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华人参政

缅甸华人为何害怕政治?

中国远征军移灵事件,触痛了缅甸华人哪根神经?大选来临,他们为何态度疏离?

端传媒记者 林怡廷、许芷君、秦轩 发自缅甸仰光

刊登于 2015-11-08

#华人参政

2015年11月5日,仰光,全国民主力量党(NDF)华人Aung Thu Hein参选缅甸大选,图为他于China Town拉票情况。摄:叶家豪/端传媒
2015年11月5日,仰光,全国民主力量党(NDF)华人Aung Thu Hein参选缅甸大选,图为他于China Town拉票情况。

一支60人车队,由中国边境跋涉24小时,驶进缅甸北部克钦邦首府密支那。11月4日,这些来自深圳龙越基金会成员,预备在密支那将远征军遗骨移回中国安葬,遭到本地华人拒绝。密支那云南同乡会随后发出声明,措辞充满怒意:

“此次大批遗骸归葬之事敏感又复杂…无视于政处于缅甸大选的敏感时刻,组织庞大车队,浩浩荡荡开赴密支那迎接遗骸。汝辈可知缅甸亦为主权国家?可知缅甸政局复杂?数十年缅甸华人处境艰辛….”声明指责此举:“全然不顾华人华侨处境与感受。”

这份声明宛若撕开冰山一角,突显缅甸华人对于“华人身分”的敏感,也显示他们对于举国选举期间,族群话题可能被炒作的不安。

远征军,或国共内战的国民党孤军,在国共两党的历史叙事中是英灵,但是对缅甸人来说,却是战乱的肇始者,所以缅甸华人都会特别低调。

33岁,现于仰光工作,出身于密支那的缅甸华人杨文杰解释,“特别现在是大选时机。”

在二战历史的宏大叙事中,远征军是中国抗日史上最值得纪念的英烈之一。但是在果敢的地方志上,对于远征军的描述却极为复杂。远征军曾和果敢人一同抗日,但也曾兵戎相见。黄埔军校和大理军校培养了果敢人的军事精英,但果敢人的头领也曾被诈诱夺权。作战时,双方出发点不同,配合也有不默契的时候。在果敢人看来,日本人打过来,国民党的同盟却撤离了,把自己抛在果敢,滋味不好受。此外,溃军祸乱边区,将领敲竹杠的历史也曾存在。

缅甸华人,对待今日中国大陆的心情,也是复杂矛盾。

中国和过去缅甸军政府过往从密,中资企业在缅甸的诸多争议(位于密支那以北的密松水坝发电项目于2011年因当地人抗争暂停),使得缅甸人普遍对中国观感不佳,缅甸华人一向低调处理与中国的关系。弱化华人身分是不少在缅华人的生存哲学。

缅甸华人认同,中国的强大帮助华人地位提升,使得缅政府比较愿意保护华人。但另一方面,许多缅甸华人也认定,如果缅甸再一次发生排华,中国政府也不会保护他们。“民盟是美国派,美国会反华,他们都要和中国作对。”唐人街一名印刷厂老板这样猜度,一旦反对派赢得2015年大选的后果。1967年排华事件,是许多缅甸华人共有的恐惧。

1967年缅甸排华事件

1967年6月27日—6月28日,缅甸出现排华杀掠事件。凶徒在仰光唐人街烧杀抢掠,不少华人商店与住户被掠夺一空,部份人丧命,暴乱蔓延缅甸多个城市。

华人并非铁板一块

2015年11月5日,仰光,全国民主力量党(NDF)华人Aung Thu Hein参选缅甸大选,图为他于China Town拉票情况。摄:叶家豪/端传媒
2015年11月5日,仰光,全国民主力量党(NDF)华人Aung Thu Hein参选缅甸大选,图为他于China Town拉票情况。

不管谁上台我们都会拍拍手,就像看戏一样。

曼德勒出身,而后到云南瑞丽发展、娶妻,现在在泰缅边境做事的小金说,“反正老缅(缅甸华人对缅人的说法)都不可信。”这是曼德勒华人的普遍心态,这里的华人多因经商致富,从事贸易、玉石交易、或经营矿业,和中国大陆生意往来多,他们的社群感强烈,特别保护“华人价值”。

