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2024年8月下旬,孟加拉國持續多個星期的抗議、鎮壓、騷亂乃至政治鉅變等高壓態勢漸漸趨於平靜,變革似乎剛剛開啓。由公務員配額制度(quota system)爭議所引起的學生運動在兩個月內不斷催化,最終讓女性強人政客哈西娜(Sheikh Hasina)於8月5日突然辭去總理職務、倉皇逃亡印度。8月18日,孟加拉國臨時政府首席顧問(職權相當於總理),以小額貸款實踐著稱的尤努斯(Muhammad Yunus)發表了他的第一份政策講話,強調維持關鍵產業紡織業的發展,在羅興亞人難民問題上對接國際社會,調查抗議運動中的死亡事件,在不久將來舉行「自由和公正的選舉」,為促進民族和解做真誠努力等計劃。8月中旬,促成哈西娜為期15年的統治終結的學生抗議者們考慮組建自己的政黨,以打破哈西娜領導的人民聯盟黨(the Awami League)和前總理卡莉達·齊亞(Begum Khaleda Zia)領導的民族主義黨(BNP)等兩個政黨主宰孟加拉國政壇的局面。
孟加拉國的抗議學生們似乎迎來了未曾想象過的夢幻時刻:哈西娜的「鐵腕」政權一夜之間崩盤,新的過渡政府由德高望重的諾獎得主、「窮人銀行家」尤努斯和其他非政治背景的領袖來主導,彼此仇視、遭致政治暴力循環,在腐敗問題上「難分伯仲」的兩大傳統政黨和背後的政治家族被邊緣化,青年學生有望結成新的政治力量……
但這樣的成就卻是用血換來的。聯合國人權高專辦16日的一份初步報告表示,孟加拉國過去長達數週的暴力事件造成了600多人死亡。「有嚴重且可信的指控表明,安全部隊對抗議活動及隨之而來的暴力事件做出了過度反應,使用了不必要和不成比例的武力。」聯合國人權高專聲明說。8月18日,因名為 Md Milon 的魚販在反配額抗議事件中死亡,哈西娜、前內閣部長、前議員在內的62人在孟加拉國遭死者妻子 Shahnaz Begum 起訴謀殺罪。哈西娜下台後,針對她的類似起訴案件已增加到10多起。
圍繞政治的流血和暴力,在孟加拉國近現代史上並不陌生。在孟加拉人稱之為「解放戰爭」、地緣政治研究者往往總結為「第三次印巴戰爭」的1971年孟加拉國獨立運動中,巴基斯坦軍隊遭控屠殺了至少30萬孟加拉人,另有數10萬孟加拉婦女遭種族滅絕式強姦。正是因為孟加拉國的獨立運動帶走了太多的生命,帶來了太多的傷痛,孟加拉國「國父」、哈西娜的父親穆吉布(Sheikh Mujibur Rahman)為安撫民心、穩定局勢,建立了公務員配額制度,在公務員選拔上給特定群體提供配額,包括獨立運動的參與者(Mukti Bahini,即「自由戰士」)、遭強姦的婦女(後修正為全體女性)以及為民主社會主義理念所覆蓋的殘疾人、少數民族、落後地區民衆等弱勢群體。1975年8月15日,穆吉布與家人共18人死於軍事政變。彷彿某種詛咒,孟加拉國其後的歷史始終籠罩在軍事政變的陰影之中,就連從反穆吉布政變中得利而於1977年上台的軍人齊亞·拉赫曼(Ziaur Rahman),也是死於1981年的另一場政變。
2024年8月初,哈西娜以「獨裁者」的面貌被指責和反對,但在她2009年經由選舉第二次上台執政時,她卻被認為是終結軍事政治的「民主之光」、逆轉前任民族主義黨政府「宗教保守化」議程的「世俗派」。她的15年執政也同時是孟加拉國取得高速經濟發展,減貧成就被世界認可的一段時期,「孟加拉灣奇蹟」、「南方國家領袖」等稱謂由此而來。如果哈西娜2024年開啓的第四個五年任期能完整履職,她還將在任內見證孟加拉國於2026年從最不發達國家「畢業」。
種種臉譜化的修辭似乎都簡化了孟加拉國複雜的歷史、社會與政治經濟狀況。所以,為什麼權力一度顯得固若金湯的哈西娜會轟然倒台?孟加拉國的歷史為什麼似乎總在圍繞着哈西娜家族和他們家族的敵人展開?面對某種政治暴力的循環和經濟困境的死結,孟加拉國如何從中脫身?
