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母语专题

[台语与国语] 伊格言:那终究是一种化学变化

严格说来我是拥有两套母语的人──台语和国语都算是我的母语;而我对中文的语感其实更像是这对双亲的孩子。

特约撰稿人 伊格言

刊登于 2015-12-06

#母语

由古而今,在语言上行使霸权,是最愚蠢的。因为每种语言都有自己的命运,它本来是“活”的,呼吸,生长。它会生,也会死。每种语言都链接着使用它的人对世界的最初感受。若这种语言是这个人的母语:生命开初他/她同妈妈聊天的语言,那么这种语言所描述的那个世界,就会构成这个人内心的“原型”世界,伴随走过此后的人生。母语因此珍贵。

“母语”专题,我们邀请港、台、中不同语言背景的七位作家,聊聊自己的母语。今日是台湾作家伊格言谈台语与国语。在每篇文章里,我们不仅可以读到他们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更可以听到他们用母语朗读自己作品。懂得不同语言独特的美,对语言的尊重是对生命本身的尊重。

——编者的话

“谁安排这个窗口给我的?”她双手捧脸,双颊绯红:“台湾男生,普通话说起来那么温柔,嘘寒问暖的,吃饱了没有啊?会累吗?要帮忙吗?成天软绵绵,我快受不了了!”

北京东单的咖啡店,午后阳光洒落,对桌的女伴显然习惯了她的戏剧化人格和爱心化的双眼。“照片你见过吗?”女伴若无其事:“说不定是个彪形大汉呢?不觉得不搭嘎吗?”

我不会承认我先想到的是骆以军的。我想到的是另一件神奇的事,关于我们台湾人的“台湾腔”──在中国,各种场合遇到福建人,我会忍不住分心辨别他们的口音;尽管仍有不小的个体差异,但若属于闽南地区,确实口音与我们是类似的。这其实很奇怪,因为我自小从祖母处习得的“台语”,在我听来根本一点软绵绵的成分都没有。如同许多方言,台语有入声字,有颇多滞重的腔口转折,语速快时听来并不温柔,反而相当急切。这点和许多人说“广东话讲快了像在吵架”并无二致。为何当我们的国语(中国的普通话)混入了以闽南方言为基底的台湾腔后,会让国语变得软绵绵起来?

作家伊格言童年照。图片由作者提供

这有趣极了,我并非语言专家,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附带一提,我也始终怀疑这与通行于台湾的国语拼音教育工具“注音符号”有关──它相当程度决定了台湾腔国语的抑扬顿挫,而此种工具并不见于台湾境外)。我可以再提供另一个奇妙的例证:我车上的卫星导航系统有个可调“大陆腔”与“台湾腔”的选项,我初见时几乎失笑;基于尝鲜心态,立刻将之调整为大陆腔。没想到机器里那中正和平面无表情的女声腔调其实并无不同,而是用词差异──举例,台湾腔说“如果可能,请回转”,大陆腔仅得二字:“掉头!”。

影响语言的因素终究太多;而两种有亲戚关系的语言混合后,其元素不见得会彼此中和 ──这可能更像婚姻,它终究是一场难以逆料的化学变化而非物理变化。

未免太霸气了。这已超越腔调之别,而成了文化差异了。没错,所有台湾朋友在中国想必都有被计程车司机“指导”的经验(笑);我想一个勉强可得的结论是,影响语言的因素终究太多;而两种有亲戚关系的语言混合后,其元素不见得会彼此中和 ──这可能更像婚姻,它终究是一场难以逆料的化学变化而非物理变化。

而严格说来我是拥有两套母语的人──台语和国语都算是我的母语;而我对中文的语感其实更像是这对双亲的孩子。关于台语,我早期所有的记忆都带着怀旧的昏黄光晕:阿嬷的怀抱,阿公的斗笠,电视上晚间六点半的台语连续剧(女主角是狄莺,可恶的日本军官强暴了她,正直的日本警察爱上了她),黑色塑胶方盒子上的旋钮,拉吉欧里尘灰飞扬的歌仔戏乐声。至于国语,那必然正式得多。这重合了国民党在昔时台湾所戮力进行的文化政治工程。也因此在上小学后,因为环境变化我较少使用台语,是以变得对台语较为生疏;但在台湾的日常生活中,庶民台语的印痕始终是处处皆在的。这使我不会遗忘我的第一种母语。在我意外地从事写作这项与语言高度相关的工作之后,两种有亲戚关系的母语都成为我的资产,而我也把这些关于母语的特性化入我的写作当中:

我不是在写国语,但我也不是在写准确的台语;那确实就是另一种,为了题材,为了小说主题,为了更适切地逼近那样幽微感伤的心绪而拟造的另一种语言。

火已经烧起来了。我的阿妗跟着四界信众们跪了落去。她看着彼些信众的额面。她看见火香在漆乌无光的暗暝天空下似是大水般漫淹。她看见那火焰愈来愈大,吞噬了彼些雕画水丽的器物罗幛。(注生娘娘我妻后与我结婚几落年冬了我阿母想欲抱孙望你赐阮一个健康伶俐的幼婴仔……)吞噬了彼些纸糊木架的人偶神像。(观世音菩萨我厝内开豆奶店拜托你保庇我生意顺利全家皆平安……)吞噬了彼些镂刻了八仙渡海桃花女斗法故事的,一间连着一间的舱房。(池王爷我姓陈名罔市今年五十八岁住后壁乡山仔脚,你着保庇阮媳妇生一个水后生我子在台北做土水顺适无志事……)吞噬了彼些苍白漂流若是戏服水车藏一般的,云水淹漫内底的三桅船帆布。(释迦佛祖我阿嬷中风整日倒在着眠床顶上希望你保庇伊宽心轻松莫忧愁……)彼些,彼些在火光中飘飞的,若是许愿一般细小卑微的烟尘……

这是收录于个人首本著作《瓮中人》中的短篇小说〈祭〉。有的批评家乐于以“古雅台语”称之(尤其是在纵观《瓮中人》中的其他短篇之后)。我不反对这种说法,因为除了随处可见的台语词汇之外,许多时候它确实显得古雅,情调温柔。但我真正的意见是,我更倾向于认定那是“另一种语言”:我不是在写国语,但我也不是在写准确的台语;那确实就是另一种,为了题材,为了小说主题,为了更适切地逼近那样幽微感伤的心绪而拟造的另一种语言。女娲造人。这属于文学里异种的自由,而如同爱情,小说原本就是一种化学变化。

伊格言,1977年生,国立台北艺术大学讲师、作家,著有《瓮中人》、《噬梦人》、《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访糖果阿姨》、《零地点GroundZero》、《幻事录:伊格言的现代小说经典十六讲》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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