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巴拿马文件

独家:“巴拿马文件”调查诞生记

匿名、接头暗号、Taylor Swift……我们访问了多位亲身参与“巴拿马文件”计划的记者,拼出一份史上最大规模解密调查的诞生图景。

端传媒记者 冯兆音 发自华盛顿

刊登于 2016-04-11

#巴拿马文件

《南德意志报》记者巴斯蒂安·奥伯迈尔(Bastian Obermayer)(右)及弗雷德里克·欧博梅尔(Frederik Obermaier)(左)。摄:CHRISTOF STACHE/AFP
《南德意志报》记者巴斯蒂安·奥伯迈尔(Bastian Obermayer)(右)及弗雷德里克·欧博梅尔(Frederik Obermaier)(左)。

2015年三月初的一天,国际调查记者联盟(ICIJ)的主管杰勒德·赖尔(Gerard Ryle)接到一通来自慕尼黑的电话。“杰勒德,我们拿到一些有趣的资料,简直难以置信,你一定要来亲眼看看!”电话那头,《南德意志报》记者、ICIJ长期合作记者巴斯蒂安·奥伯迈尔(Bastian Obermayer)用近乎狂喜的语气说。

“那是一个绝佳时机。” 赖尔对端传媒记者回忆说。他此前负责的“瑞士解密”(Swiss Leaks)项目刚告一段落,满怀成就感之余,正在办公室发愁接下来有什么调查可做。“瑞士解密”揭发了汇丰银行帮助政要富商黑帮等在瑞士设立秘密账户。

ICIJ总部设于华盛顿,与白宫仅隔一个街区。办公室设在一家外观低调的写字楼里,招牌只有巴掌大,装潢稍显陈旧。总面积不到80平方米,只有七名员工在此工作,共用五个工作间。

正是这家看起来有点穷酸的非盈利组织,近年来接连推出了离岸解密(Offshore Leaks)、中国解密(China Leaks)、卢森堡解密(Luxembourg Leaks)、瑞士解密(Swiss Leaks)等轰动世界的重磅报导。长不到十米的门廊墙上挂满了各大新闻奖状,草草地贴着上述报导的发黄剪报。

接到《南德意志报》电话之后,赖尔顾不得理一理案头上堆积如山的上一项调查档案,马上订了飞往慕尼黑的机票。  

无名氏与普罗米修斯

“嗨,我是无名氏(注:原文为“John Doe”,可以理解为“再普通不过的姓名”,或“无名氏”)。你们对数据感兴趣吗?”

“我们非常感兴趣。”

在奥伯迈尔的办公室里,赖尔第一次读到了记者与线人的对话。线人不要求任何经济回报,只要求对话加密并保密,并且永远不与记者会面。被问到泄露档案的动机,线人回答:“我想要揭露这些恶行。”

奥伯迈尔此前多次参与金融丑闻调查,经验告诉他需要与线人建立网上接头暗号。在“巴拿马文件”传输中,奥伯迈尔会问:“天气晴吗?”线人回答:“月亮正在下雨”,或其他只有他们知晓的奇怪答案。除此之外,奥伯迈尔对这桩大案的线人一无所知,甚至无从想象。

与奥伯迈尔见面,赖尔虽然无比兴奋,但出于职业本能,他的第一个想法是:等等!一个匿名线人?要如何确保资料是真实的?

线人提供的资料来自一家名为Mossack Fonseca的律师事务所。而在一年前,ICIJ从一个另一来源也获得Mossack Fonseca的部分交易资料,并已经多方查证属实。赖尔调动记者们抽取两批资料中的重合文档比对,发现完全吻合。他们又随机抽取新文档,核对事实。例如翻查离岸公司注册地的工商记录,证实线人文件中提及的公司,在当地确有记录在案。

