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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延丁:愛上毅行 就像愛上愛情

“扣姐,你知道吗?──我爱毅行,就像爱情。不能自拔,也不想自拔。”我知道,我也一样。

刊登于 2015-10-24

香港大东山日 落景色。摄:叶家豪/端传媒
香港大东山日 落景色。

时间:2013年11月17日,上午9时许

地点:香港,新界,毅行终点站附件的大棠度假村

场景:一个大房间里摆了6张上下铺

人物:12个刚刚完成毅行的内地毅行者,男女混住

“郭敏,醒醒。”──嗯,早醒了,你们这么闹,不醒才怪。

“郭敏,起床。”──不起。

“郭敏,吃饭。”──不吃。

“这也不那也不,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想死。

郭敏是刚刚结束了毅行的完赛队员,0452,“众乐”队,我的2013毅行队友,实际上起到了队长的作用。男,未婚,籍贯内蒙,云南某报记者。

这下人命关天,大伙儿都来劝他:“别啊,毅行都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实在太疼了。全身哪儿哪儿都疼,除了心,全身疼。哎哟不对,心更疼。”

“他妈的!有话说有屁放,直接说你想干什么吧:怎么才能让你不死?”

“也简单,除非让我看到刘源生不如死的样子。”

刘源,女,未婚,乐施会北京办公室研究团队经理,也是2013毅行完赛队员,0867“型英帅靓”队──瞧这名字就知道,这帮人要多自恋有多自恋──廖洪涛是她的队长。

两天前我们出发时,在起点面向起点的里程计算标志牌许愿,有说30小时的,有说36小时的,也有说48小时的──希望上帝保佑我们能在这个时间里走完那100公里。

轮到刘源时,她一边说一边哭: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活着走下来……上帝我还年轻,还没活够,冤有头债有主,要死就死廖洪涛,都是廖洪涛这王八蛋害的,猛忽悠我毅行……

哎哟不对,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吗?哦我想起来了,当时她只说了前面那一句,求上帝保佑自己活着走下来──好歹廖洪涛是她领导,心里骂骂就算了,不便明说。

但是,她走到20公里脚开始起泡,廖洪涛又跟在后面催命,逼着她爬最难爬的鸡公山,到这时候,她才边说边哭,边哭边说,把上面那话都说全了──只要头一句骂出声来,去除了这个心理障碍,从此之后,凡是开口,必骂廖洪涛。

但是,七年了,廖洪涛每年都忽悠不同的人跟他一起走毅行,哪一回、哪一个走到路上不是把他从头到尾骂一万遍?──脸皮早练出来了,爱说说,爱骂骂,只要你走着就行,不许走慢喽……2013年的香港新界,虽说刘源最后真的活着走下来了,但比郭敏还惨──郭敏回云南好歹是走着下飞机的,可那刘源,是坐着轮椅回北京的。

大伙儿听清了郭敏的条件,又一瘸一拐去做刘源思想工作。

有直截了当下命令的:“刘源快快快,快来生不如死一回。”

有冷酷无情的:“管你死活呢,没见郭敏非死不可吗?”

也有柔肠百结的:“这可是救命呢……”

有置生死于度外的:“快来快来痛快点儿,不就生不如死一回嘛。”

后来成果是:刘源生不如死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全体成员含郭敏在内集体围观并欢呼。

“郭敏好点了没?”──嗯,看看刘源惨相心里好受多了,要是再让我看上一遍,我就起床,就不死了。

威逼利诱之下,刘源又“生不如死”一回……

2012年度有36支内地队伍去香港走毅行,2013年度,这个数字增加到46支。我和我的毅行同行者的故事,也在其中。

一、你为什么要走毅行?

我讲的是毅行的故事,讲我两次去香港毅行的真实经历。这么大年纪、花钱受罪、还得冒生命危险──那就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走毅行?

总有思考者想挽救我,不依不饶深挖发疯根源:“到底为什么?”

