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在書店裡看到這本書的封面,條件反射便認定是那種「懷舊老土回憶家國情懷鄉土式」歷史圖片介紹集,而且還配上這個書名:《老照片裡的家國記憶》。哎呀,我心想,冷不防還會加插一點「愛國情操小教育,祖國偉大滿魚肉」的文字,要我流一行眼淚不成?
幸好我還是好奇地翻了兩翻,作者馮克力的觀點和文字吸引著我,而且文章目錄裡的幾個小題也頗出乎意料:「讓歷史成見尷尬的照片」、「照片遭遇之種種」、「不宜發表」、「曾入敵檔」等等,在這本外觀頗為嚴肅正統的書本裡,我隱約感受到一股反叛的刺激。
馮克力是中國內地非常暢銷的《老照片》叢刊的主編和創辦人之一,在1996年發行,已出版了117期,至今仍以雙月刊形式持續出版。每期《老照片》的內容主要是向讀者徵集得來的老照片和文字,形式由傳記、散文、隨筆、考據到說明不一而足,非常開放並鼓勵民間參與,叢刊曾在九十年代獲得巨大成功,並間接引起了內地一波「老照片熱」。中國藝術史學者巫鴻認為《老照片》叢刊和隨後很多類似主題的作品,是「一種類似拼貼畫和眾多偶然結果組成的歷史,一種由眾多業餘作者的心聲而成的歷史。」他把這種個人化、無系統的歷史敘述稱為「微觀歷史」。
這種非主流的微觀歷史圖像當然不是新鮮事,例如香港坊間也有不少懷緬老香港的各式攝影集或畫冊,照片裡盡是社會民生百態、城市變遷、潮流節慶等,再配上相關介紹歷史文化淵源的文字,或是作者的個人經歷或耳聞,但執筆者多是學者、教授、研究人員、專欄名家之類,卻很少從普通平民百姓自發而起。即使是由學者或專門研究歷史的知識份子來寫,他們大多往往從社會歷史文化著眼,卻很少涉及照片作為媒介的本質、歷史發展、流動性和觀看文化之類作半點思考。結果,這本在中國內地出版的《老照片裡的家國記憶》便顯得格外特別。
更有趣的,是他會引用外國作者如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或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經典和觀點,來說明他對照片的看法,這在一般華文老照片歷史書裡十分少見。
馮克力把一些值得討論的老照片精選放在《老照片裡的家國記憶》,一方面他依舊會談談自己蒐集或徵集得來的照片,包括影像裡的故事、歷史淵源,也包含投稿人的文字和故事,或者獲得照片的過程和經歷。但更有趣的,是他會引用外國作者如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或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 的經典和觀點,來說明他對照片的看法,這在一般華文老照片歷史書裡十分少見。
例如當他談論到一張由攝影師李振盛拍攝的黑龍江「四清」運動照片時,便借用了羅蘭·巴特的「刺點」(Punctum)論述,來說明照片中被批鬥的人身上穿的衣物,雖與主題未必完全有關,攝影師也未必把衣物成為照片的主題,但卻無可避免會成為照片的一部份,而不同的觀者可以被照片中不同的東西吸引或「刺痛」,而他們身上破爛的棉衣正是照片「刺痛」馮克力的地方,引起他憐憫之情。
又例如當他討論老照片的價值時,談到照片作為物品(相紙)的一種屬性,便引用了蘇珊·桑塔格提過「就靜止的照片而言,物象同時也是物品」,而「人們可以持有它並一再觀看」,從而引發他的思考:究竟一張老照片的價值,是來自影像本身的歷史內涵,還是來自它作為一件經過手工藝製作而稀有的藝術品呢?
馮克力在書末的後記裡提到,原來是著名藝評家陳丹青在十多年前推介他讀蘇珊·桑塔格和羅蘭·巴特,著他從中「借鑒一點新工具、新方法」來詮釋影像,才有這書現有的格局。雖然近年看來,桑塔格和巴特的論述是有點過於陳腔濫調,而且部份觀點更是過時、狹隘而未必準確,但作為中國老照片這類歷史圖像書,卻有少許篇幅去抽離一點討論如何觀看攝影和歷史的關係,實是難得,也能產生一點思想的火花。
作為中國內地土生土長的馮克力,在發掘和研究中國老照片的過程中,不斷地打破他自小以來的共產黨思想教育和歷史成見。
本書另一有趣的角度,是作為中國內地土生土長的馮克力,在發掘和研究中國老照片的過程中,不斷地打破他自小以來的共產黨思想教育和歷史成見,而他也很坦誠把這種思想衝擊和感受放在文章之中。其中一段提到台灣老照片收藏家和研究者秦風,把不少抗日戰爭時期的照片與《老照片》的讀者分享,震憾了當時的大陸讀者和馮克力本人。他寫道:
「長期以來,在中國內地的正史敘述裡,在各種版本的歷史教科書裡,對抗日戰爭中正面戰場的描述語多輕蔑……說到國民黨正規軍的將士,要麼在日軍攻勢面前『不堪一撀』、『望風而逃』,要麼就專與共產黨領導的抗日軍民作對,『製造摩擦』、『破壞抗戰』,這樣的故事,深深地影響了幾代的中國人。」
結果,當秦風給他看一張照片,拍攝到國民黨軍隊的士兵在滇西作戰中冒著炮火硝煙,英勇地躍上龍陸城頭的時候,「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竟是:秦風先生別是搞錯了吧?」他事後總結:「這張與我們以往的認知迴然有異的照片,不僅以其極具震憾的信息訴諸人們的視覺,更訴諸人們的情感,經由多年灌輸培育起來的對國軍將士的諸多偏見,正是在那一刻被化解於無形。」