图为巴拿马的Mossack Fonseca律师事务所门外。摄:Joe Raedle/GETTY
图为巴拿马的Mossack Fonseca律师事务所门外。

“我们抽查了部分文件来核对其中的信息,发现并没有与事实相悖的地方,可见这批材料的真实性值得信任。”赖尔对端传媒说。

然而,赖尔第一时间还未预见到,这将是一则大新闻。“我当然很兴奋,但也有点忧虑:‘又是离岸公司啊?’”其他同类调查才刚结束, 赖尔担心很难说服国际媒体合作伙伴,短时间内再度聚焦相似的话题。行业经验超过30年的他深知,采编团队追求话题上的新意。

“这个新闻如果要做,资料必须要比之前的解密更有料。”

事实证明,赖尔的担心是多余的。就像拧开了水龙头似的,神秘线人分批提供了大量关于Mossack Fonseca离岸金融业务的详实资料,牵涉面遍及全球。

当传来的资料大小超过60G、即离岸解密案创下的历史记录时,奥伯迈尔得意地向赖尔炫耀:“你看!我拿到的密件现在是世界最大宗的!” 赖尔顾不上生气,只想卷起袖子挖猛料,冲劲奔腾。“我们有调查经验、方法、人脉,我们就是缺数据,而奥伯迈尔要跟我们分享这批数据,简直完美!”天时地利人和皆备,双方一拍即合。

当时他们都没有料到的是,这批解密材料最终达到1150万份、2.6TB,直到2016年三月,还有新资料传入。

“现在回头看,当时我们掌握的资料,只是总量的一小部分。”向端传媒记者回忆时,赖尔把拳头放在十米长桌的一头示意。

ICIJ记者威尔·菲茨吉本斯(Will Fitzgibbon)清楚记得,刚从慕尼黑返回华盛顿的赖尔,在办公室中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我们大家都连忙凑到他的电脑前看。”赖尔在加入“巴拿马文件”资料的ICIJ数据库中试着搜寻叙利亚总统阿萨德一个亲属的名字,居然发现他通过Mossack Fonseca设立了离岸公司,很可能用于藏匿阿萨德家族的财富。

“那一刻,我的心情混合了兴奋和‘我的天啊’,” 菲茨吉本斯回忆说,“如果这不是大新闻,什么才是大新闻?”

“巴拿马文件”牵涉国家之多之广,让菲茨吉本斯震惊,连只有十万人口的岛国汤加,都有公民牵涉其中。

同时,许多客户十分直白地表达逃税意图,“有的邮件里直接写:‘奥巴马要上台了,我不想付那么多税,替我想想办法吧。’”

为保密起见,ICIJ为“巴拿马文件”项目起了个代号:普罗米修斯——并非源自希腊神话中的盗火者,而是因为负责取名的记者是个《星际迷航》(Star Trek)迷。普罗米修斯是电影中一艘星舰的名字。

ICIJ迅速向长期密切合作、分布在全球各地的50名调查记者发去江湖密电:“速来华盛顿碰头。”  

370名记者与Taylor Swift

“你可以闻到,空气中弥漫着50名记者按耐不住的兴奋。” 菲茨吉本斯站在会场的后方啜着热咖啡,惊叹于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ICIJ小小的办公室自然挤不进50人,他们租用了国家记者中心的会议室,开了一整天的会。全部记者都是自费前来华盛顿,曾经多次并肩作战的他们,为了新的战斗再度聚首。

看到这股热情,赖尔松了一口气,这批核心记者将成为训练新加入记者的主力军。不久后,他们在慕尼黑举办了一次更大规模的两日会议,为各地记者提供了多语言的技术培训,接着又在伦敦和约翰内斯堡聚头。

线人资料源源不绝传来,调查团队也持续招兵买马,记者团队最终达到370人,其中有资深记者,也有较年轻的新血。“囊括各个年龄层,”赖尔说,“包括我在内的年纪较长的记者,一开始需要更多技术指导。”

