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籍攝影師Joan Pabona近來的日程忙極了。她正在準備即將在香港菲律賓領事館舉行的攝影展覽 Empathy in a Click ,也忙於應付大小傳媒的訪問。儘管,自從去年Joan奪得「國家地理攝影大賽」獎項後,一年來或許已習慣媒體追訪,但她的身份依然令她分身不瑕——她是一名攝影師,同時亦是37萬位香港外籍家庭傭工之一,每星期只有一天假期來處理攝影事務。
去年10月,Joan作出一個勇敢的決定,她將於外傭合約完結後,專心發展攝影事業。「因為命運只會來臨一次,如果我不成功,香港永遠都在,可以隨時回來。現在這道門打開了,我必需抓緊它。」臨行前,她希望舉行一次展覽,於是和朋友花了6個月時間籌備。
「我想在離開前,回饋這個城市。我愛這個城市,我希望告訴人們這裏有多美麗。」Joan對端傳媒說。
飛行是可以觸及的自由。在那些日子裏,它是美好、冒險與發現--是進入新世界的最佳範例。
為生計不得不離開家人
小時候,Joan在菲律賓鄉村長大。「雖然我們家庭不是擁有很多,但已經足夠。」她說,相比起充滿污染的城市,她更喜歡平靜的鄉村生活,「我是個安靜的孩子,不太多話。現在,我亦把想說的話都放進照片裏。」
大學時代,她擁有一部簡單的傻瓜相機,攝影是她的嗜好,「我也想學攝影,但我有3位兄弟,1位姊妹。」結果她更務實地選擇了唸電腦工程和教育學科。畢業後,曾做過收銀員、工廠等工作,「賺到的金錢不足夠去支持家庭,所以我決定先到新加坡,然後再來到香港工作。」
相比起在留在菲律賓打工,在新加坡和香港當家傭薪金可達之前的兩三倍,但這代表Joan要離開家人和只有1歲半的兒子。「那時候他(兒子)還不明白(離別是怎麼回事)。沒有母親陪伴,成長會相當困難。」Joan說,自己與家人的關係十分親近,從前沒有facebook、whatsapp,只能以書信來與家人通訊,Joan時常寫信寄給家人。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抑鬱。我的意思是,我並不悲傷,但同時我也不算快樂。我在日間可以微笑、開玩笑和大笑;但有時候,當我獨自在夜間,我忘記了如何去感受。
「我怎樣可以改變自己成為更好的人?」
2008年,她先到新加坡工作,隨即遇上種種困難。「不知何故,我被中介公司剋扣了6個月工資,半年內沒有任何薪金。」而且,合約列明她在整整兩年內沒有一天假期,「我好像活在牢獄之中,每周工作7天,每月30天。」第二次簽約時,Joan向傭主提出,如果沒有假期她便拒絕簽署,「她因此給了我每周半天假期,那依然很不足,我很不滿意。」Joan說她的經驗並不是個別例子,許多外傭都有相似經歷,後來在更多外傭和壓力團體持續發聲下,待遇才逐漸改善。
2013年,Joan來到香港工作,她還記得最初到港時,面對這個大都市,第一個念頭是:「如果迷路了是怎麼辦?」起初Joan連回家的公車也不懂得坐,後來熟習了香港的環境,她知道就算是迷路了,最終也可以找到方法回家,「現在,對這個城市,我已經不是一個陌生人,我覺得這裏是我的家。」
她很驚訝在香港外傭擁有每周一天法定假期,在周日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歡的事。但隨着時日過去,有一天,她如常無所事事地坐在中環,「我問自己,我的人生目標是什麼?我怎樣可以改變自己成為更好的人?那時候我開始認真看待攝影。」
參與NGO課程,踏上攝影之路
Joan咬緊牙關,每個月儲起部份薪金,十個月後,她買了第一部單鏡反光相機,她笑言:「我很喜愛攝影,要是你渴望得到某樣東西,只要好好準備,總有方法的。」
