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記得那個畫面,晴朗至無雲的天空,湛藍至平靜的海,中央一艘橡皮艇,480人在船上靜默,呈現整片完美的無聲。對我來說一切非常詭異,從攝影的角度,那畫面真的美得不可思議。」 Jason Florio 不斷用「詭譎」描述那次接著無聲之後的一觸即發,「我們緩緩靠近,開始可以看清楚一張張面孔,蜷縮在船上不動,那靜默是一種極度恐懼,皺緊的臉部、扭曲的表情彷彿說著:『來者是誰?是將拯救還是摧毀我的生命?』」
Jason Florio 是來自英國倫敦的獨立攝影記者,在紐約長待18年後,選擇走入西非岡比亞(The Gambia,台譯甘比亞)貧瘠之地,於2009年完成赤腳環岡比亞攝影計劃,拍攝關注在邊緣社會或衝突地區人民的故事,作品遍及紐約時報、紐約客、彭博商業週刊等知名媒體,也曾獲多項全球攝影獎。即使經驗已相當豐富,這次仍是第一次駐派船上。他隨國際非營利組織海上移民援助站(Migrant Offshore Aid Station)的船隻,於地中海上紀錄搜救自非洲逃往歐洲的難民,長達18個月。
第一次的搜救,就在他首次隨搜救船出港的隔天清晨發生,來得措手不及。「在鏡頭背後,幾乎要掉下眼淚,那畫面現在依然清晰,孤船襯著海的如畫,他們臉上的沙和汗水攪和著海水的鹹,鮮明卻諷刺地說著他們的遭遇。」
Jason 不是第一線的搜救員,也非急診室的醫生,他扮演著觀察者的角色,在鏡頭之後,用快門擒住每次搜救的畫面,他的責任就是採集真實的故事。
「一次,我在船上36 小時,和一位來自尼日利亞的年輕媽媽聊得很深,她捧著手上的孩子,很美的女孩,我可以想像她所處的畫面、氣味,和環繞她身旁的人的性格,那確實是個很悲傷的故事。」
年輕媽媽 Adaugo 因在利比亞被子彈擊中,傷口尚未癒合,在船上的急診室內休息。Jason 坐在她旁邊,一邊和女孩玩,一邊聆聽她緩緩憶述。
Adaugo(化名)來自尼日利亞(台譯奈及利亞),帶著兩歲的女兒 Joy(化名),從家鄉逃到利比亞和姊姊會合。姊姊在利比亞的首都,為了貼補家用,已做性工作好多年,並不斷說服 Adaugo 和她一起從事性產業。「我是受過教育的人,我想要成為一名記者,我真的沒辦法做妓女。」 Adaugo 無奈地說。曾在尼日利亞接受高等教育,Adaugo熱愛做研究。她深受一部講述關於在南撒哈拉未成年少女,被性販運到利比亞的紀錄片影響,立志走新聞媒體這條路。
Adaugo 的母親生了一場大病,因家中負擔不起醫療費用,不久過世了。Adaugo 卻在這時懷了孩子,被丈夫拋棄,不得已只好帶著肚裏的女兒到利比亞投靠姊姊。
在利比亞約待了一年時間,Adaugo 偶然一天在街上被亂槍掃射擊中腿部,傷勢慘重,她輾轉被送到「連結屋」(Connection House),一個主要提供欲逃往歐洲的難民,等待人口販子安排上船的地方。裏面的環境非常惡劣,被毒打、施暴、強姦都是日常。幸運的是,管理單位的人中,剛好有一位尼日利亞女人,看到 Adaugo 的處境餘心不忍,孩子才剛滿一歲,私下幫她儘速安排船隻到歐洲就醫。可當Adaugo 抵達船上時,腳已大面積潰爛。
我不只是在船上的記者或攝影師,在緊急時刻,沒什麼好判斷的,先做個人。
每四到五天就有一次搜救。
返回西西里島,出發、返回、再出發。
Jason 開始覺得所拍到的、蒐集到的都是很相似的素材,「這次多少人被救起、多少人溺水……」、「漁船可能在幾小時後翻覆……」、「我們被走私販毒打、虐待……」、「在利比亞的情況真的非常惡劣」,每場悲劇竟都成了被反覆輪唱的麻木故事。在船上一個月,Jason 決定和船員討論,如何捕捉到更不一樣的畫面。
