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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时新闻”成瘾 台湾媒体慢性自杀(上)

在点阅率挂帅、即时为王的时代,新闻走势已经完全受到干扰,遭到虚幻的网友绑架,为了点阅率追求一些微不足道的讯息。

端传媒记者 吕苡榕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5-10-14

#媒体观察

编按:网际网路是现今媒体最重要的战场。在点阅挂帅、速度为王的时代,新闻界行之有年的产制流程已经完全改写。其中影响最大的、性质最坏的莫过于为了冲高网站点击数,主要媒体一味只追求速度,竞相量产不重查证,毫无品质的“即时新闻”。

端传媒从今天起推出一系列共3篇专题报导,探讨“即时新闻”成瘾的台湾新闻界,如何一步步断送自己的公信力,甚而演变为台湾民主体制及公民社会的重大危机。

那一天在现场,每个记者都听见了某同业手中的电话传来的怒吼。原本预定要下楼接受电视台联访的受访者,咆哮着非要某台记者离开不可,否则他绝不下楼。

“事后听说,原来是那一台的新闻跑马灯已经出了一则快讯,内容是:‘某某某道歉’,但当事人根本什么话都还没说。”同为电视台记者的秋芬(化名)说,那天记者打回电视台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内部的编辑自作主张的出了这样一则快讯,结果害惨了现场记者。一阵鞠躬赔礼后,才终于把受访者劝下楼。

抢快=点阅/收视率?

“宁杀错、不放过”的抢快逻辑,已是台湾媒体圈的潜规则。支持这样的乱象不断繁衍、“生生不息”背后的产制逻辑就在于:越快,越有点阅/收视率。这样的思维,或许古已有之,但进入网际网路传播时代,现况愈加惨烈。

今年4月,美国皮尤(Pew)研究中心公布了媒体调查报告。报告指出,从2013至14年,透过手机与网站阅览的数位化新闻资讯,总收入高达500亿美元。但这块广告大饼并未流向媒体,而是进了脸书(Facebook)、谷歌(Google)、微软(Microsoft)、雅虎(Yahoo)与美国线上(AOL)几家托拉斯的口袋里。其中脸书更是独占鳌头,囊括媒体数位讯息广告量的24%。

聚焦回华文世界,在台湾,2014年网路的广告量成长11%,此前两年也同样以二位数成长,尽管大半广告收益一样被上述几家托拉斯垄断,但为了因应网路世代阅读资讯与传播讯息的模式,各家媒体仍旧不遗余力抢攻网路市场。

财务情况相对公开的《苹果日报》集团对这股媒体变革大潮,钩勒出了比较清晰的轮廓:

根据2015年3月壹传媒集团发布的财务报告,集团总营收降到25.26亿港元,年度减幅9.5%;但数位事业却在2014年首度转亏为盈后持续上升,营收6.47亿港元,增幅达到77%,获利年成长率高达311%。

在纸媒部分,台港两地的《苹果日报》和《壹周刊》,营收年减率从17.9%到24.6%之间。

在数位平台收入快速攀升,纸媒下挫的趋势下,媒体报导,香港与台湾的《苹果日报》,分别在2013年第1季和2015年第2季出现交叉,也就是数位平台收入超过纸媒。

“网路市场与流量有关,只要你一直推陈出新,流量就会越来越高。”政治大学新闻学系教授刘昌德接受端传媒访问时分析,为了喂养流量,新闻的速度与数量跟着增加,同时也改变了新闻产制的流程和新闻内容。

以前记者的工作像是“猫抓老鼠”,等待半天捕获一只大猎物;但现在却像“打地鼠”,哪边有动静就要赶快反应,大海捞针般地捞着网友会喜爱的资讯,“但多数时间捞到的只是垃圾。”

