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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健民:山上的风景不一样

走在山上,对争取民主的人来说,为的是砥砺精神、提醒自己不被一时的风雨所困。

刊登于 2015-12-08

西贡郊野公园。摄:ALEX OGLE/AFP
西贡郊野公园。

走完乐施会毅行者100公里后,我们为支援队办了一场小小的慰劳宴。席上,陈淑庄喝得半醉,谈到由练习50公里时信心尽失,到最后在40小时内冲过终点一刹那的兴奋。蔡锦源导演接着说,大家本来都看淡区选,担心民主派大败,但毅行的经历却让他相信奇迹,所以当天行完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在网上呼吁投票,结果是vote Tree Gun out(投票令钟树根落选)。邓伟棕律师回忆收到我毅行邀请时犹豫了两个星期,因为他是行山老手,知道一口气走完十段麦理浩径是一个疯狂的概念。但这段日子看着我这个书生一步一步走过山头,亦只有相信意志会超越极限。

事实是我第一次练山后,膝盖剧痛,参加邓伟棕律师行周年晚宴,坐了两小时后便站不起来。这全因年少终日奔驰于球场,膝伤未愈又匆匆下场。到美国留学,在冰天雪地我仍是驾着单车在寒风中前进,结果得了风湿关节炎,回港后一直靠药物应付雨天的挑战。雨伞运动后,沮丧气氛弥漫,为了给自己和同路人打气,我决心毅行,希望以突破自己的框框来激发大家对前路的想像。

我们名为“民主毅行队”,自然与2014年6月陈日君枢机为了推动民间公投而发起的“民主毅行”有关。那几天我和蔡锦源带着一群占中义工通宵行走,为的是鼓励自己和日间毅行的朋友不屈不挠向目标进发。但谈到往山上走,却缘于2014年8月17日由周融带头的反占中大游行。当时我在维园的入口,看着群众穿着各式制服鱼贯入场。最神奇的是一些南亚裔人拿着某某同乡会的招牌,兴高采烈地“保普选、反暴力”。我看到维园球场被齐整的队伍塞满,在激昂的音乐衬托下,气势如虹。但游行开始后,有些老人家在离开维园后便陆续散去,在湾仔所见,游行队伍已溃不成军,说好了在中环举行的献(木棉)花仪式也就草草了事。

很明显,维园(而非中环)是这些爱国团体点算人头、向北京交待的地点。对于不同种裔,甚至为了来港“鸠呜”(购物)的游行群众,这是他们向组织交待、收取“课金”的地方。每年七一游行,路上的人是愈走愈多的,因为他们是向自己良心交代,而这次反占中大游行,人是愈走愈少的,因为他们只需要在起点向组织交代。这种用金钱利诱的动员,在之前反占中签名运动中已是彰彰在目。周融等人不单盗窃和平、民主之名,更容许重复签名吹嘘百万之数。而特首梁振英和林郑月娥、高永文等一众高官竟以“个人名义”参与签名,政治伦理丧失至此,夫复何言?

为义受逼迫,亦不能丧志

几乎同一时间,《主场新闻》被迫停办,创办人蔡东豪在告别读者时说他误判、他恐惧。东豪是我们“占中十死士”之一,性格坚毅爽朗,他走到这一步一定经历极严重的威胁。他没有向我道明原因,却在面书说只能靠走在山上重新得力。那是多么郁躁的一个夏天!目睹反占中运动用金钱堆砌民意,朋友劝我办一场“反反占中”游行,我却不想在沼泽与周融摔角。想到蔡东豪的遭遇,我决定举行一次“民主登高”,由香港公园走上太平山顶,希望同路人向高山举目,不被当下的雾霾所困。我和余若薇写了百计的“莫忘初衷”、“决志占中”等纸条放入盛了盐的小樽给参加者做纪念。在烈日下,我看到李柱铭、莫乃光来来回回为参加者打气、戴耀廷撑着手杖勉力前行、卿姐呼天抢地诉苦、邵家臻抽筋、郑宇硕教授被送往医院治疗。但听了朱耀明牧师一篇“登山宝训”,我希望大家明白到即使为义受逼迫,亦不能丧志。

山上的风光的确与山下不同。有一次港台《铿锵集》约我上狮子山谈雨伞运动的得和失。那天本是风和日丽,却见远处一团乌云突然飘来,大家都被暴雨淋到湿透。我想,山下不少人此刻一定也被这急风暴雨弄得惊惶失惜。唯一分别的,是我看到乌云背后是一道阳光,知道这只是骤然的风波。我看着雨云从东面一直向西进发,预视着人们即将要经历的暴雨和阳光,忽然明白山上的空间和时间与山下是不一样的。怪不得神话里说山中一日,山下千年。

当然,在民主路上要看到更高更远,靠的是阅读和思考历史。只要读过台湾如何从白色恐怖、美丽岛事件、党外参选遭受迫害、野百合运动反万年国会,一直到国民党解除报禁、党禁、结束动员戡乱时期,便明白到民主长路漫漫,不会说雨伞运动不能立即争取到真普选便是失败。只要读到曼德拉由非暴力公民抗命,转而武装抗争二十多年无功已还,最后敢于提出对话谈判将南非带向民主和种族平等,便明白到抗争策略要因时制宜,不能说谈判便是出卖。香港民主运动领袖要学习的,是如何灵活运用抗争和对话的策略,在对话前建立道德力量去驾驭激进派“拆大台”的冲动。读一读金大中如何在军政府手中死里逃生,仍然无畏无惧,便明白到他如何能够在南韩学生暴力抗争的风潮中,带领朝野谈判而非革命方式促成民主转型。即使革命,40年来由菲律宾的人民力量、到东欧的天鹅绒革命、到前苏联国家的颜色革命,以至北非、中东的苿莉花革命,往往不是以武装冲突促成,而是以非暴力的抗争,取得民众以至建制内开明派的同情,最终造成军方的分裂。明乎此,在香港谈勇武、谈革命如何能扩大民主运动的群众基础,必须有详细的论述,而非单诉诸一时的情绪。

走在山上,对争取民主的人来说,为的是砥砺精神、提醒自己不被一时的风雨所困。要走到终点,始终靠我们的历史视野、因时制宜的判断和面对专制政权的威吓时,无畏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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