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

陈为廷,大闹天宫之后

“陈为廷遭清大硕士班退学”。上周,台湾媒体上不断放送着这个信息。过去一年,学运明星走下神坛。

端传媒记者 蒋金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5-09-22

学生运动与社会运动人士陈为廷。

每一场注定失败的成功

“你现在要我讲伤害是一件很矫情的事情。”他搔了一下头。

“运动伤害对我来说,也不见得是伤害,可能就只是一个感想。”他说。

陈为廷是台湾九零世代的社运青年代表。台湾作家杨照的《迷途的诗》让他立志考进建国中学,进入校刊社,接触大学异议性社团;高三时参与“野草莓运动”,反对两岸海基、海协会台北会谈期间马英九政府过度维安。进了清华大学后,陈为廷从“反媒体垄断运动”开始成为社运媒体宠儿,先后经过农民捍卫土地的苗栗大埔运动华隆自救会抗争反国光石化厂等运动。

去年的3月18日,反黑箱服贸(太阳花)运动冲入立法院,他成了全台湾人眼中的“学运领袖”。

“大一的时候,大埔运动,我担任较外围的角色,运动的论述或是走向都交给农阵(台湾农村阵线)的老师们,”陈为廷说,直到大三,华隆罢工的现场,他才成为要员,影响运动的决策。

“每场运动一开始都没什么希望,有时我会想,如果这场运动打赢了,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们会开心吗?不过后来发现,每次走到阶段性结束的时候,都是一种失落的感觉。”

香港雨伞运动清场时刻,看到同是领导运动的学生周永康离开时落寞的神情,陈为廷想起希腊神话中薛西佛斯的故事。社运中的人们,好似在推石头一样,石头掉下来又推上去,无论怎么推,石头永远都一直掉下来。

“阶段性结束”,几乎成了每场社运的宿命。华隆纺织因积欠薪水、退休金及资遣费引发劳工抗争,持续了一百天之久,最后拿到“打六折的退休金,打八折的资遣费”,看似比全无赔偿好许多,但实际上,还是达不到“劳动基准法”规定的数字。同年反媒体垄断运动,虽然挡下中嘉媒体交易案,但“反媒体垄断法”的立法游说行动也因为没有持续以运动做为施力点,无疾而终。

他说的是他的阶段性退场,因为之后卷入太阳花运动,无法让他持续作过去在苗栗参与的社会运动,但少了陈为廷的媒体光环,运动的团体参与与诉求被真真实实的看见。

至于陈为廷,投入议题是个十足的“工作狂”,但总有一股想为新议题发声的热切。追逐激情与光芒的他又不断投入新议题,又不断给一个又一个新议题带来媒体聚光。回头看是对没有持续参与留下的歉意与缺憾。

当然外部的冲击对他也很深刻。

那一天,他不过只是睡了个午觉,一醒来蔡衍明就宣布不买壹传媒,运动嘎然而止,“我想的是“喔,幹,竟然赢了”,就这样了啊?!”一如华隆运动一百天时,陈为廷原本想着开学后是否再撑一百天,但突然被一个“打折方案”给了结。

“就有一种失落感,”陈为廷说,“我们努力那么久,好像,还是拿到这样的成果。”

太阳花运动也是一樣的。对于陈为廷来说虽然挡下了服贸协议,仍有许多不足。例如无法将议题上升到对“反自由贸易”的讨论;没能在第一时间退回服贸;还得靠着运动后的政治情势,才将服贸协定卡在议案堆里。他坦白说,退场其实是“一个隐隐约约撑不下去的情况”,这场运动如果要说有“结果”,更多靠的是立法院长王金平的承诺,以及立院党团协商机制,“马英九事实上是没有让步。”

“就好像每一场的结束,每一次的成功,都蕴含着失败。对,就是永远都不可能有真正的成功。”

学生运动与社会运动人士陈为廷。

“我的运动伤害,就是造成别人的伤害”

“如果要说三一八,我的运动伤害就是造成了很多人运动伤害,”他认真的说。接着,又半开玩笑:“这个标题还不错,你们可以下这个标。”

“我是一个既得利益者,受到很多关注,也没有失去什么。”对比他去年退场后写下“无尽的沮丧”、谈运动伤害感到“羞耻”,出关后想“大哭一场”的沉重。面对端传媒的访问,陈为廷给出一个相对轻松的回应。