屬於「例外」但不「意外」的過渡政府
8月15日是穆吉布「殉難」的紀念日。在哈西娜和人民聯盟長期執政的15年間,「國父」逝世的日子往往意味着鋪天蓋地的紀念儀式。然而就在距離今年8月的全國哀悼日還不到10天的時候,哈西娜政府宣告瓦解。接管權力的臨時政府決定,取消今年紀念穆吉布的公共假日。8月初抗議活動達到高潮時,孟加拉國街頭還出現了群衆衝擊穆吉布雕像和其他紀念建築物的事件。紀念日當天,人民聯盟的支持者與反配額運動中的學生抗議者在穆吉布紀念場地附近陷入對峙,臨時政府則配備大量警力以維持秩序。受哈西娜號召而來保衛穆吉布有關建築的支持者並未能聚集太久,與他們敵對的反哈西娜抗議者們以「捍衛革命」的名義手持棍棒將他們打退了。
人民聯盟的狼狽與街頭政治的對峙讓人想起近30年的孟加拉國政治圖景。穆吉布與齊亞·拉赫曼兩位早期政治領袖均死於軍事政變,穆吉布的女兒哈西娜與拉赫曼的遺孀卡莉達則彷彿逝者在人間的化身,各自帶領前輩留下的政黨人民聯盟和民族主義黨介入政治,試圖重掌權力。在孟加拉國軍方仍強力掌控政治的上世紀80、90年代,哈西娜和卡莉達兩位女性政治人物一度構成呼應,促使國家政體轉向議會民主。從1991年至今,卡莉達陣營曾於1991-1996年、2001-2006年兩度執政,哈西娜陣營則於1996-2001年、2006-2024年執政。不過,一旦權力遊戲的舞台重新回到兩個政黨、兩位女性政治領袖、兩個家族之間,政治暴力便又興起了。因政治歧見先後遭遇了19次暗殺的哈西娜常說,民族主義黨是一個「不相信民主」、不擇手段的「恐怖主義」政黨,是2018年大選後造成至少8人死亡、560人受傷的騷亂事件的幕後推手,甚至可能和曾發動恐怖襲擊的「伊斯蘭主義者」勾連。民族主義黨則長期指控人民聯盟系統性打壓反對黨,卡莉達本人於2018年被裁定貪污罪成刑期5年,其兒子塔裏克·拉赫曼(Tarique Rahman)同年以躲避打壓為由移居英國。
就連穆吉布忌日的紀念也是兩個陣營敵對的工具。1996年,哈西娜政府宣布父親的忌日為公共假日,以紀念這位於1975年政變中喪生的「英雄」。但在尤努斯領導的臨時政府於2024年取消這一節日安排之前,卡莉達政府在2001年就推翻了有關法案。卡莉達本人的生日也是8月15日,孟加拉國政壇由是出現了「地獄笑話」一般的操作:卡莉達以慶祝本人生日的方式來嘲弄人民聯盟掛記的穆吉布忌日。民族主義黨和人民聯盟的交替執政,因此很難被看作是健康的民主體制之下的「政黨輪替」,而更像是無休止的相互報復。在這期間,軍事幹政的陰影仍顯強烈,1996年、2007年、2011年都有軍人企圖政變。今年8月抗議初反配額抗議活動達到頂峰時,外界一度擔憂「劣跡斑斑」的軍方會撇開哈西娜自行組建政府,這為抗議學生所強烈忌憚。所幸,孟加拉國陸軍參謀長扎曼選擇了剋制,於8月初宣布交由學生提名的尤努斯來組建過渡政府。分析說,這或許是因為以「清廉」、「理性」自居的孟加拉國軍方歷次組建政府的嘗試都不算太成功,而且如今積極參與聯合國維和部隊活動的孟加拉國軍方已經很難不顧及國際輿論和顏面,抗議者抗拒軍方上台的態度也很堅決。
其實,由首席顧問組建過渡政府,在孟加拉國史上並不罕見。恰恰是因為前述的惡性政爭,孟加拉國的精英在1991年引入「看守政府」模式,並在1996年將該制度寫入憲法,以避免國家一再淪入糟糕的暴力循環中。根據設計,最近一位退休的首席大法官將擔任首席顧問,充當看守政府的總理角色,和其他的非政治代表一起管理政府,直到新的一屆政府選出。然而,這套制度未能阻止孟加拉國在2006年至2008年陷入政治危機,軍方再度出面維持政權。2011年,擁有議會三分之二多數席位的哈西娜政府通過修憲案,正式取消了看守政府制度。在這個意義上,尤努斯2024年8月出任首席顧問和組建臨時政府,其實是憲法外的安排,是一種「意料之中」的「違憲」舉動。孟加拉國憲法專家沙丁·馬利克(Shahdeen Malik)接受路透社採訪時說:「無論是在法律上還是在政治上,我們都完全處於未知領域。因為沒有憲法規定,這個臨時政府的權力無法定義。」
