干和香烟,没日没夜的躲在山上,“数天后食物都吃光了,我们没法再躲下去,于是几个人就走到大马路上,等有警察来抓我们”。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抓,紧接着是一段漫长等待的日子。

截至今年3月底,香港有超过11201人,正等候免遣返声请审批,其中像Bashir那样偷渡来港的其实并非少数。保安局4月回复立法会议员查询,指51%免遣返声请人是偷渡来港,另有47%是在被拒入境或逾期居留被查获后,才提出免遣返声请。而据警方了解,非华裔非法入境者一般于原居国家,从陆路或乘飞机进入内地,经广东及深圳后,四成人会经陆路偷渡来港;其余六成经水路来港的非法入境者,主要经香港东北面海域,如沙头角、大鹏湾一带登岸,或经香港西面海域,如后海湾、大屿山一带登岸。

图:端传媒设计部

作为非法入境者,Bashir被捕后首先被拘留,期间他提出免遣返声请,一个月后获发香港特区临时身份证明书,俗称“行街纸”。他之后又联络到协助难民的组织,申请到为声请人提供的租金、食物等人道援助,并找到两、三个“同道中人”,以当时每人1200元的租金援助合租村屋,在元朗安顿下来。

现时免遣返声请人每月可以获得的人道援助,包括直接交到业主手上的、上限为1500元的租金津贴;换成超级市场礼劵的1200元食物资助;还有少量往返入境处报到的交通费。不过,2015年以前,食物援助是经国际社会服务社发放,免遣返声请人要到油尖旺和元朗等地区的指定店舖拿新鲜食品。

因此,Bashir来港初期,口袋里唯一的现金,就是他还未用完的旅费。他盘算着余下不多的旅费,每月只花50元购买一张电话卡:“电话卡只有120分钟,打电话回巴基斯坦与家人聊天、谈近况,就成为我生活中唯一有意义的事。其余的时间,我就在家中或附近的公园闲坐,同一班朋友、同一个位置、同一样风景,就这样坐、坐、坐。”

Bashir说,他在巴基斯坦是一名地主,家境富裕、有妻有子,迫不得已要保命才逃离。他起初满心以为只会在香港逗留数月,难民资格获批后,就会到欧美的难民收容国。

但在香港坐着聊着,他越发心急,因为他发现身边一班同样在等候难民资格审批的朋友,许多人都等了十年、八年……“我自己一直以为只会在香港逗留数个月,但这似乎并不可能,我那时觉得很绝望。”说完这句话,Bashir静了下来。

走上黑工之路

这样在香港等了大半年后,Bashir终于忍受不住,开口向同乡提出:“可否带我去打工?”

“我一直知道有朋友非法工作,但因为担心被捕留下刑事记录,会影响到难民资格申请,所以没胆量跟他们去。但几个月下来,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因为白天什么也没做,晚上也不觉得累,结果天天都失眠。后来终于有一天,我就不想再理什么后果,去找人介绍工作了。”

Bashir来港后一直住在元朗,但“工作”后,一星期总有几天待在上水石湖墟街市。街市门口、停车场、对面的街角、附近的公园,都是他熟悉的“驻点”。“每星期工作两至三日,开工当天的晚上7时,我会准时到这些驻点等电话。”他说,电话铃声一响,就知道是“老板”指示开工,内容就是到指定的地点上货落货的劳力工作。

“我们三三两两地等,不会聚集太多人,以免引起注意。我那时主要帮忙搬菜,我知道还有人搬鱼。因为要工作到凌晨4时,没有太多本地人愿意做,加上我们力气大,所以就有人请我们搬货。”这样一晚可以赚到400港元,“有钱可以买多一点食物,间中甚至可以到清真餐厅吃饭。”

但Bashir说,他其实不是贪恋食物,而是为了生活最简单却最重要的“寄托”:“有了工作,我知道自己有点什么可以做,最少,我可以等那通叫我开工的电话。”

这些南亚裔免遣返声请人打黑工,一般会有中介居中牵线。端传媒接触到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者,指这些中介通常是持香港居民身份的南亚裔人,通过介绍散工从中获利。“你想想,其实老板怎会知道那个搬货的有没有身份证?他只是付钱叫那个中间人去请人,但老板付了600元给中间人,中间人只付400元给那个黑工。”知情者透露。