华人落脚在缅甸不同地域,对“华人身分”、缅甸国家认同有明显差异。

仰光华人更加融入缅甸社会。除了仰光是缅甸文化中心,多元文化自然汇聚,一般认为和1967年仰光发生的排华事件有关。排华之后华人不敢说华语、用华人名字,甚至穿唐装。华文教育中断,导致现在年轻一代的仰光华人,多半已经不谙华语。曼德勒有很多孔子学校,但仰光唐人街只有一个。

边境城市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形。他们的认同更加模糊、多元。端传媒记者在泰缅寮的金三角边境城市大其利,以及泰缅边境妙瓦底发现,边境生活的高度不安全感,让许多缅甸华人多半同时具备缅甸、泰国、中国大陆,甚至是台湾的身分。这种身分流动的状态,更让他们更感到与所在地主流政治疏离。

华人从来不喜欢参与缅甸政治,我们会从背后施加影响。

仰光华人领袖赵某坐在仰光唐人街的广东观音庙,泡著一壶铁观音,一边笑著跟端传媒记者解释,一边在桌子底下做出一个伸手给钱的动作。

赵表示,现在缅甸政府里没有华人势力,很多华人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血统。上世纪五十年代时,一些人仍会在身分证上写上“汉族”,但随后很多华人放弃了这一做法。“如果某一个候选人与华人有经济利益,会在背后支持。缅甸也不喜欢华人参与政治,缅甸不能像马来西亚那样,直接用中文名参选。”

缅甸最大反对党民盟(NLD)发言人年温,在访华时曾向中方介绍自己的母亲是中国人,却从来没有在缅甸公开自己华人血统。由于缅甸宪法禁止直系亲属为外国籍贯者当选缅甸总统,年温也因此无法替代昂山素季作为民盟代表竞选总统。

而巩发党内,登盛政府的一名阁员是华人也是秘而不宣。“说了名字可能会令他丢官。”一名缅甸华人向端传媒记者提起此事,神色紧张。

但这种禁忌逐渐在年轻的华人心中松绑。35岁的Aung Thu Hein是极少数愿意、也具身份和资格投入政治的华人候选人。

他在仰光唐人街Latha区代表全国民主力量党(NDF)参选国会议员。他同意在缅甸参政有天花板限制,华人顶多能做到国会议长,不能做总统和副总统,“不过我也没有这个野心,”Aung Thu Hein笑笑说,“我投入政治是为了让国家更好,而不是权力。”

Aung Thu Hein是在唐人街生活25年的第三代华人,听得懂但已经不大说华语的他,勉力写下中文名字“林唐全”。他是典型的仰光年轻华人,对他而言华人身分只是具有血缘的意涵,他已完全融入缅甸社会,追求的是更好的国家,“我同意族群问题在缅甸很重要,我也挣扎过,但我们国家的问题太多,还是要优先解决贫穷问题。”

Aung Thu Hein观察到,在自己选区里90%的华人及10%的缅人居民中,愿意和他讨论政治与政策的,还是缅甸人,“华人一般更在意生意,不关心政治。”但他发现,华人多勤奋工作,会较欣赏努力及教育程度高的候选人,也会特别在意他的在地性。

“他们会问我是不是住在这里,能不能实际了解、解决他们的问题。”Aung Thu Hein说,华人选民未必会仅仅因为某人的华人身分而选择他。

在仰光缅甸媒体工作的当地华人吴觉明自我剖析,过去对缅甸国家认同不强烈,但来到仰光,在媒体工作的短短一两年,他的身分认同起了变化。

透过对中缅议题的报导,他更清楚自己是谁,“譬如伐木工人事件,我会采取缅甸的立场,”和端传媒记者采访的一些华人看法类似,吴觉明认为中国工人在缅甸境内违法伐木,缅甸政府却无罪释放,对缅甸人来说是不公平的,显出缅甸政府对中国太过软弱。

而更重要的,还是民主化带来的参与感。

“我现在觉得自己就是缅甸人,这种身分认同和能够投票的参与感有关,我未来搞不好也有兴趣从政。”他笑说,不过随即又急忙补上一句,“但缅甸要到这一天,应该还要五十年左右吧。”

全国民主力量党(NDF)华人Aung Thu Hein参选缅甸大选,图为他于旧居中向记者展示家庭照。摄:叶家豪/端传媒
全国民主力量党(NDF)华人Aung Thu Hein参选缅甸大选,图为他于旧居中向记者展示家庭照。

