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前的中元盂蘭節,香港小小離島坪洲上,有70多年歷史的中元建醮活動,火了一把。一連四天層出不迭的傳統儀式後,耗費兩周人手製作、約有10米高、頭頂立觀音、塗著棕色臉的鶴佬文化紙紮大士,在臨近午夜的濃厚夜色中被點燃,不過一陣就燒成熊熊大火。燃成紅光的灰飄在空中如著火的蝴蝶,為祭拜和祝福儀式畫下句號。
離島、鄉郊、傳統活動、度假⋯⋯幾個詞連起來,就是香港市區和海外遊客對離島的一貫印象。
彈丸之地香港,其實有263座島嶼,最小的「九龍石」連同未露出水面的部分,總面積不到1平方米,僅可以站一個人;最大的大嶼山總面積約147平方公里,內含許多海灣和村落。然而「島」的文字意義和它的實際存在,不總是對等——儘管人們熟知的香港島其實也是島、並且是第二大島,但香港島被認為是「市區」、「陸地」,它和「離島」在文化想像中的模樣,有天壤之別。
也因此,長期以來存在著一種粗疏的二元劃分:陸地vs島嶼,城市vs鄉村,市區人vs島民,現代vs舊日風情。在最初,這種劃分是有意義的,因為離島與市區確實在生活方式、節奏、人際關係、文化上,有很大不同。這些差異的存在造就島嶼的魅力,也是生活樣態之所以豐富的基礎。然而,這也帶來一種常見的視角陷阱:即,島成為浪漫的投射,比如在旅遊業上,這種浪漫是提供給遊客的陽光大海、假日風情;在城市規劃上,這種浪漫被認為是需要追上城市發展步伐的,或是需要由外界集中的、官方和市場的力量,去保護和保育。
不難想像,投射與現實之間常有衝突。
彈丸之地香港,其實有263座島嶼,最小的「九龍石」連同未露出水面的部分,總面積不到1平方米,僅可以站一個人;最大的大嶼山總面積約147平方公里,內含許多海灣和村落。
我們組織了一場對談,邀請四位生活在不同離島上,正在進行文化研究、社區營造、書店經營等身兼居民/觀察者的朋友,來講講離島生活的樣子,和島上人的所需所想——到底,不是浪漫投射的話,打開島嶼的方式可以是怎樣的呢?
有趣的是,在對談中,和島嶼相關的話題意外發散開來,它並不願遵循某種結構性的對話方式,而是帶著自己的彈性、靈活和變化,一如島嶼生活給人的體驗。記者的問題恰恰就像外界的好奇與陌生,被島嶼自己的眼光打量和回應。而到最後,對話自己就回到了地方、身分與人的關係上去。
令這場對話具有不斷變動的生機的,也是四位對談者。其中,梁寶山(人稱梁寶)是70后的藝評人、文化研究博士,居住在南丫島超過二十年,近年愛上島嶼研究,並成立「島嶼研究網絡」,意欲將知識生產與創意實踐結合起來。她是時時刻刻準備好做研究的人,隨身帶著錄音筆,在對談中不知不覺就插入自己的研究問題,聊到興起索性也將錄音筆掏了出來,擱在記者旁邊。
阿 Kit 是開在坪洲的「島民書店」店主,Vanessa 是開在長洲的「渡日書店」的店長之一,兩家書店以島嶼研究、社區營造、自然與生態寫作等類型的選書見長,也是「市區人」搬入離島生活、運營公共空間的典型。兩家書店都在於去年復辦、香港民間發起的「船到橋頭生活節」中參與策劃,是次活動橫跨四個週末,橫水渡(幾個島嶼之間的渡船,inter island ferry)可以去到的島嶼都加入其中。
龍子維的父輩和爺爺輩都生活在大嶼山散石灣,他後來在市區成長,成為評論人、政策研究人,在疫情中重回大嶼山生活,並在大嶼山舊日中心——梅窩——成立NGO「好老土」。今年,他統籌和參與寫作的《再現梅窩》出版,這本書講述梅窩農業的歷史,也提出在保育問題中應以島嶼自己的歷史和文化為出發點,避免由外向內的投射心態。
「島」實際上可以有更豐富的文化含義,比如離散的歷史、非大陸中心的生活方式,島也是「邊緣」的象徵,蘊藏顛覆主流想像的力量。
以下為對談節錄。
「島」不是一個unit,是 island within island
在城市中心的人看來,可能我們這些島都是一樣的,都是 IFC 出來要搭船才去到的地方。但我們有分西水、東水,還有一島兩制。
端:允許我問一些 warm up 問題,為了讓讀者快速認識你們的島,請用5個詞描述你所在的島給你的感受。
Vanessa:(長洲)旺中帶靜,熱鬧,有潛規則,比較貼地,漁獲豐富
梁寶:(南丫島)自由(其他詞一時想不到)
龍:(大嶼山)自食其力,夠大,有性格,粗魯得來帶點溫柔,包容得來有點排外
Kit:(坪洲)靜,宜居,面惡心善,不大不小,五臟俱全
端:你們會如何形容你在的島同香港的關係?