不断总结经验教训,我曾经有过一个最优解。在此贡献出来,供广大毅行疯子参考。

回答问题之前,先问个问题,问是不是认识高天、是不是认识廖洪涛。

做一点背景说明:高天和廖洪涛是中国内地最早犯病的毅行疯子──2007年。香港毅行想要开拓中国市场,廖洪涛居心叵测提交并通过了一项规定,设三个“合作伙伴”名额,拉乐施会在中国内地的合作伙伴去香港走毅行。廖洪涛和时任乐施会北京办公室的干事高天都是那年处女走,从那犯病一直到这,见谁传染谁。

然后,我会根据得到的答案分别做出如下回答:

“全是高天害的,猛忽悠我。”──回答认识高天的人。

“全是廖洪涛害的,忽悠我。”──回答认识廖洪涛的。

“还不全是为了钱吗?”──高天廖洪涛全不认识?没有关系,没人不认识钱吧。

“不会吧,听说那是个给乐施会捐钱的事儿。”

“您知道得太多了。我为的是奖金──有企业捐一大笔钱,‘坚毅不屈大奖’好几万呢。”

但是呢,骗人容易骗己难,实在睡不着的时候也免不了问问自己为什么这类的没用问题。

直到无意之中被振冰点醒,才想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什么。

振冰跟我一样,是一毅行女疯子──都是中国内地数一数二的毅行疯子。

振冰全名薛振冰,是我山东老乡。2007年,香港毅行尝试开拓中国市场,廖洪涛和Brenda专门来北京,千挑万选面试了一个人招将进来,做乐施会北京办公室传播干事负责毅行,这人就是振冰。薛振冰与毅行一段情缘从此难解难分。

2013年12月12日深夜至13日凌晨,北京地铁二号线东四十条东南出口旁边的某酒店大堂,我刚刚从香港完成了毅行回来,参加振冰召集的毅行分享会。

此前,我在香港做毅行采访,而振冰,已经在内地做过了四次毅行分享会。此后,振冰第二天凌晨就飞赴扬州出席她的第五场毅行分享会;而我,则要开写这本毅行的书。

那天深夜,振冰与我从12日深夜一直谈到13日凌晨,振冰都是在重复同一个句子,这个被她反复重复一唱三叹三唱四叹的句子是这样的:“扣姐,你知道吗?”

“扣姐,你知道吗?──我爱毅行,就像爱情。不能自拔,也不想自拔。”

我知道,我也一样。

“扣姐,你知道吗?──我自己办过的活动已经不少,参加的活动也就更多,其中不乏那种高大上──在所有这些活动中,最好的就是毅行、香港的毅行,几乎就是完美的,至少也是接近完美。”

我知道。如果去掉“扣姐”两个字,这话就是我说的。

但是,当我听到振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小吃一惊。

对于振冰这样的“三高人群”(个子高──女生接近一米八;资历高──从牛逼高校出来又在因特尔这类牛逼公司混过;眼眶子高)对于自己前单位前同事的高度评价,我一向不敢忽视。(注:振冰已离开乐施会多年。)

“扣姐,你知道吗?──单是为毅行做义工的志愿者就有三千多。”

我知道,3200。

“扣姐,你知道吗?──每年马拉松毅行都死人,世界各地都有,但香港毅行从来没有。”

我知道,每回毅行,香港警察从直升机到紧急警力、香港医院从救护车到沿线服务皆皆一级战备。如果拍成电影,每一次起死回生都可以出一部好莱坞大片。

“扣姐,你知道吗?──现在毅行已经不止是香港毅行,而是一项由香港输出到世界的国际性活动?”

我知道,1997第一次出口到英国,2004 Brenda重归毅行后着意国际推展,香港制造走向世界──2013年度全世界共有16次毅行,参赛队员超过2万,筹款超过2亿港元。

我跟振冰提到一个细节。Brenda书橱上有一块奖牌,是2013年度国际乐施大家庭开会,香港乐施会总干事代她领回的一个奖,嘉奖她在全世界传播毅行所做的贡献。我问Brenda有没有为此召开一个“优秀共产党员表彰大会”,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就说别的了。如果我们仅用毅行年度筹款3000万与香港乐施会年度2亿之比来做评估标准的话,一定是有问题的──毅行的实际价值被低估了。

话题三转两转,聊Brenda──振冰的前上司兼师傅。

说到Brenda的时候,振冰话里最最触动我的往往不是内容,而是她的语气,带着拐弯的长音,还在“知”这个字上加了重音,就有了一种咏叹的味道──同样已经知道的内容,经她这样一叹再叹,有一种什么东西在拔我的心,拔一下,又拔一下。

“扣姐,你知道吗?──原来Brenda在哪里、做什么?”