「我們會嘗試讓你進到難民木漁船的下甲板,你還有個責任,就是維持他們的情緒。」船長向他下了指令。木漁船是搜救最困難的一項,人數通常最多,那次乘載672 人,畫面中多少人,甲板下就有一倍的人數,有些人會因緊貼引擎,腳部被燙傷;或是因喝入大量的漏油致死。若是船已開始下沉,下甲板的人極有可能溺斃,搶救時間因此非常關鍵。
Jason 帶著相機,進入下甲板,裏頭幾乎全暗,狹小密閉空間悶熱得幾乎要窒息,「5小時的搜救我都在裏面,我很難確認我到底拍到什麼,我同時要保持和他們對話,讓他們冷靜,並做簡單的訪問。」
緊接著那天晚上的救援,以當時他們的照明設備,幾乎看不清楚海上的狀況,加上多半難移民膚色都是黝黑,更增加搜救困難度。搶救過程中,海上不斷有人溺水,開始傳來痛苦的求救聲和吶喊聲。Jason 立即放下相機加入搜救的行列,和團隊一起將一個個生命拉上船。此時原本可以拍到非常有力度的搜救畫面,「但那一次我明白,我不只是在船上的記者或攝影師,在緊急時刻,沒什麼好判斷的,先做個人。」
他們好渴望被聆聽。因為這次他們終於可以喘口氣,感到安全,被當成人那般的表達自己。
船上18個月時間,Jason 同時進行了人像攝影計劃(Portrait Project),在船上搭建「簡易攝影棚」。實際上他僅能找到約80釐米寬的牆作為白背板,這計劃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船上前往歐洲尋求庇護的人們,像是人生第一次有機會走星光紅毯般興奮,個個「盛裝出場」。
Jason 生動地比畫著當時被搜救者的欣喜:如何抬著頭有自信的面對鏡頭擺姿勢,梳裝打扮、上髮膠、紮好牛仔褲。有些女人戴上頭巾希賈布(Hijab),有人以上船時船員發放的救生衣、毛毯、保暖罩當時尚單品穿搭,或是和孩子家人合照。其中一位來自埃塞俄比亞(台譯衣索比亞)的男子,拿出皮夾中女友的照片希望能一起入鏡……
「我發現這對他們是一種心理治療(Therapy),並不是要透過鏡頭從他們身上偷走什麼,而是能讓他們被真正當個人尊重。 」
很多情況下,孩子希望只露出半臉,或是背影,尤其一群來自利比亞的難民,擔心阿薩德政權會因照片找到他們。但不變的是,這些難移民們很想說出自己的處境,甚至是「飢渴」能有人聽他們的故事。「這確實讓我意外,我從沒逼迫任何人說話,多數的人是開心被拍攝,他們搶著我的麥克風,主動叫我按下快門,『嘿!我不會咬你、打你、偷你東西,拍我們好不好?』 ,他們好渴望被聆聽。因為這次他們終於可以喘口氣,感到安全,被當成人那般的表達自己。」
「這個男孩他無法露臉,有安全危險,但他請我一定要拍下他背後的傷。」Jason 說的是18歲的 Bashir,來自蘇丹,曾被利比亞的人口販用趕驢的鞭子像動物般鞭打。若是開口要水和食物,就會被毒打一頓。Bashir 僅會幾句簡單的英文單字,卻希望能告訴全世界,他在利比亞拘留所裏過的生活。
與其他短短隨船採訪幾天就離開的記者不同,從2015年開始,Jason 和海上移民援助站一起待在船上的時間長達18個月,因此蒐集到的內容相當豐富。他花了非常多時間思考,該如何去拼組這上百個故事。「我希望還給他們『個人發言權』,不是難民、移民、不是那些數字和國家,而是關乎他們自己,和家人。」
除此之外,Jason 還拍下許多獨特鏡頭:在海面上燃燒的漁船,煙霧迷漫整片地中海。那駭人場面不是戰火,而是意大利海巡隊(Italian Navy)試著在每次搜救後,摧毀已毀壞的漁船,以避免走私販再度使用。