为保证机密不外泄,记者们使用ICIJ加密论坛和加密邮件沟通,不同于以往的常规报导。“共识是,我们每个人都愿意接受必须的培训。”赖尔说。

菲茨吉本斯负责非洲部分调查,为了配合跨国沟通,30岁的他养成了晚上9点半睡觉、清晨5点起床的生物钟,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查工作邮箱。“朋友们都觉得我变得没那么有趣了。”他笑说。

合作过程中,难免遇到个性突出、较固执己见的人。“但大家最终都愿意为了一个伟大的调查项目,作出一些牺牲。” 菲茨吉本斯说。

在项目的攻坚阶段,他在半夜三点起床与非洲记者开会,有时甚至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过夜,ICIJ的同事们也都卯足了劲。

他形容,当时办公室需要“很多咖啡、披萨、啤酒”,“偶尔再加一点Taylor Swift和爵士音乐。”

2016年4月7日,巴拿马,Mossack Fonseca律师事务所的文件流出后触发「巴拿马文件」事件,西界各地多名政商界人士被卷入逃税丑闻。该律师事务所创合伙之一拉蒙.方赛卡接受传媒采访。摄:Arnulfo Franco/AP
2016年4月7日,巴拿马,Mossack Fonseca律师事务所的文件流出后触发「巴拿马文件」事件,西界各地多名政商界人士被卷入逃税丑闻。该律师事务所创合伙之一拉蒙.方赛卡接受传媒采访。

来自80个国家和地区的370多名记者,在一年的时间里,悄无声息地进行研究与取证,没有走漏任何风声,像一支拉足了弓的箭,时机精准地射穿靶心。

怎么保证参与记者不会说出去?“这就是很奇妙的地方”,参与项目的ICIJ特约记者Cate 告诉端传媒,记者的集体自律来源于大家对于公众利益至上的共识,“而且有不少记者是曾经就参加过类似项目的,有一定信任度。”

“你最近在忙什么啊?” “嗯,就还在做关于税收的调查。” 过去一年,菲茨吉本斯只能这样笼统地回答所有亲友的提问。

参与“巴拿马文件”调查的每个记者都要签署保密协议,对最亲密的家人朋友,都不能走漏风声。在工作场所,也要保持低调,不与无关的同事提及“巴拿马文件”。

以《南德意志报》为例,“巴拿马文件”调查由五人团队负责,上司虽然知晓调查内容,但无法获取具体数据。即使有媒体或个人合作方提早完成调查,也要遵守统一发布时间的约定。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违反禁令抢报,以后就没有机会参与如此重要的调查新闻项目。

参与“巴拿马文件”调查的媒体超过一百家,规模大小皆有,囊括报纸、周刊、电视、网媒等媒介。值得一提的是,只有寥寥几家美国机构参与了此次计划,其中包括了两家地方报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观察家报》和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先驱报》、着重年轻次文化报导的网媒Fusion、西班牙语电视台Univisión等,却不见《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等知名大报。

在“巴拿马文件”出现前,ICIJ曾跟上述报章接洽,但未能达成合作。菲茨吉本斯指,ICIJ专攻跨国调查,“但不一定每家媒体都能接受这一合作形式。”

“巴拿马文件”调查计划并没有中国内地记者参与。2014年初发表的“中国解密”调查中,曾有一家中国媒体受邀参与项目,但因受到官方压力,被迫中途退出计划。当时参与调查的香港《明报》,这次也无受邀加盟。

“在中国,我们很谨慎挑选合作伙伴。”赖尔称,这次报导中,ICIJ没有邀请任何中国内地和香港的媒体合作。

唯一参与的华文媒体台湾《天下杂志》则专注台湾部分的调查。

在“巴拿马文件”前,ICIJ曾与《南华早报》接洽,“但他们似乎没有与我们合作的兴趣。”赖尔说。被问到在马云的阿里巴巴集团收购《南华早报》后,ICIJ会不会再与其合作,赖尔没有给出绝对的答复。“我不知道,我会再三考虑。” “巴拿马文件”曝光的三日内,《南华早报》英文版均未在头版刊登相关报导。  