我知道。进入乐施会之前,她是港府公务员,专做大型活动。我也知道这是铁饭碗。我还知道四万月薪在同资历公务员中也是很高的薪水──那是十几年前哦。

“扣姐,你知道吗?──她曾经离开乐施会一段。”

我知道。2000年毅行36小时后天气骤变,当晚200多人送医,出于安全考虑她做出决定在第七段腰斩比赛,事后引咎辞职,“咎”在越权,按照毅行规则,这是总干事的权力。

“扣姐,你知道吗?──16年她一直没有升职还是这个职位,也就是说,她的薪水……”

我知道,1997年一进乐施会,薪水是前份政府工五折。2003年二进乐施会,薪水是前份旅游局工二折──她说“挣两年高薪再回来做自己喜欢的事,不是挺好么?”

“扣姐,你知道吗?──就算是辞职了,她也一直没有离开过毅行。如果一个人爱一件事情,爱到辞职也不离开,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知道,那是一种爱到心疼的感觉──因为当时,心里千真万确有一阵疼正在走过。

我跟振冰说,Brenda辞职之前先从旅游局请来一位有举办大型活动经验的前同事接手。离任两年间,她一直是毅行活动的志愿者。

“扣姐,你知道吗?──2007我刚入职就去香港参加活动筹备。有一个发现:毅行根本不是乐施会的事,是大家的事。”

我知道,但她亲身经历的细节我不知道,我请振冰说细点儿。

振冰说她随Brenda去与义工团队交流的过程太长了略过一万字。活动物资提前一周进驻,广场分成了不同的区域,事先已经在地面做好了标记,什么东西放在哪里一清二楚,哪些东西怎么处理由谁管理已经分派明白。接着向外运出,从一号检查站开始做装备,事先已经接通了水电线路,搭帐篷的商家先来,之后是桌椅,再后是饮水,电脑网络,活动开始前食品就位,等在这里的保安公司手里一张表格,搞定一项签收一项──不管是商家还是团体义工还是个人志愿者,一个个全都“以毅行为己任”。

“扣姐,你知道吗?──全过程有条不紊,现场极其安静。”

我知道──虽然我没有你这样的亲身经历,但我见到过他们的葵花宝典,我能由此想像整个活动的条理程度。

“瓦,你也管这叫葵花宝典呀!”──振冰与我击掌大笑。

“扣姐,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做这样一个梦,如果有一天,我们也能在北京、在中国做这样的活动就好了。”

我知道,但几乎不可能──毅行,是香港那片土地上结出来的果子。

“扣姐,你知道吗?──Brenda说过,她说,毅行,是一件有自己的生命的事情。”

我知道。而且,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感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温言软语云淡风轻,但是在我听来,当时的感觉只有这四个字才能表达,惊心动魄:“振冰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吗?因为我清楚,绝不仅只毅行是‘有生命的’,它是和整个香港的公益组织生态和社会生态连在一起的──振冰,你知道么?”

这回是振冰不说话了。因为她知道,“公益组织生态”和“社会生态”这个话题是我的命门,一提这个我就犯病,两个症状,一种是变成唐僧滔滔不绝现场立刻变成紧箍咒创作经验分享会,一种是变成哑巴现场变成追悼会──那天我们开的是追悼会。

那回我跟振冰在港澳中心从12号深夜聊到13号凌晨,分手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扣姐,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就是:成为Brenda那样的人。”

振冰应该知道这句话给我的冲击,说完之后就停下来,面对着我。

振冰已经不是小女孩儿了。

我承认,我真的被骇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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