龍:這麼近那麼遠。
眾人:哇
Kit:不屬於香港⋯⋯坐船出去會說「出香港」,言下之意我們不是在香港。
眾人:是
端:除了你所在的島,有第二個你們覺得比較親近的島嗎?
眾人指梁寶:你那裏就遠了
Kit:南丫島其實都近,譬如最近有街坊搬屋就預訂了艇,直接去南丫島,五十分鐘,跟去長洲的時間也差不多。坪洲街坊有時會預訂一隻艇帶小朋友去南丫島玩。從南丫島和梅窩搬來坪洲住的都多的,長洲相對少一點。
龍:我自己覺得坪洲近一點,但是我的家庭或者我認識的農戶覺得長洲近一點。譬如我阿公以前有舢舨,我家散石灣那邊,旁邊就是長洲。剛才 Vanessa 說漁獲豐富嘛,(對漁民來說)最近都是在長洲那邊,還有梅窩的農夫,有幾檔東西都是在長洲街市賣。我舅父那邊有一些朋友是長洲人,親戚聚會食飯都是過長洲吃的。
Vanessa:水上人有個特別的糖水是烏豆雲耳,我朋友之前來長洲,說從來沒見過這個糖水,但長洲到處都是。我比較近的也是坪洲,有一些朋友住那邊,所以我都會定期去⋯⋯islander書店喇,餐廳喇⋯⋯坪洲有些餐廳會落閘,覺得太多生意或者要「招待會員」(特別街坊);長洲就不一樣,有生意就會做。
梁寶:我不代表南丫島,因為我不是在南丫島最多人住的地方。南丫島是很大的,我會說是 island within island,是不同的海灣,不會像在陸路那樣兩邊去。
在城市中心的人看來,可能我們這些島都是一樣的,都是 IFC 出來要搭船才去到的地方。但其實就南丫島而言,我們有四條航線,北岸兩條,南岸兩條,它們的 network 和經濟關係是很不同的。有航線那邊全部是「西水」,西水的水上人做珠江一帶的作業。但我們是「東水」,我們就會跟蒲台島、赤柱,甚至西貢的島劃在一邊,我住的那頭就沒有船過中環。
端:原來是用水面來劃分的。
龍:你跟蒲台島的「街道」熟嗎?
梁寶:蒲台島跟我們是同一個鄉事委員會,行政、水上人的 social network 也是這樣劃分。譬如我們這邊賀誕,蒲台島會有人過來,他們那邊賀誕,我們這邊有人過去。但我目前為止沒見過你們(這些島)的賀誕我們有人過去的。
Vanessa:對喔,雖然其實南丫島就在長洲對面。
梁寶:我每次去長洲都很火滾,船出去的時候,明明長洲就在手邊⋯⋯(註:從南丫島到長洲,要先坐船去中環,再從中環去長洲,兩個島之間沒有航線)
龍:海上有一個無形的牆。
Vanessa:Island within Island 其實長洲也有的。長洲雖不大,但它的形狀是一條啞鈴。有一邊是西灣,以前是行山路(才能過去),之後才有了條新路徑,就是現在跑步踩單車那裏。所以有些住西灣的人會搞笑。比如之前有間餐廳出了一件T,寫著長洲「一島兩制」。長洲主島,跟西灣,是不同的系統。
梁寶:長洲本身的 development,導致有很多不同籍貫的人在那邊。主街是陸上人,水上人被推到了西灣。所以天后廟也有兩間。
入島
做研究或搞保育有時有個肓點,就是將離島或者鄉郊的時間「空間化」。即是城市是現在式,而鄉郊就變成過去式,但明明兩者其實都在同一個時間。
端:你們對彼此的島有什麼好奇的?
Vanessa:你們怎麼買菜啊?我經常去其他島買。因為長洲沒有很西式的原材料。我想買刁草(Dill,莳萝)時,不是去梅窩就是去中環。我發現南丫島的本島那邊,不少士多是中西合併的,長洲就很少會這樣。但有些很 local 的香港的 brand 在長洲才能找到,不是平時在 supermarket 會見到的。
龍:我好奇搬屋,去一個島的搬屋方式是怎樣的?坪洲好像只有單車的玩法?
