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雨伞反思与前瞻

李敏刚:意志的博弈

不少人觉得,非暴力公民抗命作为抗争策略,已经证明无效。我却以为不必这么快就下这个结论。

刊登于 2015-09-30

#雨伞运动#香港

德累斯顿火车站抗争后一个月不到,东柏林50万人和平示威,柏林围墙倒下,东德政权遂告瓦解。图为柏林围墙遗址。
摄:Sean Gallup/Getty
德累斯顿火车站抗争后一个月不到,东柏林50万人和平示威,柏林围墙倒下,东德政权遂告瓦解。图为柏林围墙遗址。 摄:Sean Gallup/Getty

去年的雨伞运动,二十万人走上街头,占领金钟、旺角、铜锣湾的交通干道79天。抗争者只有捱警察打的份儿,却守住了一个个的占领区,甚至筑起了街道上资源共享、守望相助的乌托邦。但占领最终被清场,中央半步不让,特首普选无期,雨伞运动可说无功而还。不少人因此觉得,非暴力公民抗命作为抗争策略,已经证明无效。

我却以为不必这么快就下这个结论。把视野由雨伞运动拉开,回顾一些成功的非暴力抗命例子,检视其成功的理路,也许也有助我们更立体地去检讨雨伞运动的成败,甚至整个非暴力抗争策略的意义。在这里,1989年中欧共产阵营诸国民主化的非暴力抗争经验,便是值得细读的历史。

谈到中欧诸国的民主化,我们说的多半是一个地缘政治牵动民主转型的故事:苏联自戈尔巴乔夫上台以来推动自由化改革,放松对中东欧的卫星共产政权的控制;这些威权政府,一方面不再有苏联武装支持的保证,一方因为计划经济崩盘,遂和民主派领袖谈判,开放政权。于是共产政权在1989年如骨牌般快速倒台。抗争在整个进程中仿佛无足轻重,于是往往被论者忽略。

但其实直至1980年代末,那些共产政权依然拥有庞大的国家机器。相比之下,当时大部分中欧国家的民主抗争力量,仍是弱小得可怜。他们甚至连群众基础和组织都没有,说穿了,不过是一班以地下刊物互通声气的异见知识分子。为什么他们最终能逼使拥有绝对优势的共产政权谈判、妥协,甚至拉倒这些政权?细看匈牙利和东德的抗争史,这些民主运动的成功,其实都建基于连番政治意志和计算上的动态博弈。其中,非暴力的公民抗争有着无可取代的重要位置。即使没有拿起武装和军警正面冲突,只是和平的游行和集会、只有松散组织近乎自发的公民运动,往往却可以发挥出人意表的政治效果。

匈牙利民主派与政权的博弈计算

在匈牙利,1956年人民自发的武装革命最终以苏联军队大举入城镇压收场。经过这次历史教训,不论当权者抑或反对派.均害怕再次出现暴力抗争。所以,面对1980年代的经济危机,匈共决定主动局部开放政权,放宽对公民自由的管制,希望挟着20年来经济改革成就的威望,以开明专制的姿态凝聚社会共识,渡过危机。至于那些未成气候的民主力量,匈共则以一手拉拢、一手分化打压的策略。但这些打压也引起了异见分子的警剔,他们遂决定背水一战全面抗争。至此才促成了匈牙利“民主反对派”成立,和政权作针锋相对的公民动员。

当时摆在民主派眼前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得知道自己有多少抗争的本钱:到底自己和匈共之间,谁有较多的民众支持?在1989年3月至6月三次官方纪念日之中,民主反对派举办的游行,参与人数都远超官办集会。可是,当时的民调也显示,民主派的民意基础其实仍比匈共薄弱,如果开放选举,愿意支持匈共的人还是占多数,民主派的领袖在民众之间也没有知名度。民众参与集会,与其说是支持民主派,倒不如说是向匈共表达进一步开放政权的强烈诉求。

