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

黄佩绮,把“断裂”的自己接回来

“318里,我算是一个运动素人。”她说,“运动伤害对我来说,像是我跟我自己的断裂。”

端传媒记者 蒋金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5-10-02

编按:端传媒台湾运动伤害专题,访谈了318反服贸(太阳花)运动中,居于不同“战斗位置”的四位参与者。在艺术治疗师顾问的协助下,借助“艺术治疗”的“途径”,使用两副牌卡,与一张空白的面具。

请受访者挑选一张或多张牌卡,说明挑选的理由,藉着图卡的提醒,回顾自己与一年前事件的广泛连结。再透过“画面具”这样简单却直接的方式,投射出内在较不容易被人见到的那一面。采访技巧的说明,详见“太阳花的伤口,愈合了没有?”

黄佩绮。

“大家好,我叫黄佩绮,台湾政大社会系、台大社工研究所二年级,我只会说中文(普通话),我会讲慢一点……”扎着马尾,睁着大眼,她一面说着,一面缓缓起身。香港理工大学正举办“2015亚洲进步社工论坛”。

论坛里,黄佩绮代表“翻转社工学生联盟”受邀演讲。这个组织更名前叫做“反服贸社工学生联盟”,成立于318太阳花运动期间。

谁在乎?她要做些什么!

那一天,大家穿着雨衣,撑着伞,黄佩绮在人群中听演讲。自3月18日群众冲入立法院后,三天来她一直守在立院的围墙外,直到21日凌晨传出总统马英九11点将现身立法院;虽然马英九最终并未出现,但“听闻消息时”她心里却万分焦虑,总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

终于,她等到了机会。

“现场待过三天以上的人请举手!”“有发言过的请举手!”开始有人征求75人进入议场,一楼的进出口已经被警察封住,她和其他人一起排队,先爬梯子上二楼,再从二楼窗户进入议场。

进去后,黄佩绮先被分派防守前往议场内的6号门。她回忆称,那时自己身心的运作都特别不一样;尽管每天只睡一小时,她竟感觉不到疲倦。过去四年,黄佩绮在原住民部落服务团队经验中,看到太多资源分配不公所累积的正义感,一时全在心里爆发出来。“不断与人讨论,那能量超乎自己想像”;例如:当时因为不了解法案“审查”与“备查”的差别,到处问在场义务律师,或与立委助理交谈,只要多作一些讨论,获得知识就能感觉到自己安心一些。

她完全否定过去无知的自己,并在短期内瞬间“政治化”,看待事情、谈话之间变得非常批判。

接受“端传媒”采访时,她想起当时的情绪,除了对政府感到愤怒,更多是“自责”。她完全否定过去无知的自己,并在短期内瞬间“政治化”,看待事情、谈话之间变得非常批判。在议场内,她与其他人组了“罢工罢课小组”,开始串联多所学校发出罢课声明。

而为找到运动中的施力点,23日她与社工研究所的伙伴们,共同组织“反服贸社工学生联盟”,抗议《两岸服贸协议》里将“社会服务业”项目对大陆开放;此举将冲击中小型老人养护机构。联盟号召27日至主管的政府部门──卫生福利部抗议,3天内连署到1300多人。

在决定27日抗议后,黄佩绮决定先离开议场盥洗休息。怎料,外面世界的“无感”,令她的情绪更加崩溃。

她从和平东路118巷走回台大,这是一条充斥着各种餐厅的美食街,挤满了出来吃饭的学生。“今天要吃什么?要买饮料吗?”从她耳际不断飘过的学生对话,无一对时事的关怀,“她对那样的声音非常敏感”。“请大家多关注服贸议题”,黄佩绮声嘶力竭、疯狂地站在路中间,对着陌生路人吼叫着;最后,她完全忘了喊了什么,只记得自己跪在地上泪流不止,直到一位中年阿伯靠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声“加油”。

那是318后第一次回家。

休息后她仍是无法走出情绪的低谷。她不懂,心想着:“不是大部分人都应该关心服贸议题吗?”搭乘捷运的时候,她一度控制不了情绪,跟陌生的乘客问道:

“你们今天有空吗?”

“你们可以去立法院吗?”