中介聚集了一班“难民”后,部份香港黑社会组织亦会通过中介雇用他们从事非法活动。“例如收地,那些乡郊地的公公婆婆看到他们的样子就怕了;还有打架,他们个个体型高大,都很能打。最重要是他们很忠心,他们在香港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人会关心他们,所以你对他好一点,他就死心塌地帮你做事,有时候打完架,个个去打边炉(火锅),他们却不肯去,情愿拿钱自己去吃麦当劳鱼柳包。”知情人透露说。

据Bashir指,有部分难民会做黑工,而上水则有数个黑工聚脚点。
据Bashir指,有部分难民会做黑工,而上水则有数个黑工聚脚点。

对此,香港寻求庇护者及难民协会主席Tariq Mehmood Raja气愤地表示:“实情他们只是在利用难民的不幸!”Raja来自巴基斯坦,也是免遣返声请人,在他看来,所谓声请人引起的治安问题,归根究柢是本港审批酷刑声请的制度存在问题:“等待十个月没有问题,但十多年什么都不能做的等待,你试想想,其实很难过。我会问为什么审批时间要这么长呢?如果审批时间快一点,或者让他们每天工作三、四小时打发时间,或许对难民、对社会造成的问题都不会那么大。”

然而,香港政府指出,香港禁止免遣返声请人工作,是为了避免有人为了来港工作而滥用酷刑声请。据了解,部份南亚国家有谣言指可以在香港申请“难民签证”合法工作,并声称只要邀交一笔“中介费”,就可以协助他们来港申请签证及介绍工作。

Bashir五年前就亲眼目睹一个朋友“非法工作”当场被捕,之后被判监两年,“所以我之后他不敢再打工。”但他说那个朋友出狱后,始终觉得自己作工作并没有错,于是对香港越来越愤怒。“他觉得反正有没有错都要判监,倒不如赚钱填饱肚子好了,后来有一次街上有人给他1000元搬货,他也没有多想什么,结果那里面原来是毒品,他现在还在监狱里⋯⋯”

个案复杂,抑或制度复杂?

与Bashir相似,来自非洲的Ayodele同样因为等候难民审批而滞留香港,但他没有选择Bashir非法工作的路,而是选择“白白的等”。

Ayodele在西湾河一座教堂参加弥撒。
Ayodele在西湾河一座教堂参加弥撒。

5月20日上午7时,48岁,来自非洲中部刚果的Ayodele带着一本祈祷集,走进西湾河一座教堂。那是他来香港后每天都会做的日常。弥撒开始,神父以广东话祈祷,皮肤黑得发亮的他徐徐翻开自己的祈祷集,上面写的是法文。“你听得懂神父说的广东话吗?”离开教堂后,端传媒记者问Ayodele。“我不会,但我明白他们大概在做什么。”他轻轻举起手上的祈祷集,那是一本泛黄、残旧,以皮套包着的小本。

13年前,Ayodele就是带着这本祈祷集、一本圣经和几件衣服,从刚果逃到香港。

Ayodele有哲学和历史双大学学位,在刚果是一名老师,住在学校提供的宿舍里面。不过,刚果多年来内战不断,他的生活一直算不上安稳,到2003年,更发生了改变他一生的事。“我国家有军队强迫小孩子当士兵,我是教书的,我不能看着他们这样做,所以就发起反抗,结果就被追杀了,我受到了政治迫害。”Ayodele以不太流利的英语用力地解释着。

这一年9月,他为了逃避追杀乘飞机到香港。然而,他说这里原本只是中途站:“我当时打算在香港转机去中国,到埗时才发觉香港可以免签证入境,于是我就离开机场了。就像你家里火灾,你不会挑选逃生出口吧,逃难时根本没有时间细想这些,随便看见哪里有路就跑了。”

离开机场后,Ayodele找到青年旅馆居住。他只能说法语,落地香港后根本无法与人沟通,“我那时在旅馆看到人就问如何申请做难民,但因为英语不好,花了一星期才问到联合国难民办事处在哪里”。为了省钱,Ayodele后来晚上就睡在尖沙咀天星码头,早上到九龙公园梳洗,他说选那里露宿,是因为近油麻地的联合国难民办事处,也可以到尖沙咀重庆大厦的基督教励行会服务中心吃饭。那段露宿街头的日子,他还记得一个细节:“那年很多人说沙士,街上都没有人!”直到几个月后,他才申请到免遣返声请留港,并取得各项人道援助。

