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

黄燕茹,用社运伤口化妆

记者问:“那门里面会有什么呢?”黄燕茹:“肮脏龌龊的东西。”

端传媒记者 蒋金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5-09-28

编按:端传媒台湾运动伤害专题,访谈了318反服贸(太阳花)运动中,居于不同“战斗位置”的四位参与者。在艺术治疗师顾问的协助下,借助“艺术治疗”的途径,使用两副牌卡,与一张空白的面具。

请受访者挑选一张或多张牌卡,说明挑选的理由,借着图卡的提醒,回顾自己与一年前事件的广泛连结。再透过“画面具”这样简单却直接的方式,投射出内在较不容易被人见到的那一面。采访技巧的说明,详见“太阳花的伤口,愈合了没有?”

黄燕茹。

“三、二、一!”她从山丘上一跃而下,站在正好挡住拖板车前进工地的位置。看着正面的来车,眼前突然一片黑。看清楚的时候,她已经被人摔倒在地,背后被补踹了一脚,然而疼痛却是从下方袭来,她右膝在石子道路上摩擦出血。

2013年5月,她在苑里“反疯车”,这是一场反对跨国集团风力发电设施侵扰民居的运动。在这场运动里,这样的场面天天上演。

同样的运动中另一次,在田埂间的产业道路上,她与伙伴为了阻拦车辆通行,脖子上以铁链将大伙锁在一起。前来的警方将铁链剪断,将他们一个个拖上警车。她的脖子被狠狠勒住,左手臂内侧也因为铁链缠绕,整片是血痕……

站在第一线,她才感觉自己活着。

从“反媒体垄断运动”开始投身从事社运,黄燕茹当时正在念辅仁大学社工所。因擅长画漫画,在组织里担任美宣的角色。2012年12月底,“全国关厂连线”在总统官邸前的行动,是她第一次“冲”的经验。

“工运里,警察每一场都跟行政院一样打,我亲眼看着一些老工人在我面前被绳子勒着喉,那是一个下雨的夜晚,配上记者的闪光灯,警察每一次打下去,都像是影格的连环动作。”

黄燕茹自称是那种总是想要保护别人的人。国小立志当名社工,但读了社工系后,又对社工“专业”产生了质疑,本着“基层”弱势的关怀,她走入社运的世界。走过华光社区反迫迁运动、反媒体垄断运动、苑里反疯车、太阳花运动,数不尽的第一线位置上 ,都看得到她娇小而坚定的身躯。

不过三年前,黄燕茹和其他爱漂亮的女学生一样,每天化妆出门、自在享受生活中的娱乐。还曾因在脸书放上社运前后的自拍对比被网友疯传。在《苹果日报》的专访文裏,她成了“冲组女神”。但现在,她在身上累积了大大小小的社运伤口。

“对于还在做社会运动的人来说,不能讲的伤害才是最可怕的。”

黃燕茹

去年3月18号凌晨,“反服贸”的群众冲进立法院议场,立法院外围大批警力驻守,场内挤满了人群。领导运动的林飞帆站上主席台,对着各个入口叫到:“编号一号门的请举手!二号门!三号、四号……”寻找到自己的“战斗位置”,攀附着捆绑好的椅子与桌子,群众门内层层堆叠,与门外的警群推挤对峙,缝隙间狂乱挥舞着的手与棍。

议场内一楼四周环绕着八道门,警察往哪里攻坚,人群就会往那边防守。黄燕茹回忆,自己当时守在3号门旁,空挡时来回各门提醒第一线注意事项。议场内一共感受了4次警方的攻坚行动,瞬间力道冲击1、2号门,接着是3、8号门,一阵混乱当中,陈为廷高喊“5、6不能亡!”。

四、五千人在外场静坐支持,在确立长久占领的情势后,场内的社运伙伴开始分工,“我熟悉的是前线,八个门现在的状况怎么样。”黄燕茹说。

她来自“冲组”

“我是‘冲组’出生的,大家对我的认知是这样。”

“因为我没有论述能力啊,”谈到自己冲组的地位,她这样说。但一如他的硕士论文《拼凑家的图像》中所言,她在运动中仿佛是“依循自己过往的经验而长出自己的位置”。

前线的热血光芒,反射出他自小从家庭问题中,养成习惯与“混乱”为伍的性格。“到底是混乱生成了我们,还是我们生成了混乱,”她曾问自己。

燕茹身上充满绘画才华。过去是业余漫画家的她,曾在笔下划过每一场经历的运动事件,与运动中的人像,從没想过自己会站在第一线。

“有些人会认为我们是“脑残”冲组,”她说,大多的运动她是被“一通电话”call去“支援前线”,而非参与决策。有时甚至有人跟他约一个地点,下一秒就和他说“等下要准备冲了”。她知道运动中有些人会认为冲组的价值就只是执行冲撞,冲组成了运动里的最基层组织。

“我没有想转型,因为不是身为冲组的错。”

