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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习正出访的英国听黄之锋演讲

“那你是不是支持独立?你是不是一个separatist?”一个观众不出所料提了这个问题。我为小伙子捏把汗,心想这种圈套式的问题最好不要回答,但他还是回答了……

哈光甜

刊登于 2015-10-22

(编按:学民思潮召集人黄之锋于10月19日抵达英国伦敦,应早前牛津辩论社(Oxford Union)之邀,到英国多间大学巡回演讲,适逢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同日晚上抵达伦敦,开展五日四夜的国是访问,黄之锋亦参与了伦敦的示威。身在英国的青年学者哈光甜,写下了旁听黄之锋在亚非学院(SOAS)演讲后的感受。)

黄之锋在牛津辩论社(Oxford Union)演讲。摄 : Rex Features via AP Images
黄之锋在牛津辩论社(Oxford Union)演讲。

10月20日晚7点,伦敦时间。亚非学院(SOAS)维侬校区的一间教室里,年轻的黄之锋已经做好了演讲的准备。一个朋友约我同去──我很惊讶她竟然也感兴趣,虽然她似乎并不知道“学民思潮”,也不知道这个英文名叫Joshua的小伙子在过去的几年都经历过什么。她或许只是对香港感兴趣,对“占中”感兴趣。“我就是想听听他怎么说”,她淡淡地说。

不得不承认,我在事先一直给她打预防针:我害怕小伙子由于“占中”的阶段性失败而变得激进,我害怕他因为年轻而很难保持立场的平衡,我害怕他在台上太过激动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害怕他不断重复单一的口号从而让人们从同情转为厌恶,我甚至害怕他的英文不过关,不能让人们理解他的意思。对于一个刚上大学的热血青年而言,这些都太正常不过,而且即便是看似更加成熟的占中三子,在这方面也并没有给人太多的意外。“淡淡地”是一种特别的态度,相比于我的热忱──有的人可以“淡淡地”,不只是因为事不关己,更因为他们有这个选择不去关心。就像是叙利亚的难民危机,你可以每天看看报纸、听听新闻,可以说几句不痛不痒、不冷不热的话,可对于有些人而言,这是他们的世界,他们一刻都不得喘息。所以我做不到“淡淡地”,并且对“淡淡地”深恶痛绝。就像是我对香港外籍佣工的问题不能做到“淡淡地”,并对香港本地很多人在此一问题上的“淡淡地”深恶痛绝。人们喜欢述说自己的苦,却并不在乎于同一时刻给别人带来更深的苦。

只是个“情感的”理解?

我抓紧机会给朋友讲述香港在20世纪上半叶的贸易史,讲香港如何嵌入在庞大的东南亚网络之中──我想告诉她,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想告诉她,香港的逐渐繁荣,从很早就已经开始,而不单是中国1970年代末改革开放的结果。“这家越南餐馆很好吃,我很推荐!”她在路上突然指给我。等我基本结束了讲述,我们也已经走到了维侬校区──“是喔,看来真的需要情感的联系才能理解。”这是她的总结陈辞。也就是说,你再怎么讲历史,到头来只是个“情感的”理解,所以别人的不理解也就理所当然。这比强制让你闭嘴还要让人窒息。

偌大的演讲厅,并没有坐满,但一两百人还是有的。我拒绝按照样貌来划分人群,所以我根本没有去注意有多少“亚洲面孔”。朋友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他也是大陆的”,她说。看到我有点迟疑,她立刻加上“因为他老婆是香港人,所以……”──所以我才会有“情感”的理解。所以香港的问题,我之所以关心,在于“我老婆是香港人”。700万人的命运,因而变成了我的家事──虽然我很愿意让这700万人,这肤色、文化、宗教和历史都不尽相同的700万人,都成为我的家人。但政治问题超越情感,正义问题无关家事。

演讲乏善可陈 好戏在问答环节

黄之锋的演讲时间只有20分钟,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他八点钟必须要离开去接受英国媒体的采访。个子瘦瘦小小,几乎是高中生的打扮,头发甚至还有点凌乱,再背上背囊,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引人注目。远远看去,眼睛瞇成一条缝,再隐藏在粗框眼镜后面,更给人一种迟钝的感觉。演讲内容也乏善可陈──除了熟悉的几场运动,还有他这两年在国际媒体上的各种名号,实在找不出任何新鲜的内容。这甚至让人觉得,他在“推销”自己的政治,而不是介入一个严肃的对话。我有些失望,但又知道问题环节肯定会火药味十足──在大陆20年的生活经历,从小学到大学,我几乎都能猜到在场的一些大陆学生会提出什么样的问题:黄之锋在演讲中使用“country”来指称香港,肯定会有学生说他是“separatist”(分离主义者);他使用“self-determination”(自决)来描述香港的政治理想,而这个词汇在二战之后的去殖民进程中是与被压迫、被殖民的人群寻求独立运动的历史结合在一起的──更不要说这个词往往与美国前总统威尔逊联系在一起。或许小伙子并不完全熟悉这个词的历史,或许小伙子使用country并不一定意味着对香港政治的未来已经有了明确的立场──但这并不妨碍别人借此来攻击他,或者来激怒并激化他。他已经不能到中国大陆,甚至还以“影响与中国关系”为由被马来西亚拒绝入境──如果有人想借此机会让他“一时冲动”讲出更加激烈的话,进而一方面为北京下一步的行动寻找理由,另一方面让他在演讲观众面前出丑,这也是完全可能的。