Kit:坪洲是從西環上船、貨,然後在碼頭落,之後就VV車(註:一種需要牌照的鄉村拖車)。坪洲很小,但VV車路來講都挺寬的,寬過長洲,所以都算方便。
龍:IKEA 那些是怎樣玩的?
Kit:我沒有試過玩 IKEA⋯⋯
眾人笑
Kit:我想應該上西環碼頭(註:西區公眾貨物裝卸區,可以做貨物運輸),再落去坪洲碼頭自己接貨。
龍:有沒有試過貨要從西環調去坪洲的?
Kit:有有有,比如廁紙⋯⋯
Vanessa:我之前有朋友搬家,整部洗衣機跌下了海⋯⋯IKEA在有車路的島是會送貨的,但是長洲沒有車路。我之前的玩法就是全程自己搬。
首先要去中環碼頭接貨,約好時間,中環碼頭有一些 GOO-LAY(勞動力),可以付錢請他們幫手運上船。一定要慢船,然后還要給船運貨費。去到長洲,找另一個人用VV車搬去住的地方。如果住得靠近碼頭,他就幫搬,一層層樓計錢,就是這樣的系統。
龍:我試過最經典的是,我們(好老土)做菜包嘛,從油麻地買很大的雪櫃搬回梅窩,哇,那下真的是大工程。
因為第一呢,雪櫃公司不想三不識七的人自己搬,怕搬爛,他要叫自己的車去搬,所以要先遷就他們的時間。然后梅窩這邊的車隊時間也要約。重點就是我們原來的 office 是在樓上的,所以牽涉到怎樣可以把那麼大的雪櫃搬上樓的問題。
梁寶:是不是因為這樣你們現在才搬到樓下了?
眾人笑
龍:這是我決心要找地舖的其中一個好處。
我們本身有一個舊雪櫃,後來也是 free 去農場,也是 disaster,而且就是因為有車路才煩。這麼短的距離,你真的租輛車嗎,還是用所謂的VV車?但你叫得到VV車那個人來(註:車主閒散不常在),不如自己找方法搞定就算了。
總之我們找了本來的那個搬運公司,老闆就去抓他那些體力很厲害的大叔,要他一個人搞定。我那天沒有攝影器材,不然真的要拍下來。他就用一架板車,走什麼路就用什麼方法,搞定了。
眾人嘆服。
梁寶:這個真是很離島的話題。我那邊是距離中環碼頭很遠的,所以下了船要再VV車過來。
但是我們屋與屋之間,路上有幾級幾級的台階。有一次我老公搬一些書——老公都是「嫁進來」南丫島——搬到搬家公司都發脾氣,因為沒辦法很大直路就去到那間屋。
IKEA進不去長洲可能有一個原因。要從白事講起,長洲是自己做白事的⋯⋯
Vanessa:對,我們有一個「海濱亭」。
梁寶:對,據我做資料搜集呢,外面的仵作佬是不可以停在長洲的,一下船一定是要長洲的人自己搬,不然會打架。
Kit:噢,因為是他們地頭?坪洲也是過長洲燒的,街坊坐橫水渡過去。
Vanessa:有時從中環搭慢船,也看到他們把棺木帶回去,在最底那層。
梁寶:我跟拍了一次才知道不能進去,所以 IKEA 進不去長洲可能有這個原因。
龍:我們有一段時間買多了 IKEA,發現,在大嶼山做 IKEA 的其實不是 IKEA 的員工,是大嶼山自己 local 的運輸公司承包了,所以每一次都是同一個人:「咦,又是你啊?」「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幫你擺門口算了。」
譬如我小時候阿公阿婆,要慶祝就會去東涌,因為東涌有酒樓,節慶啊、鄉親啊、有些不知道什麼的政府吃飯,買生日蛋糕⋯⋯去長洲就是村民自己人、鄉里。去梅窩就是再細圈一點的。
Kit:你們如果有些東西想 free 出去,或者買二手的,社區怎樣可以運作到?我聽說南丫島的運作很有趣,好像有個 area,大家扔東西出來,然後就自助。
梁寶:榕樹灣那邊好像是有這樣一個位置。你們(坪洲)好像也有?
