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台北书展

胡慕情:我怕他们以命相搏,却被迅速遗忘

面对汹涌的社会抗争,只记录下过程就可以吗?抗争中有哪些值得书写?胡慕情在层层追问中,从一桩土地征收案,梳理出台湾百年农地发展史。

胡慕情

刊登于 2016-02-22

#台北书展#台湾#书展

【编者按】2月21日,为期6天的2016台北国际书展刚刚闭幕。端传媒将推出系列文章,回顾本次书展的精彩讲座、主打新书。

2015年,台湾记者胡慕情的《黏土:湾宝,一段人与土地的简史》,从湾宝的农民反抗土地征收写起,向读者呈现了台湾百年发展中农村、土地与人的关系流转。她在采访、写作中不断追问自己,只是记录抗争过程就可以吗?湾宝的抗争为何值得书写?怎样的书写能让人有兴趣反复阅读?以小说形式写作只是为了好读吗......?

她意识到,认知脉络的欠缺,让舆论热议的事件在冷却后迅速被人遗忘。抗争的激烈程度只能挑动媒体神经,却不必然对公众产生深远影响。所以她决定,不是只要讲好一个故事就够了,而是发掘、面对背后的问题,看见台湾农村发展史,探明人与土地如何互动形成“地方”,人在失去土地时被伤及何处。而这种关系变化,是每一个社会现代化过程中都有所遭遇的。这本书对她来说不是结束,以发展为名的土地征收仍在继续,这是继续抗争、探索的一个坐标。

感受脉络,就是读书的意义之一。在碎片信息纷繁的今天,只有集中精力,纵深追溯,横向联系,才能更准确把握正在发生的一切。

《黏土:湾宝,一段人与土地的简史》

出版时间:2015年7月
出版社:卫城出版
作者:胡慕情

大家好,很高兴今天可以在书展跟大家见面。今年是第二十四届的台北国际书展,以前当学生,以及记者前几年跑教育线时,我是书展的常客。那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去听各种讲座。

在书展的讲座,我认识了很多议题,如跨性别,或新移民。这些讲座,拓展了我的视野,也让我和更多人有了连结。虽然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在这个台上对人说话的人,但希望今天的讲座,能对各位起到过往我所聆听的讲座一样的作用。

这个希望,是我写《黏土》的目的。《黏土》这本书,以苗栗后龙镇湾宝里这个小村庄为主角,去回头凝望,为什么这几年台湾的土地征收争议会这么多。而整本书的写作架构跟意念,则隐含我对新闻,以及社会运动这两件事的反思。

而这个反思,是在决定写书以后才慢慢确认的。最初,想要孕育这本书的不是我,而是湾宝这个村庄的抗争者。也是因为如此,这本书出版后,我不签名,因为故事内容与写作的初衷,都是从他们身上长出来的,我不能僭越。

他们想要写书的原因有几个,一是为过去的奋斗留下纪录,二是当时土地征收条例还没修法,好多村庄仍遭遇征收之苦,这些村庄向湾宝人请益,于是他们构想,如果把抗争方法还有论述集合起来,或许可以帮助到其他的抗争者。

当时,是书中主角洪江波来跟我联系,一开始我先答应,但在和他们讨论时产生拒绝的念头,因为对我来说,如果只是把过去抗争的论述集结下来,并不需要一位写作者,而是优秀的编辑。

其次,观察社会运动以来,我认为没有一场抗争可以复制。天时地利人和是很难凑齐的,因此这本书若只是集结论述,我自己觉得效益不大。顺着这个逻辑所触及的,是我作为一个媒体从业者的核心焦虑——这样的出版,到底有没有传播效益跟流通性?

过去,我们不乏跟社会运动有关的出版品。远一点的,有美浓反水库后出版的《重返美浓》,近一些,有吴明益老师跟吴晟老师编撰的《湿地.石化.岛屿想像》。

但回头看这些出版品,不难发现,它们是当下的宣传工具或宣传工具的集结。在事件的节点过后,除了参与者与研究者或相关科系的学生,这些书很难再被更广大的群众阅读,而且是反覆阅读。

以《湿地.石化.岛屿想像》那本为例,我自己的文章和照片都被收在里面,但到现在都没去重翻过一次。这个经验给我的提问是:如果文本不能够被反覆触摸、翻阅,出版的意义何在?