她參加了NGO Lensational舉辦的攝影課程,開始每星期與同好在城市不同角落拍攝。她謙虛地說:「如果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我。」Lensational於2013年成立,致力是透過攝影,讓社會上被邊緣化的女性,得到情緒上或經濟上的充權,使這些女性能夠「自由地表達自己,實現抱負,能夠以有尊嚴的方式展現自己。 」而外籍傭工正是他們的目標服務對象之一。
從那時起,不論是休假的星期天,還是平日的空閒時間,她一有機會便會拍照,每天到菜市場買菜時也不例外,「我身上永遠帶着相機。你不知道在哪裏會找到好照片,我不想在錯過照片後才悔恨『呀,我應該帶相機』,我不想錯過任何東西。」
擁有運氣是美好的,但人生絕多數時候都得依靠努力。
Joan擅長在城市雜亂環境中找到有趣事物,以極簡的手法呈現光影、線條與幾何,「對我來說,如果觀眾能看到自己想傳遞的信息,能讓觀眾思考『為何照片會是這樣?』、當中有轉折的地方(twist),就是一張好的照片。」
「不像某些instagram上的攝影師總以一式一樣的手法拍攝。我總在尋找一些看起來與別不同的事物,讓人看起來會說『噢,我也認識這個地方,但是……』。」照片能讓人感覺熟悉,卻又有存在「但是」的元素,留有餘韻。
Joan指過自己沒有特別受哪位攝影師影響,因為不想重複別人的作品,但欣賞的攝影師還是有的,「其中一位我最喜歡的攝影師是何藩。」同樣講究光影、線條與幾何,同樣是香港街拍,同樣紀錄市民的生活百態,不難看出何藩與她照片相似的地方。
不過,當Joan發現何藩著名照片《Approaching Shadow (1954) 》竟然是擺拍而成,就覺得十分氣餒,「如果那是擺拍的肖像,沒有問題。街頭攝影和擺拍照片是很不一樣的,在紀實攝影中,你不可以叫被攝影者做這做那,你只可以不斷地拍攝又拍攝。」談吐溫文的Joan,說到這裏,雙眼發亮。
香港天氣常常不穩定,她稱要遇到「好的光影」要看運氣。問一天是否有最喜歡拍攝時間?她笑笑回答:「哈哈,那不是跟你分享我的秘密?是的,我喜歡在早上7時或下午4時左右拍攝,因為太陽的位置會令景物的影子拉長。」最近,她由單反相機換成更輕巧的無反相機,但她強調:「用什麼相機不重要,重要是你的觀察能力。」
「他們身處在擠滿人的空間,在人潮中尋找自己的身份。」
2018年是Joan豐收的一年,也是轉變巨大的一年。一天她在家中窗旁清潔,看到一個地盤工在烈日下工作,身體被安全網包圍,似是漁夫般整理網子。「這是一張好照片。」Joan心想,知道畫面稍縱即逝,她馬上去取相機,配以體積不少的長焦鏡頭,把機鏡伸到窗外拍攝。
「照片中其實是位女子,我可以感受到她頂着太陽在炎熱天氣下辛勤工作。」她最終將將照片取名 Sacrifice(《奉獻》)。作為一名外傭,一個母親,她從那個烈日的瞬間看到工人為了生計和家庭的付出,而且感覺其中濃縮了香港的某種特質。
最終她憑照片奪得「國家地理會德豐青年攝影大賽」之「香港人和事」組別第二名獎項。獲獎後,她受到眾多媒體爭相採訪,作品也漸漸為人認識。「它為我打開了許多道門,得獎前我常常壞疑自己:『我的照片幾時才會夠好呢?』」Joan提到,從前她不太敢展示自己的照片,因為害怕別人覺得不好。現在她變得更自信了,「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可以了,是否勝出比賽無關要旨,更重要是無論經歷幾次失敗,承受幾多打擊,你也可以選擇站起來,繼續自己的熱情。」