与过去最大的差别在于,不管是学费调涨,在立法院会场公然指责蒋伟宁是“伪善的教育部长”;或者面对“反媒体垄断”运动里面对媒体集团铺天盖地的批判,他天不怕地不怕。因为当时的攻击,都来自对立面,“你会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他说,“但在太阳花的时候,面对的是自己的伙伴,好像我做的会违背过去的想法。”

这样角色落差在318占领一两周后浮现。过去,与陈为廷同属捍卫苗栗青年阵线、基进笔记,或是曾经一起做过社会运动的成员,运动中在外围位置帮忙庶务,每天看着陈为廷进出决策房间、在镁光灯前代表发言,甚至是,在三一八结束后,陈为廷与一些运动参与者组成了“岛国前进”,也有他的旧伙伴被遗落在成员名单之外。

318太阳花运动期间,去年3月23日晚上群众号召冲入行政院,最后以警方强力镇压,流血收场。众人都将矛头指向立院议场内的决策者,并批评议场内团体在事后“切割”与行政院行动的关系。

“我们的确做了太天真的设计,”324这一题,陈为廷回答过无数次。他的认知当中,原本立院和行政院两群行动者,早在行动发生前就有默契宣布各自是不同行动,但因为人数与实际行动都不在掌握之内,许多人对立院方产生了误解。

“我原本想像这些人,是不是会很”恨“我们?”直到今年初,他参与324政院事件真相调查小组的分享会,与受害者见面,他这部分焦虑才获得部分解脱。这个组织由台大博士生林传凯发起,主要找在协助受害者控诉国家暴力或处理运动后国家的司法追诉。陈为廷说,原来,当时324的受害者,在意的其实还是整个运动的走向。

运动中的另一波批评就是退场机制。去年410退场前一天的凌晨,立法院旁的林森南路八巷内,他与同為“學運領袖”的林飞帆、律师赖中强等人面对大批群众,准备“布达”退场的决定。当时除了专心与群众沟通,他别无其它想法。

陈为廷说,他心知肚明其他运动者的感受,也想过其他的可能性,但是,当时已经是最适合的时机了。他也观察,大多的批评并非来自于对时机点的不满,而是“决策权”问题。

就在4月10日,众多媒体、警察的混乱包围下,拿着太阳花,跟着场内干部的队伍,步出济南路的大门,他回想当时感觉说:“松了一口气,也不是,哎,对啊!”

他形容自己是个没感情的人,没有什么天崩地裂的痛苦,只是“太阳花的时候,造成了别人的伤害,不知道怎么办。”当然,他曾经质疑过自己,“这是一场民主的运动,但被批评不民主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也想说,不要当“学运领袖”,不要拿麦克风了。”

“那再让你选一次你还会拿麦克风吗?”

“我不知道。”

两道门,一只紧箍咒束缚的猴子

谈到三一八对他的影响,端传媒记者,透过另一套“门卡”,引导他抒发对过去现在未来的重整、重述与想像。

在各式各样“门”中,陈为廷选择一张图卡代表冲入立法院的门,和另一张,代表他从立法院出关的门。

“我冲的时候它就是这样开着,”指着卡片画面上半开的木门,他想到的是立院旁济南路的铁门。而图中,半开的门里面是黑色的,代表着里面充满未知。他解释,首先,是物理上的未知,立院内有许多栋建筑,因不熟路而找不到“议场”的方向;心理上,则是不知道进去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冲入立院那一刻,陈为廷永远忘不了一个画面——与伙伴会合后,大家就在原地大笑起来。”事后在地检署里面,法官放了我冲入立法院的影片,我在庭上笑得快死了,真的超好笑的,因为从来没有搞过这么大,以前冲进去也没有那么多人。是蛮爽的。但也是一个未知的状态。“

另一边,他对“出关”所选择的牌卡,是一道旋转门。这转来转去的门,就比较复杂了,不仅代表出关以后,还是往后无数次再经过立法院,心里会浮现的感觉。“你看,”他指着牌,“在里面也很麻烦,出来也很麻烦,就是一个纠结的状态。”

他想起一种感觉。反媒体垄断运动的某个半夜,想着再三天行政院就要审中嘉案,他睡不着觉,凌晨五点,打电话给林飞帆,“我们礼拜五去冲一下好不好?”,隔天他们开始找人讨论,促成一波行动,虽然就几个年轻人,微薄的资源,看不见什么希望,但他喜欢那样的感觉。要做什么事情,不需要考量太多,想做就去做。