Kit:我們很多是Facebook group,然後一對一交易。有些地方大家約定俗成,但是那個位又不是真的很 popular,都是 pop up 一兩個地方,不固定的自由交易位。
梁寶:我們也差不多。以前有一間小店,它的外面可以 free 嘢,每個村可能有一兩個這樣的地方。
Vanessa:對比來說,長洲真的很會做生意,我們有兩間二手的,都是公公婆婆在 run,什麼都有的買,衣服啊木凳啊鏡子娃娃杯碟⋯⋯他們會收居民的東西。我搬家的時候也會拿去給他們賣。而他們也不是真的要 run 一個 business。也有 facebook group 那些,只是需要「自備大隻佬」。
龍:大嶼山一種玩法就是跨區,把東西拆到可以塞在車裏、船上,然后拿去別的地方。其實大嶼山理論上是沿著山界劃分,北邊有北邊玩,南邊有南邊玩,二手的玩法都是同一個原則。
梁寶:因為你們有車路,所以可以跨。我好奇的是,你們會不會踢走愉景灣的?(註:愉景灣是和梅窩共享一座山的不同社區,愉景灣是較為中產的住宅區)
龍:我心理上會踢走⋯⋯我的朋友住在愉景灣都不會過來玩,雖然兩個地方之間已經有航線⋯⋯
梁寶:已經很近了!
龍:那種 exclude 是心理上的,(兩個地方的 vibe)不是很夾。愉景灣以前那些村已經消失得七七八八了,大白、二白(愉景灣舊地名)的人,historically 地一部分就住在現在梅窩窩田村對上。
梁寶:噢,走回來了?
龍:是的,其實用山路的 concept 去想,那幫人是和愉景灣有關係的,反而跟山腳下的梅窩人沒什麼關係。
梁寶:山腳下的已經生活了幾百年。那你的遠房親戚是東涌的多一點還是愉景灣多一點?(註:東涌是北大嶼山的新市鎮,比較城市化)
龍:在買不到菜或者買不到東西的時候,會聲稱東涌也是大嶼山一部份⋯⋯但問題是,它的發展程度、位置,讓你不覺得它是你的一部份,它已經城市化了,更加像「出省」、「出港島」的概念。
譬如我小時候阿公阿婆,要慶祝就會去東涌,因為東涌有酒樓,節慶啊、鄉親啊、有些不知道什麼的政府吃飯,買生日蛋糕⋯⋯去長洲就是村民自己人、鄉里。去梅窩就是再細圈一點的,譬如我們自己家人有個週末想去梅窩冬菇亭那邊吃一餐海鮮。
梁寶:是不是有了機場、有了路進來後,大嶼山的 centre 變了?本來梅窩是中心的嘛?
龍:對,我很記得一件事,小時候我舅父是做汲水門大橋(1997年開通)的工程。(快竣工的時候)他專門載了全家人去那條橋走,「我們終於不是被人隔絕了」「有一條橋連接,可以經東涌出去了」。大家都很討厭「東匯城」(註:東涌最中心的 shopping mall),但其實它有一種連接現代的功能。
梁寶:我覺得做研究或搞保育有時有個肓點,就是將離島或者鄉郊的時間「空間化」。即是城市是現在式,而鄉郊就變成過去式,但明明兩者其實都在同一個時間。比如在大埔(註:香港北部一個地方),從大埔市中心搭多幾個綠VAN,人們就當自己回到了清朝⋯⋯人們可能覺得搞農業、漁業是過去時,但是其實是現在時。
搬進島後,生活與歷史的度量衡變了
當開始適應了坪洲這個島的 scale 的時候,就會用這個 scale 去看東西。就會說,長洲比我多一點,芝麻灣比我少一點,中環比我多很多。
端:所以大家現在通常會用什麼視角去看島?島的視角?水的視角?群島的視角?還是依然是市區的視角?
Kit:我們是(從市區)搬進去的,當開始適應了坪洲這個島的 scale 的時候,就會用這個 scale 去看東西。頭一兩年我仍然是以一個城市視角去看,來的時候是 weekend,平日就出去上班。但是久一點,開始滿足於這個 scale ,就會說,長洲比我多一點,芝麻灣比我少一點,中環比我多很多。
起初很多人以為我搬去荒島,但(生活)不是只有荒島和中環的城市(兩種),中間是有很多東西的。
龍:我起初是用交通、距離感去幫人理解什麼是住在島,初初我搬回大嶼山,第一件事就是寫了一個 blog,叫「為什麼這麼看不開搬進大嶼山」,其中一個 angle 就是說服人們,其實(島)沒有想像中那麼遠。我們通常理解的距離,是很被鐵路或者那些交通影響。你在中環工作,在不同地方工作,在不同地方住的交通距離,其實有多遠?交通費是多少錢?如果你試試用這個視角去想,會覺得島不是想像中那麼遠,也不是去了「荒島」。
也是剛才梁寶講的 point,島不是「過去時」。簡單來說,那些島是有人住的呀,坪洲長洲南丫島、大嶼山⋯⋯,都有18萬人住的。這些人究竟他的日常生活是怎樣?生存的狀態怎樣?居民也是會去上班、運輸、買菜,整個 lifestyle 是怎樣的呢?