黄之锋的英文有着浓重的香港口音,但并不影响他传达信息。即便在如此的状况下,还是可以辨认出他是个铿锵有力的演讲者──如果他用广东话演讲,如果他把广东话中每一个字尾声母的音都发足,把气流的截止和唇的闭合都做到位,那他的演讲会有打动人心的节奏感,而这种节律将是香港政治的诗歌。他必须要用英文演讲,这在带来新的可能性的同时,却限制了他语言的力量。

“愿意选择一条更难的路”

但所有的好戏都在问答环节。有几个问题让人印象深刻。一位观众问得简短而有力:“你可以想见你有一天会放弃非暴力而走上暴力反抗的道路吗?”黄之锋的回答让我感到意外和感动:他说相比于暴力,相比于发动几十人(我的记忆可能有误)进行暴力反抗,发动几万人、几十万人,甚至上百万人进行持久有力的非暴力运动要更难──他甚至提到了罢工,甚至觉得发动罢工要比推行暴力反抗有效得多。他愿意选择一条更难的路,而不是一条更简单的路──很明显,他看到的,是一个长远的政治未来。非暴力因而不只是一种策略和手段,非暴力也不是一种纯粹的自我牺牲──非暴力里面就已经蕴含着持久的政治本身,而他想要的政治,或许只能通过非暴力来获得。政治的变革需要走曲线而不是直线──我很惊讶一个不到20岁的小伙子可以有这样的想法。

他对另一个问题的回答也同样让人感动。有人指出香港泛民内部分裂,问他如何可以让运动获得更大的凝聚力和团结力,如何形成有力的组织来整合分散的力量。他的回答出人意料地简单平和:他说人们就是有不同的意见,而且就是有人不同意我们的做法。他竟然说只有百分之四十的人支持泛民的立场──他没有回避问题,没有回避香港社会所谓的“撕裂”。他没有斥责别人的漠不关心,他也没有说要强制别人必须跟从他们的立场。在一个已经四分五裂、运动陷入低潮的时候,他还可以平和地承认团结的困难乃至于不可能。他说起那些因为害怕失去工作而没有参与运动的人的时候,没有谴责,没有批评,甚至没有惋惜,而只有一种让人感动的理解,好像那些人的担心也是他的,好像那些人的生命也是他的──“他们工作的是中资公司,他们老板不让他们参与──参与了就丢掉工作。他们有自己的孩子,他们要还贷款,他们怎么能丢了工作呢?”我真希望这文章的读者都能在现场听到他说这话时候的语气。

当然,争议性的评论和问题也有。比如就有人指出了他使用“country”这个词指称香港,而我旁边朋友的朋友也低声对我的朋友说“他还在不停地用country这个词”。“那你们要是独立了,你们没食品,没水没电,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坐在后排,只捕捉到这一句,尤其是“no water”。“We paid for it!”观众中有人大声喊,还有几个不屑的嘘声。还有人问八九的问题,说六四之后学生只关了几天就全都放出来了,没有任何人因此获刑──这一下子让整个教室沸腾了。不少人不能相信有人会这样说,连演讲的组织者都请提问人把这句话重复一遍──因为他也很惊讶。而在提问者的声音被反对和批评的声音淹没的时候,我背后的一个小伙子在喊:“Let the man speak!”“你可以上网去查查王丹”,我记得这好像是黄之锋的回答。

中肯回答圈套式的问题

“那你是不是支持独立?你是不是一个separatist?”另一个观众不出所料提了这个问题。我为小伙子捏把汗,心想这种圈套式的问题最好不要回答,但他还是回答了,而且回答得很中肯。他说这是一个可能的选项,但并不由他决定,而是要香港人自己决定,要香港人自己选择自己的未来。把一个公共问题还原为一个个人立场问题(这和把历史问题还原为“情感联系”几乎是一样的),然后再通过这种还原给人贴一个简单的标签,这既可能是出于无知,也可能是事先安排。

结束时掌声经久不息,我背后的小伙儿还在吹口哨,而观众中同样有人表情严肃、正襟危坐,“岿然不动”。黄之锋穿上外套──一件很旧的运动外套。又背起他的背囊,还不停地转过身来给观众鞠躬致谢,真的好像一个中规中矩的中学生下课时给老师鞠躬。九十度,诚恳得让人觉得温暖。和我一同的朋友开始和其他大陆的朋友打招呼,他们中的有些人坐在前排,或许也有份提问。

后记:

1971年余光中写下《乡愁》,最后一句是“大陆在那头”,可前几句却都是关于母亲和新娘。当这些女性一个个消逝了,“家”才变成了一个抽象的“大陆”──这是一个男性的乡愁,是一个男性在思念“祖”国。

但这个故乡,在1970年代回不去,现在则不仅回不去,而且也已经早就不复存在。如果说“海峡”是个地理的区隔,在当代,即便陆地连通、人员来往、语言共享,隔阂不仅不会消失,反而可能愈演愈烈。人们生活于其中的,表面上是面对面的即时交流,而实际上却是名副其实的“黑客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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