黃燕茹

实战中累积来的经验,提炼出那些冲撞的细致艺术。大型陈情抗议现场,面对警队包围,如何摆出安全姿势,面临各种战况如单兵作战、团体战、突击战,相应什么样的法律刑责,决定了如何“临场反应”。而在冲撞策略与议题影响力的综合考量下,更需要第一线的“政治判断”。关于冲撞的“底线”,她说,近来出现有一种“伤口是冲组政治施压的累积”的论调,让肉体的伤口赋予议题能见度,她会告诉其他冲组,以“避免受到不可回复性的伤害”为原则。她也会提醒其他冲组,“小心,别被切割。”避免独自面对国家暴力与司法追诉。

318运动中来自不同背景的人,依据专长各司其职,有人做宣传、设计网宣,有的写论述。她想起也有很多懂论述的人,在真正的“战场”上反而不知所措,在危险的地方面容呆滞。她曾经大叫:“把他抓回来!”硬生生把那人塞进计程车。现场不是人人都知道如何应对进退。那些在大结构里负责冲撞的人,他们与运动中的其他角色同等重要。

当面临到一场运动扩大化,更多跨行业跨专才的成员加入了一场运动,运动各环节各司ㄅ其职,结构逐渐拉大,却面临到冲组因为产生不出论述专司行动而被说“脑冲”,但这背后的文化资本落差却不被重视,“冲组似乎就像是夜晚的尿壶”。冲组资源很少,较难自主发起行动,她说,“如果只是运动判断的不同,结构问题不去面对,就怪罪冲组皆无脑,这是一种偏见。”

各个组织内的“冲组”也在318的运动中找到彼此。像“台北冲组平台”、“台北冲组联盟”一类的网路群组,包含有不多运动的成员,自己生成一股互相支援的力量。

纠察守不住的那道门

虽然出身“冲组”,黄燕茹在318里担任的是“防守”的纠察。她的运动伤害首先来自这角色。

为了显影那些感受,她在端传媒访问时在象征着运动伤害的“艺游卡”中,随心选了两张牌,一张是在浪淘汹涌的大船,一张是暗色调的岩盘画像。

黃燕茹畫的面具。

第一张牌“具象化”她的伤害,那艘大船是自己,下方每一个波浪有如别人的手,想要抓住船,让船沉下去。另一张,她选的是“色调”,阴冷的感觉又很生硬,伤害如“岩盘”一样层层堆叠。“这块是黑的,代表着里面有很多东西,不容易被讲出来,符合我对运动伤害的感觉。”

当时,议场内外有许多纠察系统,黄燕茹担任的是议场内一楼的纠察组长。负责警察协调和医疗团队量体温。但他们仍要执行“辨识身份”的环节才能放人入门,引发想要进入的人士不满。她说,大家认为进出的管制,例如打开背包检查等措施都是纠察决定,“但执行的当下我们其实很困惑。”当时她忍住了许多谩骂。

“但并不是我们说的算,纠察是议场结构最末线,”她说。有些纠察会从结构底层去“撑开”这个身份限制的空间。占领早期,进出看学生证,但有些纠察觉得不合理,还是会放行些社会人士进场。

“这很难和别人讲,因为会被解释成议场内的斗争。”

议场不能放行太多人,还有“容量”问题。白天站着可以多达两百多人,夜晚躺下来只能躺到一百五十人,为控管吸氧量的暴增,她认为必须控管。

同时,她也需要与警方沟通进出的规范,那时警方有许多方式,例如“一个人进换一个人出”、“(场内)只出不进”等等。警方的规定每天都在变,直到她与警方协调使用她亲自画的「数字证」,方便警察辨认才解决了问题。但“谁能领证”这个问题,也引发了新的争议。“确实给人有一种阶级的感觉。”她说。

“运动里面,背负骂名的人是我,承担门禁进出限制的的决策是我。”她说,纠察做很多事会被人骂,第一线总不风光,但这种工作总有人做。

“不管什么运动,我永远不是在指挥车上喊,我永远是在下面让这条游行队伍可以顺利前进的人。”

黃燕茹

318运动期间,一天之内要开四个会议,除了议场内各组派代表出席每天工作例会,还有联席会议,将所有团体拉到立法院外的社运团体“劳工阵线”办公室开会。另外,还有九人决策小组被授权决策突发事件。 制度设计上看似民主,但她说,在实际层面上不可能完美运作。

“退场”是令她印象深刻的一次经验,她到开联席会议代表纠察组出席,发现竟然在讨论退场,她只被告知从两个退场时间选一个,而不是“要不要退场”。回到议场已经是晚上十点,“我下面有80个纠察,守了这么久,什么资料都没有,要我说服纠察根本不可能。”

隔天,她在联席会议上大骂:“你们把人当做什么?你们要去外场沟通,是要跟他们说我们不是来沟通,是来宣布的吗?”虽然她明白,联席会议并非民主设计的问题,而是实际在召集开会的操作是有困难的,当时仍有满腹不谅解。

“我只能说,没有人想故意放弃群众,但是那些秘密说出来,会有更多人受到伤害。”她表示许多真相细节就不便告了。

门里,照不到光的角落

黄燕茹说,自己承受的伤害更多“是人际关系上面的。” 黄燕茹曾经历伙伴突然的发出退出组织声明,虽然接受到对方的理由,在当时情绪上头还是不大能承受谅解。参与运动三年,她逐渐感受到,对人的信任在政治当前,是会一夕崩解的。