黄佩绮挑选的牌卡。

伤害不来自他人,而是无知

“318里,我可以算是一个运动素人。”黄佩绮说。访问时,她时常转动着眼珠,小心翼翼又略显急促的口吻,仿佛每一句都在督促着自己要思考透澈。

她抽起端传媒记者提供的艺术治疗牌卡,指着图片说:“很像是墨汁滴到水里面、迅速地渲染开来”。接着说:“去年那时候很多‘混乱’无法消化吸收,在压缩的时间下,事情被快速搅动着,没有太多时间分辨自己当下的状态。”

“我在运动里,第一个冲击是社运圈决策团体和原本想像的落差;第二个是现在和过去自己的冲突。”

端传媒记者让她抽一张门卡,请她藉着卡上的画像,形容进入决策会议的感受。她拿的卡,画的是爱斯基摩人住的传统冰屋。记者探询选牌之因,她笑着说:“因为我觉得人没什么温度啊!在一开始的时候。”

最初,尽管亲临现场,她仍不太了解什么是“社运”,也不认识大家口中的“社运圈”。她回忆道,“我不知道林飞帆是谁,也只看过陈为廷在电视上丢鞋。”但是因为串联罢工罢课行动,她被议场内的人找进决策的“二楼小房间”内开工作会议;亦曾参与过一次与公民团体代表一同召开的“联席会议”。在外人眼里,出席会议即代表某种身分的象征,但实质内涵上,她觉得自己仍然被抛在决策核心之外。

看着其他人讨论,她却质疑起自己的意见,觉得自己的意见是否少了一些经验,少了些对于现下运动情势的判断。对第一次参与运动的素人来说,要表达自己真实想法是很困难的,这给了她一种“运动门槛很高”的感受。

不过,开会和相处之间,她看出了别人言谈中的默契,那是共同征战无数场社运、相互建立起的革命情感;现场大部分的人,均参加过如华光社区反迫迁、苑里反疯车等运动,还有更早从乐生运动就开始参与运动的人士。虽然进了会议门,她仍感到隔了层膜;即使她告诉自己,“其他人有社运经验,认识彼此是很正常的。”

手边,她选了另一张牌,是一间树屋的门,从树下有阶梯连接到树上的屋子;这是用来表达她对决策会议的另一层印象。“那好像是要爬很多的阶梯,才有办法到这个小房间开会,或是大家就觉得,在小房间开会的人就比较厉害。”她说。

记得在场内宣布退场前,二楼房间内也有退场的讨论,当时的意见很多元,有部分人主张不要退场。看着其他人讨论,她却质疑起自己的意见,觉得自己的意见是否少了一些经验,少了些对于现下运动情势的判断。对第一次参与运动的素人来说,要表达自己真实想法是很困难的,这给了她一种“运动门槛很高”的感受。

立场与偏见,运动真难

这一次联席会议,令她永难忘怀。她说:“联席会议里,我更不敢讲话”。会议中,她发表罢课罢工,甚至是罢市的想法,当场被运动界前辈大声回道:“你知道那有多难吗!你真的很不懂。”那一句话的直击她的内心。

至于运动里很容易触及,却无法视而不见的立场与偏见,则是她觉得,“运动很‘难’”的地方。

无论是与社工联盟或与罢课小组成员讨论,甚至到后期的“公民审服贸”活动,担任“社会服务业和服贸”讨论小组主持人,她聆听了许多外场对于内场的诸多“好奇”和“批评”。

黄佩绮当时在现场企图做一些“同中求异、异中求同”的协调工程,但她发现“超级困难”。例如罢工罢课讨论,应该是很单纯将场内领导、决策者和场外支持者拉在一起讨论;然而,更多时候却是要去考量“立场”和“位置”,否则就得面对“被收割”的质疑。她认为,场内、场外人士皆有其价值,没有上下关系,但碍于场内获得大量镁光灯关注,且伴随“占领”后建立起的常规生活模式,无意间让两者间出现一道隔阂。只是,有心却无实质决策权的她,并没有回应或承诺来自外场人士问题的“代表性”。

“当时可以感觉自己是没有位置的,也意识到自己要先清楚自己的位置,就好像基本的位置,决定了人对事情的基本态度吧,”她不断经历着“组织界限”的纷扰,大家各自标签了“小房间的人、场内的人、场外的人”这样的符号。

而场内外的纠纷,也让她强烈体验“黑掉(名誉受损)”的过程。她形容自己像是被当成“工具人”;同时,自己也工具性的对待自己。

退场前夕,议场内有人要求举办一场与“外场”讨论退场的“论坛”,但当时没人可以主办,黄佩绮承接没人负责的主持工作。

其实运动的门永远都是开的,它没有限制你来,没有人限制你的参与,但是运动其实需要具备各种的条件,你能不能够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

会议在运动的另一据点——“台大社科院”举行,当时现场来了很多人,台前的她明确接收了参与者对这场会议的理解:“议场内终于要开出一个机会和场外共同决策了!”,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并没有权力作决策,这只是一场“集思广益”的会议。大家在现场的炮火与质疑,她完全无法招架,最后大家不欢而散。对她来说,那两个小时的论坛是个“噩梦”、记忆里可怕的两小时。