梁寶:島嶼研究經常講,覺得「島很遠」是一個陸地中心的視角。外界對島的想像,往往會用「離島」、outland island 之類的方法去講——「離」這個字本身就已經很 exclusive了——IFC中環出去,輻射開去的一群島。
但是大家經常都會忘記,香港島是一個島來的。所以島不是一個城市與鄉村的分界,比如大嶼山最明顯,每一個灣或者地方都是一個 entry,實際上整個大嶼山是 island within island,而不是一個完整的 unit。
我有些朋友都會說,不喜歡住南丫島,因為覺得(氛圍)很扮嘢,會更喜歡坪洲的 local。很多人對住南丫島的印象就是,一定是吃大麻喝酒⋯⋯有一期我在村口住了很久,八點鐘遊客就在村前大聲說話,說這裏的人都不用上班、全都是洋人來的。我站出去問「有什麼事嗎?」
其實我們那邊連農業都沒有,(住的)都是上班族來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不是說島就是「鄉」,香港的「城鄉」不應該是「城市-島嶼」的區分。
Island Studies 有趣的是,不是只 study 島,而是重新用比如阿Kit剛才說,scale等不同的方式,去看外界。坪洲面積是一平方公里,其實是一個非常理想的 walkable distance。
端:可以有一個新概念,含坪量。
眾人笑
可能在市區,要搭的士由一邊去另一邊,但在長洲走五分鐘,就可能從家裏去了拜山。
梁寶:對啊,是重新用這東西去說明外面的世界。我們住在島的人,身體經驗、或者想在島上實驗的東西,其實就是去測試,是否真的必然(只能)這樣發展呢?可以不是的。
Vanessa:我現在都是用時間來做單位。住在香港島的人,其實有些都覺得自己不是住在一個島上,坐車就可以到,不用船,或者他們不會特別去說這些。但時間對我來說,就是那個距離。
身體經驗我覺得也是很重要的。長洲基本上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都齊了(不過不可以生bb,生bb要搭直升飛機出去),有墳場、學校⋯⋯在這個 scale 內都可以完成。可能在市區,要搭的士由一邊去另一邊,但在長洲走五分鐘,就可能從家裏去了拜山。
Kit、龍:我們要是有緊急 case 搭直升機的話,最近的是瑪麗醫院(位於港島簿扶林)。
梁寶:我們那邊是有一個很 ridiculous 的醫療網絡。我剛才說市區中心的視角,大家會覺得島是一個 unit。但是譬如我們那邊有居民急病,叫救護車,車竟然是要從榕樹灣調過來,都要兩個小時、最快一個小時才過來。
我們這些比較熟門路的,就會在電話裏講得很清楚:這裏是不可以從榕樹灣過來的,一定要是水警或者是消防從南區過來,因為我們是(島上)最向下的位置。報警的時候已經要提,因為 call center 是不知道這些地理環境的。
龍:其實怎麼看島也很看歷史可能性。香港島也是一個島,它在某個時空下被選為這個城市的中心。但是如果將歷史拉長一點,拉到宋朝,那時香港最重要的一個島就是大嶼山。譬如砲台(遺址)要麼在東涌,要麼在屯門,其實展現了那時的歷史,最遠的島不是現在的香港。
誰是中心?打通所有地方會令地方性消失嗎?
那個人工島,用另一個角度去看,其實就是轉移中心的手法。對應整個大格局就是,香港不再是「香港」,香港要聯合其它附近的地方去講,攤開地圖去看大灣區,大灣區的中心可能就是大嶼山。
龍:那麼另一個值得深思的點是,什麼叫「中心」?和現在最 relevant 的一個 case是,現在處於半放棄、不知還會不會繼續的「明日大嶼人工島」。香港現在整個發展,就是將那些 business center 拆散去不同地方,CBD1、CBD2、CBD3,一個在中環,一個在九龍東,一個就放在大嶼山人工島。現在政府總部也已經拆散到全香港。
那個人工島,用另一個角度去看,其實就是轉移中心的手法。對應整個大格局就是,香港不再是「香港」,香港要聯合其它附近的地方去講,攤開地圖去看大灣區,大灣區的中心可能就是大嶼山。所以 in the long run,為什麼明日大嶼「一定要做」?不在於它製造了多少土地、製造了多少東西,而是在戰略上面,是想將 focus、 so-called 「中心」搬回來。
梁寶:你怎麼看政策想要把島都串起來?