缅甸华人面目复杂

一般而言,华人指从中国本土迁移海外,以汉文化为传统的中国人及其后裔。在缅甸,因为历史和现实的原因,并没有单一的华人群体。比如,夹在中缅边界这几年战乱不断,至今还在军管的果敢地区汉人,既属于缅政府单独列于少数民族果敢族。端传媒在仰光、缅北接触的果敢汉人也认同这一民族身份。在果敢族文化精英记录的果敢志和缅甸官方认定的果敢历史中,果敢族的祖先追溯到南明王朝最后一支余脉。果敢族人、《萨尔温江上游的果敢民族》作者通乃(汉名杨建德)表示,他们的祖先大多是守护南明皇帝的锦衣卫,逃到果敢安居落户,口音中还保留有明末南京话的痕迹。 果敢族人告诉记者,果敢族有一些本土化的词语、特殊的口音、服装与华人也有不同。而华人则告诉记者,果敢族人除了口音不同,而且还“懂三国”,有手段。这些区分在大陆显然不构成民族差异,但是记者的采访明显感觉到果敢族与华人之间有区分自身的意识。果敢族人甚至有向记者强调极其微小和模糊的差别,比如华人喜欢把钥匙挂在腰上,而果敢人不会。

上个世纪90年代,缅北地区另一支华人族群被缅甸政府确认为“孟稳族”。此外,记者也听到在缅甸佤族中也有部分是汉人后裔。

在缅甸,官方认定的合法民族有135个之多。果敢族、孟稳族都在其中。此次大选,果敢族还有两个代表其民族的政党参选。但是华人并不在其中。官方统计占缅甸六千万人口中3%,总数180万的华人(但一般估算华人应有600万,10%)。

大体上,缅甸华人主要集中居住在第一大城仰光和第二大城曼德勒,大多是60、70年前从中国移民而来。仰光华人多来自福建和广东,位于曼德勒和缅北边境城市则多是云南移民。

这些华人一般分为闽南人、潮汕人、广府人、客家人和云南人。一种是1947年缅甸独立前便移民过来,这种移民有公民身分,以广东、福建沿海居多。1949年前后因国共内战也有大量云南华人避难到缅北,多半只能永久居留。闽粤两省占缅甸华人总数的45%, 这类华人移民时间较早,多半三代以上,在地化较深,以说闽南方言为主;另一种是云南移民,至少可以追溯到清代,近代以来的移民许多是国共内战逃到中缅边境的平民或国民党后裔。

“少数民族历史上本来就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也建立过自己的文明,有强烈的身分认同,所以有正当性和缅政府谈联邦,拥有政党和武装部队,”34岁,目前在华文媒体工作的Aung Lin点出华人与少数民族在心态上最大的差异,“但华人是移民,永远的外来者,我们很认份。”他来自掸邦的腊戍,是缅甸华人主要居住的城市之一。

华人群体的复杂,导致缅甸政府对华人群体的身份做了差别认定。按照缅甸的法律,18岁成年国民拥有粉红色卡片——国民证。拥有者可以在国内旅行、开办私人企业等等。果敢族人告诉记者,过去相当一批果敢族因为身份认定问题,拥有的是三折的身份证。获得这一身份证需要追溯父母双方三代,才可获取,三折身份证同样拥有投票权。

而三折身份证在开办企业时会显得低人一等,常遇到麻烦。而果敢人若要将三折身份证换成粉红色的国民证,在某些地区会遇到公务员刁难。有时候需要行贿上千块人民币,差不多是一个多月收入的的才得以更换。

因为历史和现实的原因,还有一些华人没有办理国民证,只是有蓝色或白色等其他颜色的居留卡。

身份证的问题部分原因与边境人口管制的复杂相关。往来中缅边境对边民来说原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尽管果敢老街地区处在军管之中,但记者获悉边民依然有办法偷渡往来。根据果敢地方志罗列也可以看出,两地流窜作案的事件时有发生。在果敢,一个人是当地人还是中国过来的过客,对于管理机关来说,很难识别。

全国民主力量党(NDF)华人Aung Thu Hein参选缅甸大选,图为他和妈妈于旧居留影。摄:叶家豪/端传媒
全国民主力量党(NDF)华人Aung Thu Hein参选缅甸大选,图为他和妈妈于旧居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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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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