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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创业,有的人疯狂了,有的人涅槃,更多的人死了(上)

伴随中国全民创业热情高涨和资本疯狂追逐而来的,是对个体创业者而言愈发凶险的生存环境,创业公司的死亡与重生,每一天都在上演。

端传媒记者 周华蕾 发自北京

刊登于 2016-01-13

北京中关村。摄:Giulia Marchi/端傳媒
北京中关村。

在经济下行预期、“最难就业季”年复一年、社会情绪暗潮涌动的重重压力下,大陆中央政府出台一系列“互联网+”利好政策以促成中国新的经济增长点,将这场发轫于2014年的“大众创业、万众创新”运动推向浪潮之巅。而伴随全民创业热情高涨和资本疯狂追逐而来的,是对个体创业者而言愈发凶险的生存环境,其间梦想的膨胀与骤灭,战争的绞杀与突围,创业公司的死亡与重生,每一天都在上演。

创业一年多,Dreamobi创始人及CEO李孔明拿到他的体检报告。一长串指标在警报:睡眠欠佳、脑疲劳、心脏功能欠佳、肝功能减弱、咽不适、肠功能紊乱、脂代谢紊乱……

李孔明不到30岁。2014年潮动以来,平均每天3万人汇入这支以“大众创业、万众创新”为指引的创业大军,李孔明的同龄人——80后和90后占80%以上。

2014年1月,他主打手机游戏海外推广的平台Dreamobi上线。

3月,Dreamobi拿到120万美金的天使轮投资(注:创业圈里的术语,即企业在草创时期的融资,通常金额较小。)

8月,李孔明在国家会议中心分享了公司月流水达几十万美金的奥秘。

2015年元旦,他在朋友圈致小伙伴:“相信我,我一定会带领你们成功,我愿赌上我所有的一切!!”

然而,这是互联网世界生存法则的另一面:生死存亡,瞬息万变——三个月后,Dreamobi死了。几个月间,李孔明从一名直上云霄的青年CEO跌落为一个地狱中的抑郁症患者。

阿里研究院在2015年7月发布的《中国双创生态研究报告》里对创业公司生命周期描述道:A轮(注:初创企业的第一轮来自风险资本的融资)不难,两年是分水岭。Dreamobi没有挨到pre-A(注:初创企业在天使轮后期的融资,通常盈利模式还不清晰) 。

在中国一线城市,创业公司的生与死每天都在上演,以烧钱和难以找到盈利模式著称的O2O阵亡名单长长,长得像裹尸布。

这是中国建国六次创业浪潮以来最大的一次,泡沫正在破裂。人民币贬值预期、年中股灾乃至全球股市的震荡,使得中国短时间内不再是国内外热钱追捧的乐土。天平已经从创业者倒向投资者那一端。公开场合里,那些曾被互联网风口裹挟的高智商的顶级投资人们立住了脚跟:寒冬挤去了泡沫和浮躁,剩下最坚实的创业者和真正创造价值的企业,冬天是更好的播种时期。

对于狂欢的创业者而言,有个idea、会做powerpoint幻灯片就能轻松融到几百上千万的光辉岁月一去不复。除去金字塔尖的少数技术驱动型企业依然炙手可热,大部分创业者越来越难拿到投资,公司估值一跌再跌,像是折扣季的商场挂满悚动的sales。朋友圈里,10万+的文章《22岁,天使轮估值超过6亿,将颠覆整个视频和广告行业》被《90后CEO:从估值过千万到一无所有是怎样的体验》埋葬。在中国一线城市,创业公司的生与死每天都在上演,以烧钱和难以找到盈利模式著称的O2O阵亡名单长长,长得像裹尸布。

“人是一种不可救药的乐观的动物,总会有过冬的办法,”70后谢毅(化名)对端传媒记者表示,因为融不来资,他已放弃一款叫“美丽巴巴”的韩妆app创业,刚在一家致力于企业应用性能监控的科技公司觅得高管职位。

根据LinkedIn在12月16日公布的“2015创业人群现状调查”,尸横遍野中,63%的人群如谢毅会选择重新回到职场打工,11%的人选择暂时休整,还有20%的人如李孔明会原地满血复活,一遍遍试错,直到找到新的突破口。

2015年12月29日美国《连线》杂志封面报导认为,在这场革命般席卷上下的创业浪潮中,中国将由山寨大国走向一个创新大国。

作为踏浪而来的千万分之一,未来会如何?李孔明不确定。他第N次失败,又第N+1次创业,然后在时间长河的某个凌晨,默默更新了一条状态:收工,再战。

1.“拥抱移动互联网,你就是下一个马云”

李孔明埋头创业的这几年,经济学家们正观望着中国经济的衰退期:钢铁、工业用油等行业产能过剩,实体经济普遍惨淡,国家统计局对2015年前三季度GDP统计为同比增长6.9%,自2009年6月以来首次未能保住7%的经济增速。与此同时,是2015年大陆高校毕业生规模达749万人的“更难就业季”的到来。