龍:簡單來講,自給自足的前提就是有某種封閉,像我在梅窩那本書裏寫的,「有限開放」其實是可以 hit 到自己 identity 的重要條件,是有地理性的:你的地方夠不方便,你才可以 keep 住自己。
梁寶:但大嶼山是最早有車有橋的?
龍:但都還是不方便的。
梁寶:這個不方便保護了你們的身分嗎?
龍:這個不方便在外面看是一個特權,就是你這班人憑什麼有「禁區紙」,壟斷了所有東西?但是禁區紙有個 unintended 的效果就是,它真是令到「南保育」這件事 valid。講得好聽一點,政府現在有一個 master plan 就是做南大嶼山的保育,但是說穿了,它只是想馬著一些 development 去找多一個理由,看看怎樣可以拆掉那些舊制度。
把島串起來是一種,另一種是建隧道,比如愉景灣和大嶼山不 friend,不 friend 的原因是現在由愉景灣去梅窩,還要兜去東涌、再經過嶼南路一個大圈圈才可以回到。很多人就說,直接從愉景灣那個山口打通隧道過來不就可以了?
梁寶:哎呀不好啦。
龍:你說的「不好」就是,地理一旦打通了,梅窩就沒有了,我們在做的農業啊地區性格啊這些,都不會可以講的了。把幾個島串在一起的用意,難道還不明顯嗎?一條路從堅尼地城(港島西邊)搭到島上,又從島上弄一條路經欣澳旁邊,再從那裏連下來,那坪洲就會消失了、被陰乾了。
其實填海那個玩法,基本上就是令坪洲附近的海變成河,那你就不是島了。
在這個意義之下,講島的 identity 這些 soft 的東西也有重要之處。我們這些人的生活有什麼特別?如果永遠是一個我要「保育」來守住某些東西的 angle,而講不到自己「想怎樣」的話,可能很快會被這種方式收皮,因為都是外面的人、遊客來 define 這個地方。
端:所以大家的 identity 是島民了嗎?不在島上住可不可以是島民?
Kit:接著剛才講,島民是能接受多「不方便」。譬如一開始講的那種是荒島,飲椰子汁、打魚就 ok。但從荒島的島民,到港島的島民,中間這個「不方便」是有個 gradient(漸變)。
不方便的好處就是,阿龍剛才講的,給到 identity,令有些事可以發生、文化可以發生。我們書店想到用「島民」來做名,一來那時坪洲沒甚麼人知道,二來最終我們想講的就是一個島民的狀態,而島民就是 against 一個城市人的狀態。所以我們出版雖然是講坪洲的東西,但最終其實是講島民和城市人的不同狀態。
從出版的角度講,那種「不同」是在不方便之下的一種「發展」(方式)。我們經常講在一個城市無盡方便的狀態下可以怎樣發展,但其實在一種不方便的狀態下可以怎樣發展呢?而不同 gradient 的不方便可以有不同 gradient 的發展。
香港的發展,最 recent 的就是將軍澳式的(註:香港東南的新市鎮),很多連鎖店的出現摧毀了將軍澳本身的一些東西。現在或之前,都仍然很多人覺得這是香港發展 must go 的方向。那島民就是有另一種——其實可以有很多種——的發展方向。
是否一定要島民才是島民?從這個角度去解釋,只要你所在的 area 不夠方便的話,你都可以用一種島民視角去看。
Vanessa:渡日書店的大家都想回答這題。有人覺得,島民的 identity,跟對島上或者船上的潛規則的熟悉程度是有關的——大家有默契令一些事可以繼續發生。但因為是潛規則所以這裏不便分享,否則會破壞這個默契。但例如剛才講選擇吃什麼,島民和非島民有些分別;還有入了閘不怕走船,都是識別島民的特點。
眾人笑:慢慢行~
Vanessa:對於我來說,我覺得(島民這個身份)也可以理解為一個 community,不是說你住不住在那裏,或是在島上生活多久、或者只是閒時過來,他們對於島的一些想像是,我打個電話就可以下街吃糖水。這是一些你本身生活在做的事有關,而且就跟這一班剛好在島上的人有一些 connection。
與眾人的關係
如果二分城市和島的話,在城市生活時,我們太習慣有人來為你解決問題。
端:有沒有島民去你們書店買書?
Vanessa:我們會叫街坊,我聽說以前叫長洲是長洲街。上一輩會說「上街」,類似「上岸」的意思,以前酒樓那些都是要上岸的。不過長洲會有一個 concept 是,這個人是搬進來的,還是在這裏長大的?