然后,他开始每天到教堂望弥撒,接着回家看一整天书,就这样,早上崇拜,回家看书,呆呆的等待,过了近13年日子。

Ayodele暂住在朋友的家中,因为朋友家中有不少书籍,看书成为了他唯一的消闲活动。
Ayodele暂住在朋友的家中,因为朋友家中有不少书籍,看书成为了他唯一的消闲活动。

“我觉得我的个案并不复杂,复杂的是那个审批制度。”他说自己2003年初来香港时,只有约300人等候难民审批,今天已经有超过1万人,“如果300人也处理不了,什么时候才能处理好这1万人呢?我今年已经48岁,我最黄金的13年都在香港虚度了,如果有天我能离开,我真的还能重新开始吗?”Ayodele反问。

“在香港以另一种形式死去”

2014年前,来港寻求庇护人士,可以向香港入境处提出“酷刑声请”或向联合国申请难民资格。及至2014年3月起,香港入境处推行统一审核机制,如须被遣返或递解出境人士,声称从香港被驱逐、遣返或引渡至另一国家,会遭受酷刑和迫害等,可向入境处提出免遣返声请。

入境处统一审核机制由2014年3月实施至今,接获超过17000宗免遣返声请。不过,截至今年1月底,入境处完成审核的3355宗个案中,获确立的个案只有27宗,不足百分之一。

Ayodele那样来自非洲的声请人只属少数。保安局指出,声请人主要来自南亚或东南亚国家,首5位包括越南、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及印尼,占全部个案约8成。

图:端传媒设计部

根据保安局今年2月向立法会提交的资料,2015至16年度,处理免遣返声请有关的预算开支为6亿4400万元,包括审核声请及处理有关上诉、公费法律支援及给予声请人在港期间人道援助的开支。

现时,香港入境处每个月都有约400宗新申请个案,每宗个案需要25个星期审核,他们会根据声请人的申述及其他文件佐证,确立声请人是否受到酷刑或迫害等。不过,经常有声请人提出延期,并以各种理由缺席会面,拖长处理时间,部份声请人在申请被驳回后提出上诉,继续留在香港。据了解,甚至有外佣在合约完结后,提出免遣返声请留港。入境处处长曾国卫4月初履新时表示,免遣返声请机制有被滥用的情况。入境处表示,2017年将增聘80名职员,加快处理声请个案。入境处同时也会加强口岸管制禁止可疑人士入境,并联同警方加强堵截非法入境者。至于设立难民禁闭营,政府初步认为可能引起司法覆核,未必可行。

1月13日,梁振英发表施政报告,提到政府将全面检讨处理免遣返声请人士,包括检讨《入境条例》。在施政报告记者会上,有记者问到政府会否退出联合国防止酷刑公约以处理问题,梁振英回应说:“如有需要会这样做。”

Raja来自巴基斯坦,约两年前成立香港寻求庇护者及难民协会,为被捕难民提供协助,他自己也经常到监狱探望因犯事而被囚的免遣返声请人士。“你到监狱走一走。那里有很多故事。曾经有一个个案,两次被指打黑工被补,结果他来香港6年,有4年都在监狱里。他一直都宣称自己无辜,于是越来越不满,后来第二次放监后,他就主动返回巴基斯坦,他说被追杀也比在香港好。”Raja继续说:“还有一个尼泊尔来的,他在香港待了4年,最后等不下去,跳海死了,我还帮他办了身后事。”

访问到了尾声,Ayodele指着记者的笔记簿说:“你可以用中文记下这句话吗?帮我告诉别人: Refugee is not criminal(难民不是罪犯)。”Ayodele 眼里泛起泪水,待记者写好这句话才继续说:“教会里的香港朋友告诉我,香港人都很憎恨难民,但我真的没有做过坏事,我只是不想被杀才来到香港。”

Ayodele说,他来港申请免遣返声请,一心以为拿到难民资格就可以活下去,想不到:“我不想死,所以离开自己的国家,但结果我却在这里(香港)以另一种形式死去……”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Ayodele和Bashir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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