《自由时报》工会理事郑鸿达

内部编辑为了抢快,自己从网路、电视上抓别家媒体的讯息改写刊出,已经成了常态,却经常让外勤记者不知如何是好。

“这问题已经层出不穷了啦!像每次台风天,电视台地方记者还在等各县市宣布隔天是否停班停课,内部编辑自己就先出快讯。”一样在电视台工作的小顾(化名)说,最近一次台风天,某台新闻跑马灯抢先出了停班停课的消息,被同业截图丢上群组,该台记者大吃一惊。确认状况后发现,又是一次内部编辑把错误讯息当独家快讯的乌龙。“结果明明不关记者的事,但他还得在群组里为造成大家困扰,而跟别的同业道歉。”

传统平面媒体型态正在改变,许多纸媒为了发即时新闻以及为了制作网路影音新闻,常常让以拍照为主的摄影记者,身兼现场录影师,一人分饰二角。

电子媒体原本就强调时效,然而,原本在媒体的分工里,更多担负“严谨”和“深度”面向的平面媒体,亦在数位平台上被拖进这场“即时风暴”里。

“有时候电视台出了一个即时快讯,明明是错的消息,或根本不重要,但主管还会要我们处理!”一位平面媒体记者感慨,曾经有电视台出了一则“外国人发现台湾路牌英文拼错”的即时消息,报社主管立刻打给他要他关注一下,“晚上10点他叫我注意一下(这消息)!”说到这里,记者忍不住大翻一个白眼,气到接不出下一句。

《自由时报》工会理事郑鸿达感慨道,以前记者的工作像是“猫抓老鼠”,等待半天捕获一只大猎物;但现在却像“打地鼠”,哪边有动静就要赶快反应,大海捞针般地捞着网友会喜爱的资讯,“但多数时间捞到的只是垃圾。”

以《自由时报》为例,过去处理即时新闻的,只是十几个人的小单位,隶属在电子中心底下。2014年318反服贸学运占领立法院后,报社实验性的做了即时转播,现场记者一天要发7、8条现场的稿子。那个时期,高层开始尝到点阅率飙涨的甜头,和即时新闻对点阅率的帮助……。”在《自由时报》担任记者的王禹(化名)说,占领立法院事件结束后,报社的即时新闻中心逐步扩充,现在已膨胀成副总编直接指挥的独立单位,每天早上6点到凌晨1点、共分3班轮值更新网站内容,“高峰时期,即时新闻中心一天发500条新闻。”

台上讲话,台下发稿

另一边,将即时新闻发展的淋漓尽致的《苹果日报》,早已独立设置即时新闻中心,处理网路讯息、改写其他媒体的内容。驻守现场的外勤记者则是“台上还在讲话,台下已经一边在发稿了。”任职于《苹果日报》的阿中(化名)感慨,前面的人还在讲,他就得赶紧打开电脑,同时打开通讯软体,“稿子一打完就用通讯软体回传。内勤负责收即时的人会协助上稿。有时正逢发稿尖峰,就会听见内勤即时的工作人员,讯息声响个不停,压力超大。”

媒体间的即时战争,让抢发即时的状况更加恶劣,新闻产制流程遭到严重压缩,记者没有时间消化新闻内容、进一步追问细节,“现在我们根本只是打字机、发稿机,有闻必录而已。”

一位《自由时报》记者

即时新闻成了媒体间的恶性竞争,现在连国家通讯社“中央社”也规定,重要新闻先发即时短讯。“只要中央社一发,但《苹果》还没发,那条线的《苹果》记者就会接到主管电话,问他怎么还没出。”王禹说,媒体间的即时战争,让抢发即时的状况更加恶劣,新闻产制流程遭到严重压缩,记者没有时间消化新闻内容、进一步追问细节,“现在我们根本只是打字机、发稿机,有闻必录而已。”

各家媒体抢发即时,也让应该是反映真实、记录现场的媒体,成了胡诌瞎掰的源头。例如:有一次某家媒体拿到某政治人物的讲稿后,立即先发一条即时新闻,但到了活动开始后,那名政治人物却少讲了讲稿中的一段,结果出现“新闻内容与现场不符”的窘境。更惨的是,一家写、百家抄,错误资讯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下去。