不遗余力地推进“大众创业、万众创新”,这是中国总理李克强上任后的重要命题。2014年9月在夏季达沃斯论坛上,李提到,“试想,13亿人口中有八九亿的劳动者,如果他们都投入创业和创新创造,这将是巨大的力量。”

“要破除一切束缚发展的体制机制障碍。”李克强说。此后,各地政府逐渐下放、取消了有关创业的数百项行政审批权。教育部发通知,要求高校建立弹性学制,允许在校学生休学创业。

一家成立不到两年的科技媒体亿欧网,曾盘点了截至12月30日,2015年全年国务院召开的41次常务会议和讨论的150余项议题,其中直接或间接涉及创业的议题达50余项,占总体议题的1/3左右,“若给2015年移动互联网圈选拔代言人,那肯定是李克强总理,”这家媒体总结道。

这个社会各阶层越来越难以流动、底层人向上升迁的通道越来越窄的时代留给大学生的空间如此之少,创业,几乎是他们实现财务自由的唯一通途。

在地利天时之前,李孔明就已打定主意要创业了。“我的身边,100个朋友,可能有99个想要创业,”他不无夸张地说。

李孔明生于1986年,这一年,中科院向欧洲物理高能所发送了第一封电子邮件,宣告中国互联网的开通。伴随互联网成长起来的新生一代有着历代中国人缺乏的气质:自信、敢闯、无惧权威。但这个社会各阶层越来越难以流动、底层人向上升迁的通道越来越窄的时代留给大学生的空间如此之少,创业,几乎是他们实现财务自由的唯一通途。

“创业的原动力是改变,第一改变自己,第二改变生活,第三实现自己的价值,”堆满沙发和椅子、时刻处于备战状态的小型会议室里,一副黑框眼镜、蓄着胡渣的李孔明对端传媒记者说。

2008年,李孔明从武汉一所学校的工商管理系本科毕业,如愿“北漂”。第一份工作在阿里帝国的B2B(Business to Business)事业部。

“就是程维那个部门”,李孔明强调。程维,1983年生,曾是阿里巴巴最年轻的区域经理,以“恐怖的执行力”扬名,刚作为互联网新生代领袖参加了2015年底乌镇第二届世界互联网大会。2012年他离开阿里而创办的移动出行平台“滴滴出行”,是这个寒冬里估值151亿美元的巨型“独角兽”。

辗转在阿里、凤凰网以及印度最大的移动广告公司Inmobi积累经验值的四五年间,李孔明爱social,参加各种创业活动,结识朋友。不同的场合,那些企业家、投资人、创业成功者提出的新概念花色繁多如快时尚,大数据、互联网思维、风口、SoLoMo(social+local+mobile 社交+本地+移动互联)……

大佬们在讲台上在媒体上在公号鸡汤文里高频喊话:拥抱移动互联网,你就是下一个马云!

截至2012年6月底,中国手机网民达3.88亿,手机首次超越台式电脑成为最大的上网终端。至2015年6月,这个数字达到5.94亿。

像一个浩瀚而储量不明的金矿,移动互联网正迎来年轻创业者们的前赴后继。这场运动来得如此剧烈,以至三五年间,从BAT的技术中层发展到后来传统行业的高层,从普通职员、新手、乃至尚未转正的实习生,纷纷脱缰涌入。

 北京中关村。摄:Cancan Chu/GETTY
北京中关村。

2.“金手指”

“09年国内的创业气氛就起来了。当时比较急,积累了一些资源,觉得自己可以了,”约在2010年,职场两年后,李孔明有过一次短暂到几乎见光死的创业,“商业计划书比较low,谈判时也抓不到点,商业模式一听就不靠谱”。烧光了自己腰包里的十几万积蓄,他重返职场蛰伏。

回想五年前的自己,青年李孔明说,“那会儿就是个小孩”。

由康盛公司与艾瑞咨询机构2012年底发布的《互联网创业者生存与发展报告》显示:95%的创业者选择互联网行业,72%的创业者出于“兴趣爱好”,但超过57%的创业者对自己创业的行业表示“完全不了解”或“略微了解”。而有85%的创业者靠自有资金启动创业项目,工作团队一般不超过5人。

但如IPO开闸、减免税赋、放松审批权等一系列的政策利好,使得嗅觉敏锐的资本正大规模奔向“互联网+”的投资,逐渐为懵懂的年轻人们缔造一个完整的、门槛越来越低的创业投资生态圈。

一些创业团队干脆不租办公室,只需几杯30元的咖啡,全天候在此占座办公。这里24小时不打烊,有北上的创业者带着行李箱来此过夜。你可以在这里拓展人脉资源、招聘程序员、偶遇大牌的投资人。