网路发达,云端硬碟永存,资料不死。因此,跟居民讨论时我说,如果他们还是决定委由我来写这本书,我会想要打破过去书写社会运动事件的方式。这个想法被居民接受。因为他们本来也没有认为这本书一定要长成什么样子。

不过书中另一位主角洪箱,特别跟我强调,虽然抗争期间,她和张木村比较常在媒体前面曝光,“但整个村庄可以保留下来,靠的是很多无名英雄”,如果可以,希望这些人的付出跟贡献可以被看见。

真实在个人身上

在确定居民的想法跟底线后,我写下约五千字左右的稿件。这五千字后来成为《黏土》一书的开头,也就是张木村接到查估通知,然后七天七夜没睡觉这段。它不是一个想好架构才开始写的文字,而是我开始在想,能否用类似小说的笔法写这件事,让它成为一个可被重复阅读的文本。

然而,在写完这五千字后我就没有动静。因为小说的重点是人物,人物需要很多细节,包括内心的揣摩,这件事在我过往累积的报导素材,是做不到的。而当时我在公共电视工作,没有余裕去做更多的田野跟采访。

一直到2013年初,张木村因病过世,我才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张木村过世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打击。答应写书后他一直问,写好了没?写好了没?因此他的过世,意味我没有完成承诺,尽管承诺的缔约并不只存在我跟他之间。

但我回想他的急切,回想“书写”的意义,总有很深的愧疚——在湾宝抗争成功那天,他们夫妻非常高兴,但也沉重。他们说,《土地征收条例》如果没有好好修订,说不定湾宝还会再遭遇一次征收。而他们希望,不只是湾宝可以安身立命,全台湾其他农村也可以好好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过活。

当我回想这些,觉得激动。像他这样一个小人物,历经这么大的,由公领域施加其上的变动,却可以幸存,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过往我们的社会与公共书写,很少着眼于草根庶民。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字,他们的死亡注定被遗忘。除了他们的亲人与好友,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生命曾经给出的重量。因为我们现存的社会环境,是一个资讯太快流通,情感太容易被社群媒体的同温层激起、消耗的时代。

后记里我说,田野不会等人。这句话扣连的,同样是我后记里引述希罗多德所说,真实在个人身上。在这村庄里,比张木村年迈的长辈还那么多,我可以等,但他们不能等。

因此,张木村过世后,我跟公共电视“我们的岛”的制作人说,做完核电专题,我就必须离职,否则这本书,永远没办法完成。

2011年,到真正开始书写的2013年,发生了几个转折。第一,是2011年底的《土地征收条例》修法失败。所谓失败,并不是政府没有修法,而是修了法,却未能让浮滥征收的问题消失。

而也因为修法内容有一条是“市价征收”,在这条例上路后,中科一期园区扩张,因此就没有出现征收争议。

这让我惊觉,过往我们在喊的“土地正义”其实没有达成,农村和农地还是持续消失,粮食或环境的安全并没有受到重视。换句话说,不是个案获胜,就叫正义实现。

而对我来说,最大的讽刺,是修法过后,整个社会对于有人重视人地关系这件事,反而产生很多蔑视。如果大家记得,苗栗大埔张森文,他后来会跳水自杀,就是因为,当他说,他只是要留住家,不要钱,却没有人相信他,认为他只是要争取更多补偿金。

而这个蔑视,不仅造成张森文一个人死亡,还包括书里提到的,台北港特定区居民汪菊的母亲汪杨惜的死亡,甚至包括现在台南铁路地下化的居民的逝世。

2016年1月25日,台湾阳明山被大雪覆盖。摄:Billy H.C. Kwok/GETTY
2016年1月25日,台湾阳明山被大雪覆盖。

怎样书写社会事件才不是无用的

这接续的发展,让我回头去想:如果只是采取小说笔法写湾宝的抗争过程,那跟以往的社会议题书写差异到底在哪?似乎只差别在它比较好读,然后呢?“然后呢”三个字一直困扰我,因为这么多年的记者生涯,受访者的死跟伤痛,总会一再敲打我,或嘲笑我:妳写的字是无用的。

读过我新闻的朋友大概会知道,若我至今能够被认定为一名还可以的记者,必定是因为我采访的新闻事件,乐生疗养院与捷运新庄线争议。这个争议,并不是像当初政府说的,乐生不拆,捷运不通。而是政商体制为了土地利益,要尽早铲除乐生疗养院。

但这里的居民奋斗十年,戳破政府的谎言,并保留了部分院舍。看起来像是成功的吧。但新闻关怀的始终是人。因此我所在意的,是院民至今未能安居。因为目前保留的方案,有地质危机,山随时在滑动,对我而言,一直是个恐怖威胁。

我经常梦见自己站在捷运回龙站对面大楼望向乐生,突然间,山崩了,慢动作,乐生青年们正在抢救院民,但来不及,他们正正被活埋。我想去救援,但我不能。

因为好久以前,新北市政府强拆乐生的一晚,声援者的集结不足,一位参与抗争的朋友小吹问我,要不要加入抗争?我说好。小吹愣了一下后说:“开玩笑的,妳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件事就是报导。

