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

寇延丁:128天的地狱,100公里的救赎

去年10月,她被关押在秘密地点夜以继日地审讯,度过了128天的地狱;今年,她决定在泰山以行走救赎自由,1个人,100公里。

特约撰稿人 赵思乐

刊登于 2015-11-21

11月20日凌晨5点多,天还没亮,作家寇延丁就出门了,深秋的山东泰山不到10摄氏度,浓雾中能见度不过几米,但天气并没有减损她的兴奋,即使后来下起冷飕飕的小雨来也没有,她在山间公路一路小跑,这是她期待已久的日子。

这一天,50岁的寇延丁用14小时跑了72公里,89641步。

同一个时间,在香港麦理浩径,她久违的队友们正在参加一年一度的乐施会毅行。这条风景壮阔、支援系统成熟的毅行线路上,有她熟悉的山海之间的热闹。因为“政治原因”两度缺席香港毅行的遗憾——去年11月毅行时,她正被关押在秘密地点夜以继日地审讯,今年她仍被定义为“犯罪嫌疑人”不得出境;寇延丁今年决定在千里之外的泰山“同步毅行”,1个人,100公里。

本文发稿时,寇延丁正在进行最后的28公里。“还是有点累,脚丫子都变形了。”她对在不同路段为她鼓劲的朋友说。

香港「乐施毅行者2015」约5200位参加者参与,他们将于48小时内横越100公里麦理浩径及其他接续路段。乐施会网页图片
香港「乐施毅行者2015」约5200位参加者参与,他们将于48小时内横越100公里麦理浩径及其他接续路段。

公益作家的地狱之旅

在中国的公益NGO界,很多人叫寇延丁“扣子姐姐”。她说话不多,做事不少,常年关注残障人士的救助和中国公民社会的成长。2008年四川地震后,她在青川设立的关注因地震致残人士的NGO,是7年来极少数持续坚持下来的民间公益组织。她同时也以研究和记录公民社会为主题写作,她写的《一切从改变自己开始》和《可操作的民主》被视为了解大陆公益生态的入门书。

从2012年开始,寇延丁将目光从大陆转向香港与台湾,希望通过写作梳理台港公民社会发展的历史、经验,并促进中港台公民社会建设者的交流。她对“中国往何处去”这类命题不感兴趣,但执着于培育中国的“公民社会精神”。

转向台港经验,原本是问题意识的自然发展,却没想到撞上了突变的政治时局。

2014年9月下旬,台湾“太阳花学运”余波方定、香港“占领中环”蓄势待发,寇延丁恰巧在这时在台湾协助组织了一次两岸三地行动者的培训。培训以“非暴力不合作”理念为核心,寇延丁则将之理解为“寻求共识的技术”。

这在台港早已是街知巷闻的理念,甚至常被更激进的行动者认为太过温和,但对北京当局来说,敏感的时间、敏感的内容,共同触发了空前敏感的神经。

2014年10月10日中午,和往常一样,寇延丁从台湾途经香港回到北京,当晚10点半,她搭上K617次火车前往山西省五台山,准备拉练,备战将要开始的香港毅行。11点多,火车即将驶出北京,卧铺上的寇延丁被火车乘警推醒,刺眼的手电筒光打在脸上。

来人问她:“寇延丁是你吗?”她答是。来人说:“别睡了,穿上衣服起来,跟我们走。”

“就这么简单,承认寇延丁是我,就被抓了。”寇延丁回忆道。她被两个高壮乘警一前一后夹在中间,在窄窄的卧铺车厢里走得跌跌撞撞。

火车临时停靠在一个叫“白涧”的小站。北方初秋的深夜,寒意已重,月台上,寇延丁站在两个警察中间被拍照,她被命令抬起头、睁开眼睛、头向左偏、头向右偏……她记得单反相机的闪光灯一张又一张,有领导模样的人指示多拍几张“确保发出的照片清晰”。

K617次在“白涧”停了很久。安静的月台上没有“临时停车”的广播,车厢里是黑的,站台也没有灯火通明。被警察拥进车站派出所时,寇延丁回头看一眼月台上的列车,“这趟车通向天堂,而我,去往地狱。”她回忆时说。

那128天,“比死恐怖一万倍”

与她同往五台山的朋友也被带下车押回北京,外界因此得知寇延丁被抓,但这之后她就消失了。整整128天,这位交游广阔的公益人杳无音信,家人朋友无一收到警方的通知。

那128天,“比死恐怖一万倍”,寇延丁说。

她至今无法向任何人完整述说那段经历,“我不知道一旦开始(述说),自己会变成怎样。”

寇延丁清楚记得那个她至今不知道在哪里的囚室的样子:宾馆标间式的房间经过全面改造,房间里到处是摄像头,内墙从地板起高至两米左右全部裹着厚约寸许的宝丽龙泡沫板。床头、床体、椅子、审讯专用的写字台也被严密包上,显然是为了防止囚徒撞墙自杀,但也不可能有机会撞上去,她身体一米之内永远都两个年轻的守卫,每两小时轮班一次,24小时无休。