梁寶:長洲是《新安縣志》裏都會說它是「市集」的,是用街為單位的社區。島上那些人是不是叫島民呢,未必的,比如東涌的人就不會叫自己做島民,因為他搭地鐵回家的嘛。島上人可能會叫自己是圍村佬、客家佬。我那邊的鄉事叔叔會說,你不要忘記了水上人,你說的時候一定要說「水陸居民」,他們未必是住在那,要尊重他們。
龍:事實是水上人被人邊緣化了很久。
梁寶:鄉事組成中,水上人是很重要的一個群組。而水上人未必是住定一個地方。南丫島南面是漁排區,現在也沒太多人住魚排,很多人其實住在香港島南區,是一個漁鎮和漁村的關係。我們那一小時的生活圈,就是包括香港仔,但不包括 IFC的。
社區裏面本來已經有很多網絡,做研究是走回去它的網絡裏,有什麼可以玩也不是我們做主導。我們現在其實花最多的時間在馬灣,做了一年多的網絡研究,馬灣又是一個「一島兩治」的島。
我說很多次這個笑話:有一次我在青衣,想去馬灣,找不到車站在哪,我問人「知不知道馬灣的車站在哪?」沒有人會答。有個保安姐姐想了一陣子,才恍然大悟,「哦,你說柏麗灣吧?」——那個被新鴻基(地產)起了屋苑的名,取代了舊有的名,大家忘記了舊的那個名字。
龍:愉景灣也是一樣的,原本名字是叫大白、二白。
Kit:(愉景灣漁村)是棯樹灣⋯⋯
端:那你們會不會跳島呢?
梁寶:我經常覺得「跳島」不是住在島的人會說的,我們應該用「去一下」⋯⋯
Kit:不會說個島字⋯⋯
龍:因為是很日常平常的事情⋯⋯
Vanessa:一個月也會去一兩次
Kit:去探望朋友,或者去海灘,買菜,吃個餐廳,散心⋯⋯可能沒事做,也可能因為船期⋯⋯
龍:一些很城市的東西,在很多村民那裏都不是處理問題的方式。所以你問所謂島民的身份,其實未必真的是島民,純粹是你在一個並不很城市的地方生活,它是一個島,然後它有一些很有趣的潛規則。
我舉個很簡單的例子,關於鄰居的貓。村通常有些社區貓,村貓就是走來走去的。我初初搬回散石灣,沒人知道我是誰,只知道是個年輕人。我家隔壁,一直有一個人養一隻類似社區貓的,我看到那隻貓好像很可憐,晚上沒東西吃,就在自己家的前面設了一個紙皮,招了貓過來。幾個星期都是這樣餵。後來那隻貓還進了我家。
有一次我回家,鄰居就來生氣了:你是誰?為什麼搞我的貓?這裏所有人都知道貓是我的。
原來這就是所謂潛規則,這隻貓是「放養」,別人可以喂它吃東西,但是進屋就不行的。可是沒有人講過這些。這些潛規則的產生,就是因為在這裏住的時候,跟人的那種緊密狀態,比平時在城市要緊密,變成有一些是要面對面 confront 的。在城市你就不用 confront 鄰居的貓,因為公共空間根本不會開放,令你沒有機會去 confront。
後來怎樣呢,他來勢洶洶要打架的樣子,問我在村裏是什麼人(地位)。我說村長是我舅父,他就卡住了。
我們有兩個 WhatsApp group,一個是吹水的,一個是 Hold the ferry group,因為我們那是街渡,街渡的老闆是社區一份子,三代人在島上。
眾人笑
梁寶:這些是很正的,如果二分城市和島的話,在城市生活時,我們太習慣有人來為你解決問題。像剛才 Kit 說,我在南丫島住的地方,連店舖都沒有,沒有廁紙都沒人救到你。
龍:我那也是,所有有很多賒借。
梁寶:我們有兩個 WhatsApp group,一個是吹水的,一個是 Hold the ferry group,因為我們那是街渡,街渡的老闆是社區一份子,三代人在島上。我們要趕船,差兩個巴士站的時候就會在群組喊,「喂船幫我 hold 住先!」真的是 hold ferry⋯⋯
眾人:哇好棒,我們應該不行⋯⋯
梁寶:我們小很多,而且是全部自己人。你們不行因為是運輸署管理的,如果開船慢了運輸署會覺得他們的服務不好。
所以我們真的是有很多自己解決問題的方法,譬如遇到蛇、野豬⋯⋯其實最初是叫「離島特警」,比如遇到有來斬香樹的賊,這些我們是自己不敢出去看的,因為全部有刀。但你叫「離島特警」來、明天才來到,是沒用的。所以就沒辦法等警察來,只能我們自己去跟那些人「講數」。
龍:另一個例子就是整(修)車,我後來發現我是(散石灣)唯一一個不懂修車的人。
Kit:什麼!每個人都懂的嗎?!