“中国卷”三人调查组

2015年三月,正在《南德意志报》慕尼黑总部办公的记者克里斯托弗·吉森(Christoph Giesen)被两位同事叫进一间办公室,他们顺势带上了门。“我们两个拿到了一些数据,但已超过了我们能处理的规模,你能来帮忙吗?”同事奥伯迈尔和弗雷德里克·欧博梅尔(Frederik Obermaier)开门见山地说。

当下,吉森心头闪过一丝新闻上门的兴奋,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和不安。吉森并非数据调查新闻的新手,他曾参与过多起数据解密事件的报导,其中包括2014年的“中国解密”。中国离岸公司解密,多名中国高官的亲人、中国富豪,在避税天堂注册公司,隐形财富。

2015年8月接手巴拿马项目后,吉森专注于中国和朝鲜的调查,与另外两名记者组成了中国调查的三人团队。三人在调查期间从未聚齐一地,只以三个方式作线上交流:ICIJ设立的加密论坛、加密电邮,以及每周的Skype会议。

三人之一的Simon,2014年就曾参与ICIJ“离岸解密”相关调查项目。当时面对的数据库大小是260GB,这一次的“巴拿马文件”则是2.6TB(1TB=1024GB)“开始是没有概念的,做的过程中才发现那是浩瀚的数据库。”Simon说。   “巴拿马文件”的字数是圣经的五百倍以上,即便ICIJ建造了数据库,在一片数据汪洋中找新闻仍然犹如大海捞针。  

在上世纪的解密案中,泄密者通常只给记者几份关键资料,手把手指出有价值的新闻内容。然而,在数据更容易被复制和传送的年代,记者接收到的资料则是浩如烟海,更加考验记者筛选、理解和分析资料的能力。

三名记者很快发现,不可能逐一读完海量资料。“于是调查的思路转换为:我们想在其中找到哪些名字?”吉森对端传媒回忆道。

他们很快确定目标,要将调查重点放在各国读者都极其关注的中国人身上:太子党。 三人在一个月内,列出了感兴趣的中国权贵及家人的名单。再花了约三个月的时间,在数据库中逐一搜寻姓名。   “翻看合同内容的工作枯燥无味,但是很有成就感,因为我知道,这篇报导会受到广泛关注,造成极大影响。”

调查最困难的部分是,他们要排除中文拼音名的重名问题。“姓李的人,多过德国人口。姓张的人,超过法国加上英国的总人口。”吉森感叹说。

三名记者通过人物亲属关系约莫估计调查对象的年龄段,然后比对身份证号码,确认同名者是否符合其调查对象的年龄特征。中国公民的身份证号码中包含了个人的出生年月日。仍有大量无法排除重名、百分百确认身份的线索,他们选择不予报导。

到了2015年11月,他们基本确定了重点调查的八人名单。

其中,李小琳、邓家贵、薄谷开来、李紫丹等人,曾经出现在两年前吉森参与的“中国解密”的报导中,相关报导同样揭露了中国权贵在设立海外离岸公司。“这是由于这些人拥有不只一间离岸公司,跟多家律所打过交道。”吉森解释说。

2013年4月8日,中国海南岛,李小琳在博骜论坛上与中国主席习近平会面,会上二人握手。摄:Alexander F. Yuan/AP
2013年4月8日,中国海南岛,李小琳在博骜论坛上与中国主席习近平会面,会上二人握手。

根据吉森的判断,两起解密的资料并不是来自同一个线人。“中国解密”中,线人将一张硬盘寄到ICIJ,档案来自总部设在新加坡的保得利信誉通集团(Portcullis TrustNet)和总部设在英属维尔京群岛的Commonwealth Trust Limited,手法和内容都与“巴拿马文件”迥异。

乍看涉案者的名单,你或许会觉得与中国解密的雷同,缺乏惊喜,但在吉森看来,“巴拿马文件”拼凑出资金流向的完整画面,缕清关键事件的前因后果,揭示了被中国权贵广泛使用的转移资金惯用手法。