不知是我個人過於敏感,還是馮克力有意借古論今,有時他的選材和文字,總是有意無意之間別有所指,暗諷中共當今的統治處境。就如在「讓『歷史成見』尷尬的照片」這一章裡,他先描述了一張照片,影像內容是一個共產黨民眾集會裡, 出現了一幅「迅速結束一黨專政」的標語:
「『一黨專政』,曾是國民黨遭政敵詬病最多的一個議題。《老照片》裡曾經刊出過一張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根據地民眾集會的照片,在主席台一側的標語中,赫然寫道『迅速結束一黨專政』。可見,那時『一黨專政』正是國民黨的軟肋所在,挑戰『一黨專政』自然也就成了反對派最具殺傷力的武器,大有一劍封喉的威力。」
「結束一黨專政」這句口號,相信大家都耳熟能詳,但現在針對的對象,則可謂倒戈相向了。這裏,老照片也發揮了它的價值和力量:以視覺記錄人們的所作所為,讓後人和歷史來評價。
接著,馮克力又展示了另一張照片,拍攝於一九四八年五月的「行憲」國民大會期間,當李宗仁與孫科的副總統競選進入白熱化的時候,一位代表正匆匆走向設在會場後面的「秘密寫票點」填寫選票。一方面他指當年這次選舉貨真價實,「黨魁」屬意並由黨中央提名的副總統人選孫科,敗給了以個人名義參選的李宗仁,並指「那時的國民大會還沒有淪為可憐的橡皮圖章」。另一方面,他對投票的方式也感到好奇和慨歎,他寫道:
「照片上最吸引人們眼球的,是國民大會堂裡為代表們專門設置的「秘密寫票點」,一格一格,由木板隔斷,形成一個個相對獨立的空間,確保了代表圈寫選票的私密性……圈寫選票的私密性,對於公正、公平的選舉來說,並不是一件小事情。事實上,在時下有些地方的選舉中,主事者為了確保自己提名的人能順利當選,竟在會場上安插眼線,以行監視,千方百計地化解投票的私密性。」
這已不是借古諷今,而是直接對當下社會的評論了。當然,這類評論在書中其實很罕見,更多的是對照片中人們經歷的感慨,以及對照片本身經歷的揭示。正如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抄沒、藏匿、銷毀、塗抹的照片多不勝數,因為照片被認為是證據,過去人們的家境、生活、朋友都可能成為被批鬥的原因。而能僥倖留下來的老照片,本身已可成為一個傳奇故事。在馮克力蒐集老照片的過程中,他認為當年被抄撿的照片反而有了一個相對安全的歸宿,雖然也有不少不知所蹤,但至少仍有部分都被移交到文博的部門,或輾轉流落到舊貨市場。馮克力說替《老照片》約稿時,不知多少次聽到人們慨歎,家中原先有很多照片,可惜「文革」抄家時被洗劫一空。
不過,或許更大的懊悔和悲哀,是當年不少人其實是自己主動銷毀照片,免得置身危險之中。書裡的一章「照片『遭遇』之種種」,馮克力提到已故著名學者周一良也曾在文革中主動銷毀家庭相冊,裡面還有他和夫人的結婚照。他寫道:
「周先生說,這些保存了幾十年的十幾本相冊『並非掃四舊之初所毀,是紅衞兵抄走又還回來之後,被我自己親手毀掉的』。這件事讓他的夫人很傷心,周先生後來回想起來也很愧疚。分析到自己何以這做樣做的原因時,周先生說道:『我對於她穿著華麗的衣服,在照相館擺出姿勢所照的相,向來認為俗氣,很不喜歡。但當時究竟是受到什麼思想支配,現在也說不清楚。總之是一種賭氣的行為吧,就乾脆付之一炬。』」
幸運的是,周一良的部份家族和結婚照片,後來陸陸續續從外國的親戚裡一張張找回來,也讓我們能在《老照片》和這本書裡僥倖地看到。書裡其實還有不少老照片的故事,或有趣或刺激,或感歎或反思,很值得大家一讀。
馮克力的《老照片》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平台,給普羅大眾一個非常開放的空間,以圖像訴說多元化的個人微觀歷史。
可以想像,發生於八、九十年代的這一波「老照片熱」(如巫鴻所言),相信很大程度是由於改革開放後的十多廿年,對文化大革命開始產生歷史的距離,一方面大眾嘗試整理個人或家族在這十年浩劫的歷史以療傷治痛,另一方面開放後的商業化社會也以文革作為一種消費和奇觀的符號。剛好此時,馮克力的《老照片》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平台,給普羅大眾一個非常開放的空間,以圖像訴說多元化的個人微觀歷史。正如巫鴻形容《老照片》的成功時寫道:「在這樣一種結構中,攝影影像不單是文字的圖解,文字也並不只是對照片的說明。實際上,影像的作用是為重構歷史和喚起記憶提供刺激、線索和載體。圖像種類的多樣性因此也就意味著歷史重構的多種可能。」
看來,事到如今,這種歷史重構的多元化和開放性似乎已逐漸消退,取而代之,是被高度集權的政府強力宣示的大論述和統一口徑。此時讀《老照片裡的家國記憶》,除了重新認識照片裡的歷史外,也許也可讓我們緬懷一下八、九十年代那種短暫開放的氣氛。
《老照片》杂志非常不错,过去买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