北京西北四环,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名校以南,腾讯、新浪等互联网巨头以西,一条全长220米的街道,有创业者的“延安”之称。2014年6月,这条海淀图书城步行街被正式更名为“中关村创业大街”,如今30多家孵化器、创业服务机构在道两旁鳞次栉比,近4000个创业团队云集于此。据财新网载,过去一年中,它孵化了600多个创业团队,350个团队拿到融资额共计17.5亿元,平均融资额在500万元左右。

这里是互联网的圈子,创业者尽可以一无所有地来。在车库咖啡、3W咖啡这样的老牌孵化器里,一些创业团队干脆不租办公室,只需几杯30元的咖啡,全天候在此占座办公。这里24小时不打烊,有北上的创业者带着行李箱来此过夜。你可以在这里拓展人脉资源、招聘程序员、偶遇大牌的投资人。2015年5月7日,总理李克强也走进了这个朋友圈,他面前摆着一杯香草卡布奇诺,和众多草根创业者亲密聊天、合影,杯身印着3W咖啡创始人、一位80后财富新贵的话——“生命不息,折腾不止”。

资本热切追逐着这个圈子。三年前,“天使投资”在中国还是个陌生词汇,现在,一个创业公司从天使轮、种子轮到上市,都不难得到相应的资金支持,这意味着,创业者不用再烧自己的钱了。“从BAT(注:百度、阿里巴巴、腾讯)出来创业,连项目原型都没启动就可以拿上百万元投资,”一名叫张华的知乎网友感慨道。

2013年底,李孔明自“亚洲硅谷”——印度班加罗尔负笈归来,试图借鉴老东家InMobi的商业模式东山再起。他为新公司命名:Dreamobi,主攻手机游戏中的原生视频广告。创业要求这个年轻人不断有新的想法迸发,以至他闭上眼睛就是各种工作的场景,不管压力还是兴奋,李孔明喜欢这种状态,“就是撞也要撞出点动静来!”

2014年3月,李孔明带着新项目走上了Demo China的春季赛场——这项由创业邦主办的比赛现为中国规模最大的创业类项目秀,有“中国创新项目的金手指”之称。

他进入总决赛,被选为“创业之星”,很快拿到中国顶级投资机构之一——徐小平的真格基金领投的120万美金。

 北京望京SOHO。摄:Imaginechina
北京望京SOHO。

3.从0到1,从1到X,从X到1

中国创投圈的畅销书《从0到1》里,硅谷PayPal创始人Peter Thiel一再强调创新的价值,“你必须找到创新的独特方式,让未来不仅仅与众不同,而且更加美好”。

但也有读者认为,这本书也许并不适合中国国情。“一方面的原因是其抄袭的成本较低,另外一方面是其整体社会环境和配套机制的缺失,导致在中国更多的从0到1的创意会在瞬间内被复制,从0到1瞬间成为从0到X,”一个名为“道哥论道”的自媒体人评论。

从0到1的前半年,李孔明走得顺风顺水。2015年1月,他做了一次产品在线推广活动,之后电话终日不断,求合作的、投资的、咨询的……

但他没有想到,他的业务模式被国内的竞争对手迅速抄袭了。对手对Dreamobi发起猛攻,一时间,广告位的收购价被抬高了100%-200%。

哪个项目火了,旁人就一窝蜂涌上去跟风。于是砸钱,短时间内让竞争环境变得无比恶劣,挤死小公司——这是互联网公司竞争中,后来居上者最常用的进攻方式。

“我们给不起这样的价,”李孔明当时已经手头紧,正在谈Pre-A的融资,而“对方没准是C轮、D轮的公司在砸钱”。

这场蓬勃的创业运动名为“万众创新”,实际上,富有创造乃至微创造精神的公司依然乏善可陈。更常见的是:哪个项目火了,旁人就一窝蜂涌上去跟风。于是砸钱,短时间内让竞争环境变得无比恶劣,挤死小公司——这是互联网公司竞争中,后来居上者最常用的进攻方式。“反正是烧投资人的钱,不是自己的积蓄,”虎嗅网编辑马伟明对端传媒记者表示,“不过投资人再有钱,也不如BAT”。

在1被跟随变成X后,往往是X中最能砸钱最有执行力的一家胜出,成为最后垄断的1。

惨烈的竞争、资金链紧张、谈不来融资,也就一个月,Dreamobi项目宣告失败。

“有一段时间感觉要被击垮了,不创业了,回去打工算了,”但他又感觉回去打工也是一种失败。服用抗抑郁药物后,李孔明缓过神,打算再给自己几个月折腾的机会。

他成了又一个X。每天早上到办公室第一件事,他和合伙人会先去36氪、钛媒体、虎嗅等大陆新兴科技媒体看一看新创业公司的新闻,“去找一些公司可以copy的项目”。7到10月,他们试探了约三四十个项目,O2O(online-to-offline 从线上到线下)的,互联网金融的,互联网餐饮的,个人助理的,汽车后市场的……

下一个目标是早餐O2O市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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