1994年,李小琳和丈夫在英属维珍群岛设立离岸公司,以公司名义在瑞士银行开设账户,借此掩盖公司和真正开户人的关系。当时,李鹏仍是国家总理。 “可以清晰看到,李小琳的意图就是将资金从中国转移到瑞士的银行账户。”吉森说。

“巴拿马文件”还显示,李小琳夫妇的公司多年来使用不记名股份(bearer shares)来隐藏公司所有者的身份。股份所有者无需登记在案,亦无需申报股份的转移,谁拥有一张纸片般的股份证明,谁就是公司的所有人。

另外,习近平的姐夫邓家贵通过Mossack Fonseca先后设立了三家离岸公司,都只使用了大概三年时间。吉森认为,这显示一家离岸公司只用于某一两桩业务。“我们不知道他们具体用公司来做什么,但可以看到使用离岸公司的套路。”

在习近平执政期间,上述三家公司处于沉寂期。“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只是一家律所的资料,”赖尔说,“而像Mossack Fonseca这样的公司,全球有800家。我们不知道他是否通过其他律所设立了类似的离岸公司。”

“巴拿马文件”还显示,离岸公司让“红色贵族”得以匿名投资。贾庆林的外孙女李紫丹(Jasmine Li)2010年建立离岸公司,当年她是斯坦福大学的大一学生。她拥有的两间维尔京群岛离岸公司转而在北京投资子公司,涉足房地产和娱乐生意。“如果没有巴拿马文件,没有人会知道她实际控制了好几家中国公司。”吉森说。

“巴拿马文件”还揭露了薄谷开来案的更多细节。谋杀英国商人Neil Haywood的犯罪事实暴露后,薄谷开来曾供述杀人一大动机就是,后者知道她在英属维尔京群岛建立离岸公司Russell Properties S.A.以藏匿巨资的细节,若消息曝光,将给薄熙来的政治前途施以致命一击。在此之前,商人徐明以购买一家钢铁厂的虚假名义,绕过中国严格的外汇管制,就是将320万美元资金先转到了Russell Properties S.A.,再透过另一家法国公司,买下送给薄家的法国豪宅。

通过“巴拿马文件”可见,薄谷开来在谋杀了Haywood之后,急于处理掉离岸公司这根心头上的刺。谋杀案发生两周后,薄谷开来就匆匆将其股份转移到法国籍亲信Patrick Henri Devillers名下,以便更好地掩盖身份,或让Devillers更快地毁灭资金踪迹。

如果有依法向本国税务部门通报,设立离岸公司的行为是合法的。但吉森认为,中国权贵创立离岸公司,并非用于商业用途,而是想方设法掩盖资金所属与流向,绕过国内往海外转移资金的限制。“而且,这些钱从哪来?为什么要把钱藏在离岸空壳公司?”他问。

随着“巴拿马文件”调查持续进行,这给吉森这样的记者带来更多骄傲。但是,在地球另一端,另一个参与项目的记者Cate,却是心情复杂。

她也是调查新闻的老手,但 4月3日一早,看到自己参与的新闻铺天盖地席卷所有网站和社交平台,“第一反应就是惊讶”,Cate很快意识到了这个项目的威力——“巴拿马文件”公布不到24小时,冰岛总理宣布辞职,而这可能只是倒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2016年4月7日,冰岛,巴拿马文件揭发冰岛总理贡劳格松用离岸公司逃税后,数百人在国会外集会,有示威者高举寓意「红牌离场」的红色纸,要求贡劳格松下台。摄:Spencer Platt/GETTY
2016年4月7日,冰岛,巴拿马文件揭发冰岛总理贡劳格松用离岸公司逃税后,数百人在国会外集会,有示威者高举寓意「红牌离场」的红色纸,要求贡劳格松下台。