审讯的内容从她的家庭和童年开始,一直问到公益行动、机构工作、写作出版,以及寇延丁所有的交往合作关系,反反复复、事无巨细。

“原来我遇过的难、遇过的很多东西,和那个绝顶的大恐惧一比全不是事儿。”寇延丁说,“现在想想我都挺佩服自己没疯,在那个极端恐惧到临界点上,你就知道疯与不疯是可以选择的,在面对和不面对之间,你本可以选择更容易的那一个。”

在寇延丁前后被抓的与那次台湾之行相关的人接近10位,其中不乏大陆公益、文化领域的知名人士。一直到占领运动在香港落幕,被牵连的人才陆陆续续回家。

2014年12月24日,寇延丁被调换了监房,审讯关押的严酷程度稍减。直到2015年春节前夕的2月14日,寇延丁才突然被送回老家泰安“取保候审”。

又一个128天,以行走救赎自由

然而获释并不意味着自由。寇延丁与所有因政治原因被抓了又放的人一样, “取保候审”的她仍是一名“犯罪嫌疑人”,需要“随传随到”。

一个被宝丽龙泡沫包裹的小牢笼,换成一个更大的、边界模糊的牢笼。如果有朋友来访,寇延丁当天就会接到国保(注:负责保卫国内安全的警察)的电话,要找她“聊聊”;如果她和家人在房间里谈了什么话题,过几天国保就会来找她就同一个话题“谈心”;她想要去其他城市,国保要求她提交申请,列明什么原因、要去哪里、要见谁,结果却是不予批准。

刚开始时,寇延丁以对外宣称“闭关”的方式表现对警方的配合姿态,但在警方正式拒绝她去五台山拉练以及到香港毅行的要求后,寇延丁决定要用自己的方式打破封锁——行走。

2015年10月10日,在K617次火车被带走的一年之后,寇延丁宣布开始一场“128天耐力行走”:每天或走或跑或轮滑,走进她居住地旁边的泰山,做不低于10公里的山地运动,持续128天——从“被抓纪念日”走到取保候审期满的2月14日“获释纪念日”,并且每天在朋友圈里做图文直播。

寇延丁对这个行动的定位十分明确:“我就是要争取自由,用我一如既往的温和建设者的方式。”这在她自己看来再巧妙不过,既满足她此刻对安全对需求、符合她对警方呈现的姿态,又与她一向的自我认同相一致。

与“温和”的定位相适应,寇延丁不直接违反警察的禁令,不对外控诉警方的种种威胁和控制,不直接表达对自由的诉求,甚至不会正面阐释她的独走与争取自由之间的联系——她绝不想给警察一点点把柄。

她埋下与“自由”相关的暗语,比如第一天她走了50公里,她说最后25公里是为去年几乎同时被捕的郭玉闪走的,她说在朋友们被抓和被释放的日子,都将走更远的路程;她穿上去年香港“毅行者”的队服,提醒人们,自己是“因故缺席”毅行者行走活动……但暗语太隐晦,除了寇延丁自己,注意到的人寥寥。

这场行走,除了公共目的之外,对她个人而言,还在于拯救自己。

这场堂吉诃德式的行动,没有引起公众的注意,即使在公益组织的小圈子,除了私下表达的感动和支持之外,也很难收获关注。近几年公益机构被普遍打压带来的寒蝉效应,一点没有要被打破的迹象。

但这并不影响寇延丁的情绪,这场行走,除了公共目的之外,对她个人而言,还在于拯救自己。

在去年的长时间单独关押和高压审讯中,寇延丁遇上了前所未有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崩溃。“就好像拿针把一个气球戳破了一样。”寇延丁说,她连日卧床不起,走路是飘的,要用劲才能把自己稳住,一个感冒要四五十天才能好。

“咳嗽的时候,两肋刺痛,痛到什么程度呢,每当要咳嗽的时候,我就这样:”寇延丁示范着,她走向一面墙,双手撑着墙,弓起腰,低下头,“把人完全放松下来,然后开始咳。”她说,“我从来没有碎得那么彻底,发现自己是垮了的时候,我的焦虑是向内的。”寇延丁坦言,那段时间,她在修整自家院落时,曾有过强烈的用电锯挥向自己手臂的冲动。

寇延丁强撑着接待过一两拨来看她的朋友,但当知道自己视作闺蜜的好友高天来访的消息,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无论他跟谁一起来,我一定要告诉他,我很糟糕。

高天听到了寇延丁的倾诉,但同样无力,“她对自己产生了很大的怀疑。我只能尽量地听她说,但她能说出来的还是很有限,她自己还是积压着很多。”

寇延丁的状态真正好起来,是在下定决心要进行“耐力行走”之后。行动的计划让她的精神进入兴奋状态,她想要测试自己“还中不中用”。当成功走下第一天的50公里,一周后又跑下了人生中第一个半程马拉松,寇延丁雀跃着对朋友说:“我现在高兴得就像一个偷到瓜的孩子,然后看瓜的老头还没撵着我!”

