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莊路口，林秀芬帶領一眾村民們燃香跪地，向村裡的百年守護神—村民們稱其為「阿伯公仔」—土地公祈求保佑。祈求土地開發商撤回拆除命令，也保佑村莊村民今日能平安度過擋拆抗爭。這天是農曆閏二月廿十，正值「月破大耗」，諸吉事不宜，卻唯獨適合「破屋壞垣」。2個月前，林秀芬家的古厝被宣告即將於此日被強制執行「拆屋還地」程序。
日出前，村莊出入口已完成封鎖。土法煉鋼的鐵絲網綑綁老式桌椅，層層疊起堡壘工事。而最靠近林家古厝的巷口，則由三排居民勾起彼此手腳，組成肉身人牆。
位於台中市太平區的「番仔路庄」，是都市中少數保有12座閩式三合院與「土角厝」（thôo-kat-tshù）的歷史聚落、庄頭（tsng-thâu）。當地村民大多為清領時期受太平林家招募，在此墾地、修圳的佃農後代。日本殖民時期，村民則透過繳交「稻穀（tshik-á）租」，向林姓地主承租土地以整地、興建房屋，並逐漸形成今日村落的樣貌。如今，村民已是聚落的第五、六代人，但世居其上的土地，卻在這半世紀以來，因為土地開發利益，越發受外人覬覦、上下其手。
1975年到2022年，無數次的對簿公堂，如今已屆中年的村民說，父親被告時，她還是在廟埕前玩泥巴的小孩。纏訟的時間，卻足也讓孩子長大，成為被告。
番仔路庄的村民遭提告多達3次的拆屋還地訴訟。第1次的訴訟，由於原告葉作樂被查獲假借已死亡的地主林鑽燧的名義，以104萬元盜賣土地給邱塗金、李燕參等人，土地所有權移轉登記因此被塗銷，村民也獲得勝訴判決。第2次的訴訟則曲折許多，在首次訴訟失敗後，邱塗金於是前往日本，以1000萬日圓（折合台幣約300萬） 簽署和解契約書，向地主繼承人取得土地的代理權。並在返台後，他寄發存證信函，以每平方公尺6050元，合計1億1341萬元的鉅額，向村民詢問購買土地的意願，接著再以10日內村民未交付價金為由，主張村民放棄《土地法》所保障承租人的「優先購買權」，進而將土地轉售給自己，再向村民提告拆屋還地。第2次訴訟中，由於法官認定邱塗金的出賣價格，已經違反《土地法》中「與出賣於第3人之同樣條件」的規定，因此村民的優先購買權並不因為10天內未繳交價金而消滅。
在取得勝訴，確認租賃關係後，村民隨即以承租人身份訴請優先購買權，提出以800萬（為104萬元台幣加上1000萬元日幣，加計物價指數後為616萬元，再提高為800萬）價金購買土地，並負擔土地增值稅6100萬。一審，村民勝訴了，卻沒想到在後續的二、三審，以及第三次拆屋還地的訴訟中，開始一路敗北。
為什麼遭到逆轉？林秀芬搖頭，「法律不是我們玩的遊戲。」她說，地主在戰後遷居日本，村民們不通對外資訊，直到收到存證信函，才發現土地所有權易手。於是在1998年，村民們請託村裡唯一通曉日語的林清標遠赴日本，向地主繼承人林守成、林守直、島田玉枝確認買賣價金是否真為1億元台幣。得知實際價格後，林清標隨即追問是否有讓村民購買土地的意願，「先靜待訴訟終結」，林家三人如此回覆，村民們購買土地的事也因而擱下。
未料，12年後，這趟日本行卻成了法院上對造律師攻訐的把柄。林秀芬說，當時林清標早已罹患重聽，也因為聽不懂中文，連法官的詢問都不能理解。對造律師卻據此扭曲林清標的意思，主張他當時既已得知真實的買賣價金，則優先購買權的行使理應自那時開始，也因此早已失效；再加上，日本林家3人的說法也因律師的種種手段而反覆，使得法官最後推翻原審判決。2019年，以地產致富的長億集團第3代楊仁元更透過邱塗金的贈與，獲得土地持分，將44戶居民分成7組，發動拆屋還地訴訟。
林秀芬從家中走出，兩手捧著比自己高出許多的一落判決書。儘管此刻回憶起訴訟情景，仍是一臉怨恨與不平。她激動地指控法院從不查邱塗金，以及與他共同持份的林茹海是長億集團的馬前卒、人頭；而長億集團楊仁元的直接持份與執行程序的加速，更擺明是圖謀新光區段重劃區飆漲的開發利益。2020年，村民接連敗訴，她認定法律不公，求助公部門亦無望，於是開始帶領村民走向抗爭。2021年，村民發動圍庄抗爭，成功阻擋履勘程序。
而這次，她似乎下了更多的決心。瓦斯桶、沙拉油、鐵鍊，她早早就準備齊全。當天，唯獨林家的古厝要被拆除，殺雞儆猴的意味濃厚，警方也罕見地出動特勤中隊，準備強硬驅散抗爭群眾。早上9點，紅色喜氣的鞭炮被村民作為煙霧彈而燃放，煙霧竄升，警方與抗爭群眾在巷弄中前後拉鋸，尖叫與咒罵都過於刺耳。林秀芬站在自家屋瓦上守住最後防線。只是當警方終於攻入村庄，也一舉沖垮她連日繃緊的心神。在一旁的村民、抗爭者得使勁擒住她，才能阻止她在自己家中激動自傷。
3小時後，現場斷水斷電，施工人員進屋。她在掙扎中被警方抬離。而外頭的村民，見到施工人員一腳踩上熟悉的屋瓦。坐輪椅的老伯拿著舉不高的拐杖作勢投擲，婆婆則淚眼，或撲向警方求情，或合掌向天地求告。拆除作業後，林秀芬在村民攙扶下蹲坐路邊，沙啞的聲音責怪自己無力守住村莊。巷弄中，數排警力仍在戒備，施工人員進出搬運林秀芬家中的物品，老式的撥盤電話、長者們泡茶聊天的茶桌，以及原本掛在牆上的長輩遺照。院落中彎了腰的桑樹，現在被黃色封鎖線纏繞住樹身，落了地的果實，來回的腳步踩踏成髒污。
近十年，村莊周遭的高樓建案拔地而起。在四月的月破之日，番仔路庄的第一次拆除作業順利進行。這次遭破壞、拆除的林家古厝，僅僅只是被佔下的第一個城池。「下一次會拆哪一戶村民家？」在窮盡法律救濟的途徑後，抗爭能否讓村莊躲過拆除的劫難？村民們祈望，最親近的阿伯公仔能保佑命運多舛的村莊，陪伴村民走過未卜的路途，護土、安身。
好
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