其中有一幅照片非常震撼:一群偷渡犯對著海上移民援助站和意大利海巡隊船隻咆哮,要他們留下搜救後的船隻和引擎,一名中年男子甚至直接跳入海里,只為把引擎帶走。
走私販有一套健全的線上搜救隊追蹤系統,用智慧型手機可隨時定位,知道把船丟到哪個方位會有搜救隊。他們還會追隨難民船隻,等待救援結束後,再把已經破裂不堪的船帶回岸邊使用,節省成本。 年復一年,船隻品質大幅下降,加上每艘船的偷渡人數只贈不減,導致地中海偷渡航線上死亡風險大幅提高。
這不會只發生在地中海上,而是很可能發生在世界上各個角落。當人們正遭受到嚴重迫害或身處險境時,冒險往海上逃難就可能成為他們的唯一選擇。
Jason 透過他的鏡頭替難移民療傷,以影像為他們發聲,並捕捉地中海上最衝擊而真實的醜陋畫面。但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替難移民報平安的關鍵人物。
Jason 和妻子 Helen 長年在西非岡比亞生活,岡比亞距北非利比亞港口近5000公里,且需穿越南撒哈拉沙漠。但在搜救船上,不乏岡比亞難移民,船上搜救隊甚至救出了Jason岡比亞朋友的孩子。
「他(Jason) 打網絡電話給我,叫我聯絡朋友 Sana(化名),我問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他說 Sana 的兒子正在他的船上。」Helen 說。
這樣的事大概發生四五次,其中一個孩子的叔叔接到孩子獲救消息,在電話那邊崩潰大哭。
一年半的時間裏,Jason 作為海上搜救的第一隻眼,將結晶拍攝成紀錄片 Fishers Of Men ,完整而真實地敘述地中海上的救援故事,這部紀錄片在去年馬爾他首都瓦萊塔電影節(Valletta Film Festival)盛大首映。
馬爾他是地中海上非洲及中東難移民,自北非利比亞逃往歐洲的通道之一。當天晚上,在首都最大的廣場上,現場超過300位觀眾,與約30位難民一起觀賞影片。放映結束後,許多觀眾落下眼淚,一些人更站起來表示:「全世界都應該看這部紀錄片。」現場也有美國政府部門的公關,特地來要把這部片帶回去。
這部紀錄片以經典形式描述海上搜救難民的情形,免不了採訪口述、搜救過程、難民故事、和悲壯的背景音樂……除了激起更多人的同情和眼淚,還能做什麼?
「我希望這世界的人都可以看到這部紀錄片,不用特別支持或同情,至少真的了解整個過程。因為這不會只發生在地中海上,而是很可能發生在世界上各個角落。當人們正遭受到嚴重迫害或身處險境時,冒險往海上逃難就可能成為他們的唯一選擇。所以我們開放所有版權,希望可以在各地播映,我們也積極把紀錄片帶到政府層級,希望也能影響政策層面。若你願意,也歡迎花一小時時間看完這部片。」
這不是本文作者想表達的重點,但我好奇的是,在這其中偷渡集團在這個故事中扮演的角色究竟為何?很肯定的,他們以利益為優先,但換個角度,他們又是難民們重生的唯一希望,畢竟沒有任何單位會主動去接納所謂的非法難民(甚至是其狀況是急迫、有生命危害的),無邊無際的海是難民唯一的希望,卻是九死一生,只有到達對岸才有重啟人生的可能性(也許還會被遣返),悲觀來看,這個故事,只會被發現,不會被解決,多出來的,只是一時的同情心。
「每艘船的偷渡人數只『贈』不減」是否應為「增」
疑似錯字:
「巴沙爾證政權」是否應爲巴沙爾政權。
「布卡(Hijab)」:布卡對應的是Burka,Hijab一般是希贾布……這裏很混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