所以山崩的时候我不能奔走,我得记录。我站在那里用摄影机录下乐生的死,冲回电视台想处理刚刚拍摄的带子,过带时却发现里面全是空白。

空白意味两件事,一个是,我其实永远无法预测何时山体滑坡,代表我可能根本录不到,这是对新闻写作的一种否定;另一件事是,当我录不到,我就无法公诸于世。他们的死亡就成了荒废。因此,某程度可以说,是对那片空白的恐惧,让我重新思考《黏土》整本书的架构。

我回顾自己的采访生涯,去想人为什么会遗忘?这些事件,不是曾经卷动舆论吗?在这么大的舆论卷动下,制度为什么还是改变不了?几经归纳,我认为是社会对事件脉络的认识欠缺。所以,决定梳理征收为什么浮滥的这条路线。

湾宝的团结力量

这个反省,刚好搭上从2009年接触湾宝社区以来,这个地方为什么给我惊奇的原因。过去采访抗争运动,多半失败,失败的原因之一,不在于理性论述不足,而是政治压力过大与地方不够团结。但2008年开始到2011年间,湾宝居民至少对外都呈现了相当团结的形象。

这个团结形象一直引起我的质疑与好奇。因为战后台湾透过施行全面的土地改革,让整齐划一的发展策略可以普及。这几十年来,湾宝居民并非没有受到影响,甚至,他们所历经的,其他社区也曾历经。那么,为何他们能有别于其他社区,对这块土地的认同感特别牢固?

我想了很久,没有答案。没有答案,就去逛书店。有天下午,我在有河book(编者注:台湾独立书店)看到一本人文地理学的书《地方》。书里说,为何规划者可以无视情感,因为对他们而言,地理纹理是空间。

空间要变成地方,需要人地互动,不同的人地互动会创造不一样的归属感,更重要的是,即便有了互动,也要有人愿意深刻凝视,地方才会变成所在。是这样的当头棒喝,使我决定上溯这个村庄的拓荒史,而不仅仅停留在可见的现代。

这两个书写重点确立后,主旨核心就变得很清楚,我不再是单纯讲一个村庄的抗争历程,我所想说的是,这村庄里的平凡个人,如何挣脱齐一的发展想像的过程。那个漫长过程,让我们得以理解,每次我们可以摆脱现状的机会在哪里,而我们如何错过,并且知道“可能可以”怎么扭转。

这本书,花了两年多一点的时间书写,在2015年夏天出版,原本希望配合湾宝的西瓜节进行义卖,让居民有经费可以继续筹办西瓜节,因为他们抗争以后,就再也拿不到经费。

但出版时间后来错过西瓜节,这件事没有成。不过,出版社规划了很多讲座,从2015年7月1日出版到年底,一共进行了30场讲座。

这么多讲座,几乎没有重复的题目,每一场,我都会抽拉出一个跟发展有关的主题,或是配合当地的征收案件、环境问题,去跟那场讲座的读者辩论或讨论。我希望借由这样的讨论与读者的阅读,对刚结束不久的总统大选造成一点影响。

面对土地流失必须做的功课

乡民常说,国民党不倒,台湾不会好。我不喜欢这句话,因为它是全称,全称往往会忽略一些事实,其中一个事实是,台湾不会好,是因为国民党执政这么久以来所设立的发展框架,以及政经结构。

这些结构,同时含括了在野党的参与。回顾台湾农村百年发展史,我们会看到的其实是人的斗争。为了生活斗争的这个意念不可能消失,但我认为社会制度的存在就是要让野蛮的斗争尽可能薄弱,让人可以共同生活。

可惜的是,这半年多的讲座,离我想达到的目标还很远。因为5月即将正式就任的总统蔡英文,从2014年底的地方选举,到2016年的总统与立委选举,都避谈土地炒作这件事,甚至还拿土地正义当作宣传广告。

但这些举动,却因为台湾社会太想要看见国民党的全盘失败而被忽略。果不其然,在蔡英文当选后,桃园县立刻宣布,要加快启动所谓的桃园航空城计划。

......事实上,根据台湾农村阵线(编者注:台湾非营利组织)2014年统计,目前包括航空城,台湾还有十九个区段征收案正在进行。这也意味着,我们正比过去更快速地流失我们的土地。

《黏土》这本书,爬梳了湾宝这个地区一百年的发展,而这一百年的发展,同时也应对着台湾农村一百年的崩坏,与台湾社会一百年来的经济发展模式。

里面探讨了土地与经济政策的变化,不是很好读,这大概是它卖不好的原因。但从一开始写,编辑跟我就决定它该是一本不好入口的书,因为社会发展本来就复杂,如果我们总是太过简单地认知一件事,我们永远没办法改变现况。

这是我对记者这个身份的认知,同时,也是我对公民身份的认知。谢谢大家。

(胡慕情2016台北国际书展讲作节选,讲者授权刊载。原题目为:被政治背叛的土地:从湾宝、乐生到航空城,大标题、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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