寇延丁
寇延丁

“无可救药的温和建设者”

2014年11月初,寇延丁在秘密囚室里签下的“指定地点监视居住”通知书上,写着“颠覆国家政权”的罪名,她坦言从未想到过自己能配上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罪名。就连警察在审讯时都问她:“你一个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小城下岗女工,是怎么跟这些著名人物、跟这些大事件连在一起的?”

1965年出生的寇延丁高中毕业后曾在解放军总参谋部服役,1985年退役后回到泰安,辗转在多个体制内基层企事业单位工作过。当时的她,对体制的规训照单全收:“我不仅仅是信那一套东西,我就是那一套东西。”

尽管已在单位里见过不少国企改革中假公济私的乱象,但寇延丁说自己反应迟钝。那个她所相信的世界第一次给她真正的打击是在1996年。她发现自己所在的纸箱厂的厂长伪造发票,她向上级单位举报,不料厂长没有告倒,自己反被下岗了。祸不单行,寇延丁苦心经营的婚姻也在这时破裂。

一个小城里的下岗离婚女人,还带着一个孩子,生活的艰难不足为外人道。寇延丁不否认自己经历过许多创伤,“但很多东西都被我自己覆盖掉了。”她说。

警察抓捕寇延丁后到她家里搜查,抄走了两百多本日记本,“我写日记不是为了记住,恰恰是为了忘记。”记录,然后忘记、覆盖是她处理伤痛的方法,沿用至今。

幸运的,寇延丁心思活络,学一样成一样,她做过时装设计师、活动策划、电视台编导,加上给各地的报刊杂志投稿写散文或纪实文章,竟能比往日的单位同事还挣多些。

与此同时,由于身边有残障的朋友和亲人,寇延丁越来越多地关注残障人群的保障和服务工作。2001年当她第一次了解到NGO的概念,她感到好奇而兴奋,想弄明白NGO是怎么回事、要怎么做。寇延丁选择用“写一本关于NGO的书”的方式去了解NGO,这就是后来的《一切从改变自己开始》。2004年,寇延丁创立“北京手牵手文化交流中心”,是大陆首个残障美术家推广机构,正式开始了她的“公益人”生涯。

从2004年到至今,寇延丁在她五花八门的公益实践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核心关注——公民自组织,即公民社群的自我民主治理。

以温和建设的姿态寻求与体制的良性互动,这条路径在近年不断碰壁。但寇延丁笑称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温和建设者”,相信在原子化的个体和权力打压之间,总有社会的发育空间。

寇延丁曾在挫折中怀疑过,在中国,即使是进步人士是否真的会用民主的方式生活工作,也在度过困难后,相信“民主的问题都能用更多的民主解决”。她认识到,民主需要公民有意识地学习和练习,而这需要从现在就开始。她观察、研究乡村民主议事的方法,写出《可操作的民主》,又在服务因地震受伤孩子的志愿者组织中进行自治实验,后来通过行走与毅行,希望带动社群参与,抵制体制的阴影,“公民自治”的思路在寇延丁的事业里一脉相承。

她定位自己是这个国家的“温和建设者”。NGO工作遇上警方的严重骚扰,她会主动前往沟通,软硬兼施,一方面介绍自己的工作,表明没有“危险”意图,同时也会对警察撂狠话:“你只要让我把这件事做得下去,我怎么着都可以委屈求全,你要是让我做不下去,非得让我碎个瓶子踢个响的话,我让它全世界都是玻璃碴子!”她叫警察作“警察叔叔”,承认自己会在“恶法亦法”的框架下行事,但坚持这依然是“不服从”的,她说:“我是根本地无视他们。”

以温和建设的姿态寻求与体制的良性互动,这条路径在近年不断碰壁。但寇延丁笑称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温和建设者”,相信在原子化的个体和权力打压之间,总有社会的发育空间。“实在不行,我就关起门来朝天过。”寇延丁说,她已经开始实践一种半自给自足的生活,自己打井、发电、种瓜果蔬菜、泡制酵素,她计划明年实现基本的自给自足,并向其他人推广这种生活样态,她将之视为一种消解权力的方式。

“这是中国传统文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思路。”时政评论作家野渡这样评价,“但个体的独立姿态是无法对极权政体的社会控制造成打击的。”

高天则用一个比喻,形容她认识的寇延丁:“想象一个镜头,扣子姐姐走过来说:‘我们一起走吧’,有人会回答:‘你自己玩去吧。’有人会说:‘好啊。’你可以不理她,也可以试试跟她一起走一段,如果你可以跟得上的话,还可以跟她聊聊天,也有人会走到她前面去,无论是哪一种,扣子都会坦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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