從前她一有時間,就會為其他外傭拍攝肖像和選美比賽,「如果有人看到照片會感到高興,我便會很開心。有時候,她們負擔不起一部相機,這也是一種回饋的方法。」此外,Joan於2018年起為Lensational義務任教基本攝影課程,由學生的身份轉成了導師,回饋其他外傭。
「我覺得十分有意義。你需要鼓勵和影響她們,家庭傭工在來港前已經具有天份和本領,你只需要將它們拋光(polish)。」每星期只有一天假期,卻要兼顧攝影和這麼多事情,Joan熱情和精力何來?她一笑說:「我也不知道,我也很疲倦,但要達到更加專業的水準,我便要加倍努力。如果我太懶惰,就不會在這裏了。」
這次展覽,Joan將展出27張照片,主題《Empathy in a Click》是透過拍攝來分享同理心,「展示一些生命中人們會注意到和被忽略掉的東西。」她覺得香港像個遊樂園,充滿摩天大樓和石屎森林,人們享有民主社會的人權與自由,但孩子因為讀書與課外活動,而沒有足夠機會玩耍;人們都太過匆忙,沒有機會放鬆。「香港環境非常嘈吵,但這些照片帶有平靜的感覺。可以令人的心平靜下來。」
雖然Joan已視香港為家,也享受在這裏生活,但在異地城市長時間工作,難免會感到寂寞。她的照片也多是拍攝群體中的一個或數個人,部分照片感覺悲傷,但她說:「鏡頭好像捕捉了他們孤立或者悲傷的感覺,但事實上他們都身處在擠滿人的空間裏,在人潮中尋找自己的身份。」
她相信,攝影是一種人類聯繫交流的形式,「當我在拍照的時候,或者每當拍攝到一張好照片,我會覺得自己與被攝者真正交融了。在短暫的一剎那間,我可以代入別人的角色(walk in their shoes)。」Joan希望,將這份聯繫與人分享,「觀眾看到照片會覺得有共鳴。那不單是作為外傭的個人感覺,更是對於香港整體的感覺。」
今年6月,Joan的外傭合約將於正式完結,她打算把握機會出外闖闖,「在外傭工作中我付出了很大的努力。那我想,為何不將這份奉獻放在攝影事業上呢?」對於將來的路,她不是太過確定,但覺得值得放手一試。Joan知道,「從事攝影很艱難,我不會預期太多,但至少我想向前邁出一步。」
問5年後、10年後有何目標?她這樣回答:「5年時間不長也不短,我希望自己在攝影方面更加專業,我們都不曉得將來會怎麼樣,但願我會成功。」
她在這句後寫上,「祝願我的下一段旅程好運!」
我們一直前進,打開新的門口,做新的事物,正因為我們好奇,好奇一直引領走向新的路徑。
註:在網上發布照片時,Joan喜歡在圖片說明中,引用她從書中看到各式各樣的人物名言。文中四句名言摘自Joan臉書,原句為英語版本,中文版為筆者所譯。
Empathy In a Click展覽
日期:3月10日至3月17日(15日、16日關閉)
開放時間:3月10日上午9時至12時 、3月11日至3月14日、3月17日上午9時至下午4時
開幕式:3月10日下午3時至4時
地點:菲律賓駐港總領事館
地址:金鐘金鐘道95號統一中心14樓
Joan有颗哲学家思考者的心和眼,她的作品角度其实很孤独,很打动我。
令我想到每一年出版的台灣移民移工文學得獎作品,移工將生活的酸甜苦辣、勇於改變現狀、追求夢想的信念化為文字觸動讀者的心,也鼓舞更多的移工。即使命運無情摧殘,佩服許多移工依然選擇理解、忍耐並寬厚地對待雇主;離鄉背井,犧牲自己以成就家鄉親人更好的生活。讀著他們的故事,感恩自己的生活。然而無論香港、中東、新加坡還是台灣,剝削、虐待移工的新聞不時傳出,希望藉由這些閱讀媒介以及一零八課綱側重的新住民語言及文化學習,能改善台灣社會對移工的不平等待遇,完善法律對移工權益的保障,鼓勵移工移民展現更多才華,發光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