“看到那么多人关心很受鼓舞。”自豪之外,更多是担心。在Cate负责调查的对象国家,当局对这样的新闻极其敏感,她有些担心,自己今后前往这个国家会有障碍。而她并不是这个项目中唯一有此感受的记者。不少人面对的,都是严密管控信息的政府,项目完成之后个人命运不是没有隐忧,因此,一些记者虽然参与了调查,但并不希望公开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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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来说说,这个调查叫什么名字好?”   今年初,ICIJ的加密论坛上,出现了这条帖子。记者们最终以民主投票,定下系列报导的名称:“巴拿马文件”(Panama Papers),延续五角大楼文件(Pentagon Papers)的叫法,也与之前规模相对较小的解密(leak)系列作出区隔。

最终选定的发布日期也是各方协商的结果。“本来商定是三月发布,但德国有地方选举,不希望模糊焦点,想推迟发布。”赖尔解释说,当初商定日期时,无人能预料难民议题发酵,使德国地方选举备受关注。然而另一方面,三月中旬,巴西爆发反政府大游行,巴西合作方希望能提早发布“巴拿马文件”,进一步推高贪腐讨论的热度。

规模如此庞大的环球协作,更要求各方作出必要的妥协与退让,协调出多方皆可接受的决定。他们最终商定,在美国东岸时间4月3日发布系列报导。定在周日发布,让各地报章能在周一及时报导之余,也能满足一些周刊的需求。“德国地方选举尘埃落地,复活节假期也已过去,愚人节的玩笑刚落幕,是又一个绝佳时机。”赖尔说。

对他来说,这个日期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特殊意义:“巴拿马文件”报导发布日期恰巧与2年前离岸解密是同一天。“都是之前的努力,引领我们走到这里。”赖尔认为,若不是之前的项目训练了他们数据调查和环球协作的能力,ICIJ不可能领导此次调查。

“巴拿马文件”公诸于众的一刻, ICIJ的职员们聚首在办公室,紧盯上线状况。赖尔独自在BBC的摄影棚里,准备接受直播采访。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却又努力说服自己,发布不会出差错。“就是按一个键的事情。”

这注定是一次引发全球舆论爆炸的按键,非议亦随即而来。若政治人物合法使用离岸公司获利,报导对他们是否过于苛刻、有失公平?赖尔认为,报导聚焦政治领袖,是出于满足公众知情权。有许多政治人物,从来未向公众公开其通过海外避税获利的事实。例如曾矢言打击海外避税、增加英属维尔京群岛金融透明度的英国首相卡梅隆,被爆出亡父涉嫌避税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否认。“卡梅隆的错误在于,他最初五次矢口否认获利,随即又改口。”赖尔说。

2016年4月9日,英国伦敦,「巴拿马文件」披露英国首相卡梅伦涉透过离岸公司避税后,数百人在他的官邸外示威要求他下台,有示威者戴上猪头面具及高举标语。摄:Dan Kitwood/GETTY
2016年4月9日,英国伦敦,「巴拿马文件」披露英国首相卡梅伦涉透过离岸公司避税后,数百人在他的官邸外示威要求他下台,有示威者戴上猪头面具及高举标语。

虽然政治人物成为众矢之的,赖尔反复强调,报导要批判的是海外避税系统,而不是个体。这与今年奥斯卡最佳影片《聚焦》(Spotlight)强调的调查精神不谋而合。

海外离岸金融系统存在明显的漏洞,合法和非法行为并行不悖,滥用这套系统来逃税、洗钱、贪腐的例子数不胜数。“这个系统居然是合法的,这才是最该让我们惊讶之处。”赖尔说。令人胆寒的是,“巴拿马文件”只曝光了离岸金融交易的冰山一角。

在调查发布后,美国总统奥巴马也特地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事件关键并非开离岸公司合法与否,而是法律本身设计存在漏洞,一些人只要雇佣的律师和会计够多,就能逃掉一般民众必须承担的缴税义务。