面对这样的回忆,她只怪自己太大意。她能理解每场运动像是一个同心圆,必然有核心与非核心成员。“其实运动的门永远都是开的,它没有限制你来,没有人限制你的参与,但是运动其实需要具备各种的条件,你能不能够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会不会被自己的想法局限,你以前用什么观点在分析这些议题,这些都不可分割的啊。”

但撇除“运动的‘难’”,她较不能接受的,是讨论过程中空喊“退回服贸”、“建立监督机制”,然而“自己是否真的看过条例?”“是否真的能改善代议制度?”,她认为,每个人随时都要有的思辨能力。过程中,她眼里看到许多人参与运动的“内在需求”,有些参与者是为累积个人社会资本,转换成运动后的政治机会,“我好像也真的蛮单纯的,”她说,“但也没那么单纯啦”。也看见那些“没有在思考”、打着高空的论述,或是“固守着”特定岗位权力的人士,“这让我自己有一种失落,”她说。

断裂而后重生

“那么,你现在怎理解运动伤害对你的意义?”端传媒记者问。

“运动伤害对我来说,像是我跟我自己的断裂,”她说。正如同她在最后,画上半边的光明,与半边昏暗,象征“分裂”的面具。过去一年多,她几经“波折”,她诉说自己的“情绪线”从退场后都一直有很多不同大小的震荡。

她说,“我几乎斩断过去的自己,否定自己,很快跳入下一个阶段,好像急于想要成为,想要知道更多,更有论述能力,或分析的能量,去想透过什么样的组织方式,或是真能够那么理想,我以前太单纯跟太理想。”自己以前的生活,即便遇到困难,也是充满希望。大学时代,她在原住民部落服务队社团里打滚,走着“温暖人心”的行事风格,生活多彩多姿。但现在,发现社会那么多急需改革的地方,过去的习惯和认知快速被打破与翻转,让她存在更多“现实感”。

她从运动中,获得了“与我有关”的使命感,与捍卫“绝对价值”的勇气。

“我觉得这社会需要更多差异的声音被听见,每个议题你都可找到跟人的关联性,我当初想做社会工作,就是希望人可以活得更有尊严一点、期待每个人都能有尊严地活着。”她想起她投入社工的初衷。

“但我想,我基本上还是充满希望的人吧?”她笑着反问记者。

去年4月初,318学运结束,她的动能依然停不下来。各团体“出关播种”,但她没有跟随其他人转战政党或政团,她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投入社工的组织工作。半年中,社工联盟成员持续宣传讨论服贸议题,而后转型为“翻转社工学生联盟”,将社工议题扩大连结社会议题,并更聚焦改造社工教育与实习环境。

而这一年里的投入,正回应了她的“运动伤害”。越投入各项社会议题,让她更能消解从运动中延续出来的那份焦虑。而随着时间轴线拉长,回看过去的经历,她才发现,自己是到投入组织工作的半年之后,透过思考她跟人、社群、社工与社会多方的关系,才深刻了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上,有着“运动伤害”的存在。

“反服贸社工学生联盟”自318结束的半年后开始转型,除了在组织目标上有了转变,而这个停下脚步思考的时刻,也让她重新思考了如何面对及定位“我”。

觉醒.沉淀.自我重生

去年7、8月,她也接触两岸四地社工联盟网络,并于年底到澳门、香港参与论坛,包括本文最初提及的“亚洲进步社工联盟论坛”,与香港“社工复兴运动”。她在其间接触了许多“非典型社工”,也认识更多耕耘不同议题的行动者;也到进步社工论坛,吸收香港的社工组织经验,认识更多同伴,也让她开始逐渐不用倚赖着行动的能量,开始自我沈潜。

过去的社会运动强大的张力,让她在其中快速的“觉醒”,但是短时间内承受的巨大冲击,个人的行动与心理状态,在被社会议题搅动后,需要一段时间去沉淀、思考自我的内在冲突。也因为当中掺杂的痛苦难受,让她不断的持续向外,积极参与更多议题,与更多人交谈,甚至到海外拓宽视野,在找寻对应每个议题答案的同时,也才能将自己的心平静。

直到今年,她才下定决心终止这样的循环,把课题拉回到“自己”身上,撰写自身的组织经验投稿国内学术论坛,透过沉淀、阅读、书写,将自己整合成一个更加稳定的自己。

香港理工大学里,黄佩绮的演讲就快进入尾声。

“我想说,‘学生,就出走吧!’你出去,才会看得到这个体制的限制,你回过头来了解的时候,你会意识到自己是有能动性的,”最后她这么说。

她结束了演讲,全场掌声响起。如今的他,再出走后,重新看到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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