但是出了这旋转门,自由自在的猴子,突然感觉被紧箍咒束缚住。

事情变得比想像中复杂,他形容自己是一个团团转的人,太阳花那24天里的媒体摆出总统大选最后一个月的阵仗,陈为廷一举一动都受媒体的注意。“但是总统候选人是准备智库帮你回答问题,你第一时间找不到人帮忙”他说。

过去,他在社运场合自由的举牌、喊口号。但太阳花后,若是去了别人的社运场子,新闻标题都围绕着“陈为廷”三个字,成了再尴尬不过的事。

“就是一场社运场,你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去了被说“收割”,不去被说”切割“,去了在旁边看被说”放生“(冷眼旁观)。”

过去,他认为能对自己做的运动议题发表一些意见就已了不起了。现在,他好似成了国事顾问,社会出了什么议题都要回答。“如果你不讲话,人家会说,红了,你就忌讳了,背离初衷,”他自己也时常会焦虑是否应该对些议题「表态」,但是,他根本没有足够时间去了解所有议题。“拜托,每个议题都是一本硕士论文好吗?”陈为廷苦笑。

又例如去年魏扬被日本团体邀请座谈,却不知道邀请团体是右派立场,“我们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魏扬那个白痴,”他自顾自痴痴笑着,一边咒骂着自己的战友。

同样的,香港雨伞期间,他若是转贴占中三子或香港学联成员们的文章,时常招致不同立场的人士留言攻击,他花了许多时间认识了解他们的想法。

“那现在,你能不能具体说出紧箍咒的意义?”

“泛称而言,就是社会对你的期待,或着是,动辄得咎。”

「这是一个修行的过程」

去年12月,陈为廷挟着太阳花领袖的声势投入苗栗立委补选选战,想借机改造家乡,突破长期以来国民党必胜之地,但因为自我揭露两件性骚扰案件后,又被爆出高中的骚扰记录,只做了17天候选人,断然退出选战。

从台湾的青年领袖到性骚扰惯犯,是一段天宫到五指山下的距离。

学生运动与社会运动人士陈为廷。

跨了年,两个世界。不会有人找他选举站台,也不会有人逼着要他对各种社会议题表态,脸书上的“廷粉”易位成“酸民”。但这样的窘境,反而让他心中多年的大石头落下。因为事实上,太阳花运动期间,已有一些政坛、媒体界人士听闻他的丑闻,意外的没拿出来给媒体炒作,但也成了不定时炸弹。

这些原本掩盖在枱面下的事件爆发后,反而让陈为廷有“重新来过”的舒坦,“反正我已经到底了嘛,没有地方再往下跌了。”

唯一担心的是伙伴。“我会担心我眼前这个人,在那之后还愿不愿意跟你当朋友?”但在那之后,他渐渐明白身边那些接受他过错,愿意和他一起概括承受的朋友,更真实。

“这是从太阳花累积到那个时间点的一种解脱,”他说,他反而喜欢这样“归零”的感觉。当“神”的时候,是一段非常虚浮的光阴,脸书文字常被网民转去PPT八卦版上推爆,但现在不管发什么文都会被“嘘”。但被嘘的时候只要看到一点肯定,比过去被推爆的那种肯定,来得踏实。他说,现在要获得这样的肯定,就是要凭实力了。

“你看孙悟空紧箍咒加紧了,可是他在取经的时候还是很开心啊,他是被迫要去取经的,但他就不能随便去闹天宫,我觉得我现在是一个修行的过程啦。”

他现阶段前往“取经”的路途,在新竹市南大路上。每日九点进“时代力量”立委参选人邱显智的办公室,凌晨一两点再骑车回家。邱显智是陈为廷身上所有司法案件的辩护律师,如今,陈为廷是邱显智的选战总指挥。

最后,端传媒记者请他为空白面具上色。回忆自己从小学开始就没有制作美术作品,他似乎有股玩心上来。“我要来画孙悟空的金箍,”他迫不及待描出代表金箍的两道笔痕。

“你今天不用上课吗?”采访的日子正好是开学第一天,趁着空挡,端传媒记者这样问。

“嗯⋯⋯这个不好说、不好说,”陈为廷认真的描猴子头上的金箍。

他看着刚完成的作品,痴痴笑起来,“还不错嘛,”陈为廷对自己的作品意外满意。

隔天,学运领袖陈为廷在退选后重新跃上媒体版面,标题写着“陈为廷资格审查没过 遭清大退学”。他在脸书上这么说:

“才松了口气”

“很遗憾无法跟各位一起长成。我们街头再做同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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