另一方面,本轮报导中,甚少涉及美国的内容。“美国特拉维州就是一个避税天堂,何必要跑到巴拿马?” 菲茨吉本斯笑说。而且,美巴自由贸易协定规定,巴拿马政府需要向美国相关部门通报其公司、信托等所有权资料,所以希望避税的美国人即使瞄准海外,也通常别有他选,例如英语普及、法律制度相似的开曼群岛、百慕大等。

菲茨吉本斯还透露,五月初将有新一波报导出炉,将曝光更多美国、亚洲和东欧的内容。而且,“巴拿马文件”中涉及的姓名和公司名单将会公诸于众。

调查发布后五天,ICIJ的记者们在华盛顿一家汉堡店庆功,却没有人敢松一口气。“我担心一切,报导角度、内容细节、批评……” 除此之外,赖尔还要轮番接受采访,为ICIJ争取曝光,但他强调,ICIJ接受的组织或个人捐赠,从不与具体项目挂钩。

ICIJ的小办公室变得比往常热闹多了,安保层级也相应提升,专门安排了保安在楼道驻守。但目前为止踏足的访客,都是蜂拥而至的记者。

在大西洋彼岸的慕尼黑,唯一与线人存有联系的奥伯迈尔,亲手销毁了用于跟线人联络的手机与电脑硬盘。

在地球的另一端,吉森正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找寻合适的公寓。他刚被派驻到北京,将负责财经报导,亦将继续关注中国权贵的离岸公司。酝酿长达一年的调查成果发表,吉森心头落下一块巨石:“我感觉妙极了!”

数小时内,“巴拿马文件”一词在中国互联网防火墙内被全数抹去,在微博和微信成为禁词,在搜索网站百度搜寻,则会显示“搜索结果可能不符合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未予显示”。同时,中国外交部发言人直指报导“捕风捉影”。外交部长王毅在与德国外长会面后表示,中国政府“有意搞清‘巴拿马文件’细节”。

这一切,不在吉森的意料之外。他预料到,报导只会在中国引起小范围的讨论,然而,这不意味着报导的重要性打折扣。 “它揭露了政府在政策上的模棱两可和自相矛盾。”吉森说,“而他们的反应恰恰证明,我们的报导是正确的,他们为之恐惧。”

《环球时报》发表了标题为“偷或编‘巴拿马文件’者绝非等闲之辈”的社评,指“巴拿马文件”是“西方情报机构”用于打击非西方世界政治精英和关键组织、维护西方意识形态的一种新手段。几小时内,这篇文章亦被移除。

接受端传媒采访时,赖尔说,他不会回应阴谋论。“我们只能继续做好报导。这是重要的新闻,别人不做,我们就来做。”

至于中国政府会否对他本人和报导作出进一步反应,吉森自己心里也没底,连着说了好几句“不知道”。“我今天刚去了外交部的记者会,一切正常。边走边看吧。”

由于分隔三地,负责“巴拿马文件”中国调查的三人团队没法聚在一起喝杯啤酒庆祝。但吉森并不觉得遗憾,因为在他看来,未来数据调查记者庆功的机会将源源不断。

“如果你在三、四年前问我,这(“巴拿马文件”)会不会是千载难逢的大新闻,我会说是。但近年来,一波又一波的解密事件接连发生, 未来将有更多能接触到关键材料、有道德底线的泄密者挺身而出。”作为数据调查记者,他为之振奋,但同时深感任重而道远。

“如今是数据调查新闻的黄金年代,而且,它才刚刚揭开了帷幕。”吉森说。

但调查记者面临的困难,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媒体精简人手、紧缩开支,弃“慢新闻”而投向速食报导。 调查期间,吉森必须兼顾日常常规报导。菲茨吉本斯说,甚至还有记者只能在业余时间从事调查,“上班时间发七条新闻,下班时间埋头研究‘巴拿马文件’。”

“你看我们的办公室就知道,ICIJ预算也不多。我也希望薪水能多点呀。”开朗的菲茨吉本斯脸上,闪过了一丝苦笑。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Simon、Cate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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