但这样的公民非暴力运动,已足以触发有利民主化的博弈局面。民主派意识到自己的民意基础仍然脆弱,这却成为他们对共产政权作激进要求的理据:既然民主派和匈共都不能充分代表社会,那么除非全面开放选举,选出取得社会授权的政府,否则不能谈进一步经济改革。另一方面,匈共方面判断民主派始终未成气候,几经计算,遂同意开放民主选举,准备在选战上胜过民主派,开启了匈牙利和平演变之路。不难见到,即使政权有着资源上和武装力量上的绝对优势,暴力镇压也有成本,而他们也有争取建构社会共识以强化管治正当性的盘算。抗争力量面对的因此并非铁板一块,而是相当动态的博弈,为非暴力公民运动创造了足以影响事态的位置。

柏林围墙倒下前的公民运动

大规模的公民非暴力抗争也能强化公民对抗政权的意志,同时削弱当权者的管治意志,为政权开放打开有利的局面。

另一方面,大规模的公民非暴力抗争也能强化公民对抗政权的意志,同时削弱当权者的管治意志,为政权开放打开有利的局面。这可说是东德的抗争史给我们启示。东德由于处于冷战前线,苏联重兵布防,于是反抗运动一直沉寂。抗争的转捩点却意外地出现在1989年10月,起因则竟然是一次不成功的逃亡。

这得补充一点历史背景。因为反抗运动一直似乎无望,不满东德政权压迫的民众大多选择逃亡,其中一条逃亡路线,就是经由接壤的捷克斯洛伐克,再经当时向份属中立国的奥地利开放边境的匈牙利,由奥地利进入西德。之所以如此转折,是因为当时捷匈两国,都仍是共产政权,东德民众是允许进出这些“友好国家”的,东德共产政权也默许这条逃亡路线的存在。

但在1989年10月,东德却突然宣布关闭捷克斯洛伐克的边境。这引起聚集在德累斯顿(Dresden)火车站等待过境的东德民众鼓噪。这大批逃亡者不理会警方的驱散,坚持留在火车站要求出境,竟演变成连续多日过万人参与的抗议,警方最终妥协,和抗议者谈判了事。在短短数天之间,本来准备逃离的人忽然因为共同的抗争转化成最前线的反抗者,并取得政权让步,这大大强化了东德民众的抗争信心。受到德累斯顿抗争的鼓舞,莱比锡、东柏林都相继爆发大规模和平示威,要求东德立即开放自由选举以及开放对西德的边境。

这些抗争令一直对自己的管治权威相当自信的东德政权阵脚大乱。然而政权的一分犹豫与让步,同时也是抗争者踏前一步的契机;抗争者每踏前一步,他们站出来抗争的信心就更进一步,对政权威权的恐惧就少一分,同时也进一步削弱了政权的管治意志,或至少增加了镇压的难度。简而言之,公民动员成为了公民充权的过程。此消彼长下,东德当局最终失去暴力镇压的勇气。德累斯顿火车站抗争后一个月不到,东柏林50万人和平示威,柏林围墙倒下,东德政权遂告瓦解。

什么是公民运动?就是一个又一个公民,走进公共领域,争取应得的公民与政治权利的抗争。

这里无意放大非暴力抗争和政治意志的影响力。中欧的民主化进程无疑因当时苏联自由化而少了很多障碍。这里希望点出的,是整个民主化过程中,公民抗争其实也有重要的位置,并尝试以匈牙利和东德的一段抗争史,勾勒这些抗争之所以有效的理路。什么是公民运动?就是一个又一个公民,走进公共领域,争取应得的公民与政治权利的抗争。从匈牙利和东德的抗争经验可见,哈维尔所说的“无权力者的权力”,并非蹈空的道德立场,而是有付诸实践的政治基础。雨伞运动也许没有匈牙利和东德的抗命那样幸运,但对非暴力的公民抗命,我们也许不必这么快就失去信心。

(李敏刚,中欧大学政治科学系博士候选人)

延伸阅读及参考文献:

Laszlo Bruszt and David Stark (1992), “Remaking the Political Field in Hungary: From the Politics of Confrontation to the Politics of Competition,” in Banac, I. (ed.) Eastern Europe in Revoluti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 13-55.

Albert O. Hirschman (1993), “Exit, Voice, and the Fate of the German Democratic Republic: An Essay in Conceptual History”, in World Politics, 45(2): 173-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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