谈起那些人与人关系中的秘密时,她在桌上众多的“门卡”中,她选了张高耸且紧闭的红色古门。

“这个门很厚重,他等于是一道秘密,”她拿着牌说。大家总会认为,在政治目的还没有达到的时候,为什么要清算这些东西?为什么要挖这些东西?“在国民党还没倒之前,或在运动目标达成之前,为什么要去谈这些(秘密)。”对照先前抽到的“船”卡,卡片上厚重的门传达了给她他有一种卡在门口,进退不得的感觉。

“那门里面会有什么呢?”

“肮脏龌龊的东西。”

议场,318反服贸运动的核心战场,内部充斥着媒体、工作人员、政党人士,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相对于第一晚的冲撞,两三天后,场内也因应长期备战需求而产生了“秩序”,空间里的权力架构肃然成型。每一个岗位上的人在现场尽力保守、服从的“默识”,维护着运动的形象。然而,权力内部摻杂的“公私不分”的成分,也透出私人滥权的缝隙。她所指的,就是许多为了运动而“不能说破”的事。

她不喜欢一种时刻。会议开到一半,男性成员起身去户外抽烟,或上厕所,回来后讨论事项竟就得出了结论。“我很愤怒,他们在会议桌上不谈,”她坚定的说,“回来我还是叫他们把所有内容报告一遍。”而男女权力不对等,同样反映在决策地位上。

“是很父权,“黄燕茹观察,女性必须具备柔软的性格,或是成为男性的辅佐,才可能晋升到某个能见位置。”但对社会运动的进步价值观来讲,不对啊,“她上扬了语气。这也正呼应太阳花当时台湾妇女新知基金会的对女性权益的呼吁,阻止运动中各种性别歧视与污名,以及决策与曝光的女性比例相对少。

而那些性别丛里,情欲也跟着流动。她说,”所谓私事就是公事,私事都会影响到公事“。情感上的盘根错节,对她来说是另一层”秘密“。情侣分手后难做朋友,”但是在同一个team里面互相不说话,会不会影响到运动?会啊!“她苦笑。至于自己私人感情她不愿多谈。

她眼中更在意的污点,是情感薄纱下潜伏的性暴力问题。朋友口中得知,有些男社运分子曾在亲密关系里殴打女社运分子,有时伤害严重到需要送医。为此,黄燕茹联合一些女性受暴者,在半封闭的社交网站上指名批判那些施暴人士,甚至也揭露了自己一年多前曾经在男女关系中的受暴经验。但那些丑闻得不到发声,就像被「搓掉」一样,同样成了不能说的秘密。

无论哪一个空间,性别的”秘密“仍挥之不去。现在,她与另一名台湾知名社运人士交往,出席台独运动人士的聚会场合。”有些人跟我讲,记我男朋友的名字就好,你的名字不要记,“她说,还有会议桌上也出现过性别不友善的惊人语汇。

”是不是很像爆料大会啊?“她笑着反问记者。

伤害,没有眼泪

燕茹依着提指示,彩绘代表着伤害的面具。面具上有绿色的藤蔓,代表了希望和生命,天空蓝底色,是她期许自己的内心能够逐渐趋往宁静,不被外在所影响;嘴巴的藤蔓,还有封闭的嘴,透露着,那些不许说出秘密,是为了他人着想。至于难过、痛苦的记忆是滚烫的鲜红色,从象征无情的黑色眼眶中不断满溢出来

今年七月,台湾反课纲学生林冠华自杀。同样帮忙反课纲运动的燕茹,他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里,竟然丧失了感觉。”这也是我觉得不好的事,我发觉自己已经对死亡,逐渐的麻木。“

她说,过去台湾劳工运动中也死了很多人。经历过工会干部跳楼自杀,”可是那关注度,就是没有,社会不会在意啊。“她说,过去在运动中她有”愤怒“,例如大埔运动受灾户张森文先生自杀时;或者她率众冲击总统官邸时。但那种愤怒现在已经消失了,她部分的生命好似也一起跟着逝去了。

”感觉”曾经是她认为维系运动的最大动力。但现在,所有思考变成了“策略”优先,连人的逝去都无法再撼动她。一如她画的面具,双眼的部分很黑,眼神无情,完全丧失了生命感。

与运动伙伴关系的伤害也一样。今年六月,她到民进党青年部担任选举专员,一些社运伙伴,对她到别的阵营工作颇不谅解,“批评有如滚滚洪水而来”,包括亲密关系跟着撕裂、对人的信任度降到最低。

“当信任度被破坏时,没什么好保护的,我就没什么好care,”她语气表露失望。但她接着说:“很多朋友安慰我说,人心本来就是险恶的,不用太在意批评的声音,但是,我如果拖着这样对人的信念,要怎么相信社会能够更美好? ”

( 本次采访由具有“艺术治疗师”资格的“阿凯”提供谘询及协助,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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