另一方面,不择手段的抢快,都是为了冲高点阅/收视率。但是当点阅/收视率成了主导新闻内容取向的唯一判准后,回过头也严重影响了媒体筛选议题的格局。曾在《自由时报》即时新闻中心任职的阿德(化名)说,自己每天工作就是搜寻PTT(电子布告栏)、名人脸书,或是爆料公社这类粉丝页,寻找能有高点阅率的讯息。“像是‘违法行为’、‘偏差行为’和‘有争议’的东西,特别能刺激点阅率。有时这类讯息下面的网友回应很有趣,还可以再做成一条新闻。”

只是这类讯息来源往往真假难辨,有时甚至是两年前已在网路上流传过的资讯。阿德有些无奈的说,至少在有限的时间内,他会尽量查证。但在即时压力下,他也无法保证能守住“资讯正确”这道底线。

“例如之前舒淇参加坎城(康城)影展,《联合报》出了一篇舒淇国籍遭主办单位印错的新闻,我们看了就照抄,还自己诠释舒淇在红毯上高喊自己是‘台湾人’。这就是因为没在现场,光抄新闻又过度诠释,加上没有查证,才搞出这种事。”

台湾媒体记者采访国庆日活动。

政策新闻闪边,八卦才是王道

表面上许多即时新闻都被冠上“独家”做为宣传,其实只是比同业早几分钟抢发。媒体主管则对可能造成高点阅率的新闻,心急如焚的逼着手下记者处理,但真正严肃的新闻内容,反而不受主管青睐。“因为严肃议题的点阅率相对不好,久了之后,政治人物的新闻,我们找的都是有趣、有争议的梗来写,至于什么政策,哼,那个不用啦!”王禹直言,光看《苹果日报》网站每日热门排行榜,前几名几乎都是娱乐、八卦等讯息,时间一长,媒体高层在筛选议题上,也就越往那个口味去了。

追求即时新闻的热潮打击了记者对这个职业的信心,媒体主管宁信各种真真假假的网路讯息,却对自家记者的新闻判断缺乏信任。

今年刚成立工会的《自由时报》,理事长郭安家对于媒体抢即时的乱象早已满腔愤怒,他批评在点阅率挂帅、即时为王的时代,新闻走势已经完全受到干扰,遭到虚幻的网友绑架,为了点阅率追求一些微不足道的讯息。而为了满足网友的需求,只要网友喜欢,明明毫无价值或了无新意的讯息,也得加油添醋配上许多废话,硬是凑成一篇新闻。

另一边,电视台记者也不时会收到主管讯息,要前线记者处理一些来自“行车记录器”、“监视器”的画面,把这些内容做成即时新闻发出去。“拿到这种东西真的会火大,一台车去撞分隔岛之类的东西到底重要在哪?”过去还会跟主管争执,拒绝制作这类新闻的秋芬,在眼看身边同事逐一离开职场后,她渐渐选择默不作声,硬着头皮处理完这类新闻,再回去坚守自己的主线。

追求即时新闻的热潮打击了记者对这个职业的信心,媒体主管宁信各种真真假假的网路讯息,却对自家记者的新闻判断缺乏信任。秋芬就曾经目睹同事极力争取留在新闻现场,以问到更多的讯息,但主管却认为记者判断的有价值新闻“很无聊、别家又没出”,要求该名记者赶紧前往下一个新闻现场。最后在记者力争下,主管才折衷让摄影留下。

结果,那则新闻成了大独家。“但我实在不懂,为什么主管宁愿跟风做别人已经有的,却没胆做别人没有的东西?只想打安全牌。”

看着媒体环境荒谬至此,秋芬感叹:“以前跑新闻,常常会有‘今天作了一个很棒的东西,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即使劳动条件很差,但这股兴奋感总能让人支持下去;近几年,这一点兴奋的火花已经越来越少了啊。”

(为了保护消息提供者,本文多数受访者采用化名,特此向读者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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