龍:因為附近沒有修車的⋯⋯所以我後來學到了方法是,不用千斤頂都可以爬到車底。有些方法令車可以升起來,比如磚啊什麼的⋯⋯
眾人驚
所以就是梁寶說的那個 point,自己解決問題。
Vanessa:但長洲很有趣,例如你有噪音,鄰居投訴,但地方很遠很遠。那麼警察可能會過來一次,循例看看有沒有發出噪音,沒有的話他就收隊。
那怎樣自己解決問題呢?
就是有一次他去檢查了。後來投訴的人再投訴一次,又報警了,於是那個警察就打電話給發出噪音的人,說,你鄰居這樣說欸,不如你們自己聊一下,把問題解決了?
眾人笑
Kit:在這件事上坪洲其實是另一個方向,COVID 那時多了很多市區人進來,亦是因為這種方式,本來是自己解決問題的,但慢慢就變得城市化了。坪洲島上的警察,現在變成了「有咩就 call secure」,隔壁太吵也好、幹嘛都好,叫警察他們就來解決問題。
很多投訴他們真的會來的,而且真的太多人來,動不動就有投訴。
這一兩年COVID結束了之後,原來這些「麻煩的人」又離開了,才少了這些。但比如以前在船上吃東西也有人投訴,現在雖然少了,但就變成了一種文化留下來,就沒太有人吃東西了。
in and out
「島」的想法,是有移民了才出現,移居了去島的、比較新一代的人用多了這個字眼,好像很新鮮。我們這些這麼普通的東西,原來別人覺得好棒。就是那種 in and out 的感覺。
龍:村和村、島和島之間的密切關係,從村公所都可以體會到,你可以看那村公所的錢是從哪裏捐的。比如大嶼山的,不管是梅窩、貝澳、散石灣、塘福、水口⋯⋯這些地方的村公所的捐款是飛來飛去的,即是共通的。大家捐錢是做實務,比如建個村公所,或者維修水利,通常有些叫山坑水的,就是在山頂流下來的水,每家每戶都免費用、不用政府水。
大嶼山夠大、村夠多,所以都還可以玩下這些。這些也是很特別的經驗,原來你生活在一個和所謂城市不是很一樣的地方,但就不一定是島的概念。
端:那會是什麼概念?
龍:可能是村吧,一條條村。最初我去貝澳活動,人們問我從哪裡來,我就說散石灣。在梅窩收黃皮,人們想笑我傻,就說你看那個「散石仔」。反而比較少用「大嶼山」。因為「大嶼山」以前是沒有名字的,以前文獻都只是叫 Silver Mine Bay,Lantau 這個概念是60年代因為政策所需還是什麼,才有了這個名字,而且一開始還是 Tao 不是 Tau。
Vanessa:長洲就是用「鋪」來做單位,比如我們渡日書店的人去街上喝茶,有個阿姨就會說,「哦文青也喝茶的?我以為你們喝咖啡的。」然後我們說,「哦對,等下去對面喝(咖啡)。」長洲就是會這樣,經常用「鋪」來講,也看你是哪間「鋪」的人。
龍:「島」的想法,是有移民了才出現,移居了去島的、比較新一代的人用多了這個字眼,好像很新鮮。
當你習慣了用很城市的眼睛去看身邊的東西,所以到了一個疑似還保留了某些東西的地方的時候,會很想用一些方法去 frame 它,「哇,這個東西很特殊、有地方性,這個 experience 是很 unique 。」於是就找一個比如叫 identity 的概念去包它。
反而是on and off、又 keep 著在村或者島穿梭的人,就會一方面覺得很搞笑,覺得將一些很普通的東西講得很特別,但同時又會覺得好正:我們這些這麼普通的東西,原來別人覺得好棒。就是那種 in and out 的感覺。當我在梅窩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這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感謝獨立書店Knock Knock提供對談場地)
很好的对谈,学到很多!
「東匯城」(註:東涌最中心的 shopping mall)
寫錯了,不是「東匯城」,是「東薈城」。
我覺得做研究或搞保育有時有個「肓」點。
「盲」
照片拍得真好。
籃球場那幅照片,完全是黃金比例。
照片拍得真好。
籃球場那幅照片,完全是黃金比例。
goo-lay 應為粵語咕哩,意思苦力coolie
goo-lay 應為粵語咕哩,意思苦力coolie
很好的對談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