在哈西娜辭職後,卡莉達隨之獲釋,但她和民族主義黨這次卻難以對人民聯盟發起反擊。更多的民衆,尤其是學生活動者,對卡莉達和哈西娜兩黨/兩家族間的爭鬥深感厭倦。《日經亞洲》形容,如今的臨時政府是一個由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經濟學家尤努斯領導的,囊括活動家、學者和退休官員的「多元化」、「無黨派」的團隊。尤努斯1940年生於英國殖民統治下的東孟加拉;1960年代末至1970年代初在美國留學與工作期間,尤努斯積極為孟加拉國獨立運動做國際動員,與穆吉布同樣深度參與了國家獨立運動;1974年,身為經濟學教授的尤努斯被當時造成150萬人喪生的全國大饑荒所觸動,決定拋開「優雅的經濟學理論講授」轉向社會實踐,其向社群中的貧困居民尤其是無農地的婦女提供小額貸款的行動和經驗,最終促成格萊珉銀行(Grameen Bank)1983年成立,該銀行後來還成為全球小額貸款扶貧模式的領頭羊。尤努斯曾在個人自傳《窮人的銀行家》中記述他在獨立戰爭期間為身處國內、前途未卜的穆吉布落淚的場景,但他卻遭到穆吉布女兒哈西娜的長期批評,被指控「從窮人吸血」、「是值得懷疑的危險分子」、「違反勞動法」、「挪用公款」等。
儘管如此,尤努斯仍是一個在孟加拉國內外均享有盛譽的人物。面對抗議外溢的暴力活動,包括抗議者和人民聯盟支持者間的對立,穆吉布和人民聯盟有關設施所遭到的衝擊,乃至於少數教派印度教徒可能面臨的社群暴力,尤努斯多次呼籲,要避免一切形式的暴力行為,各方必須「保持冷靜」。
公務員配額制度的爭議
「我不支持暴力行為。但要看到,這是某種表達方式,對穆吉布雕像的一些破壞行為,體現了哈西娜家族的不受歡迎程度,他的雕像眼下成了政治寡頭壟斷制度的象徵。」挪威奧斯陸大學博士後研究員、孟加拉國政治學者穆巴沙爾·哈桑 (Mubashar Hasan) 如是對筆者說。
穆吉布對孟加拉國獨立的貢獻與突然身亡,本是哈西娜時刻掛在嘴邊的歷史記憶。哈西娜2019年曾在一篇序言文章中記憶起,她的母親法齊拉圖內薩如何盡心鼓勵丈夫穆吉布寫作、如何保存好穆吉布的每一本筆記本,期望這些承載着強烈的民族意識和關懷的筆記終將出版。「我的母親未能活着見證她悉心保存的無價寶藏(穆吉布的筆記)被我們的人民所閱讀。我總是想念她……親愛的母親,我太想你了。」哈西娜在這篇文章末尾寫道。提到穆吉布時,哈西娜常常用孟加拉國人民熟知的暱稱「孟加拉之友」(Bangabandhu),這個詞已幾乎等同於穆吉布本身。筆者此前走訪孟加拉國首都達卡時,還能看到有關穆吉布的照片、塗鴉、標語遍布大街小巷,酒店、橋墩、機場、居民區、政府大樓等各處都能見到孟加拉國國父的身影。
恰是穆吉布領導的第一屆人民聯盟政府,在孟加拉國獨立後以行政命令的方式確立了配額制度:30%的公務員配額分配給「解放戰爭」的退伍軍人(自由戰士),10%分配給戰爭期間被強姦的婦女,40%分配給來自代表性不足地區的民衆,剩下20%擇優錄取。配額制度的發展也由此和穆吉布政治勢力的命運息息相關:1975年穆吉布被殺害後,繼任政府在1976年將代表性不足地區民衆的配額降低至20%;1985年,力推私有化、親美外交路線和宗教保守化的軍事強人侯賽因·穆罕默德·艾爾沙德(Hussain Muhammad Ershad)執政期間,針對婦女的配額擴充至全體女性,針對地區的配額降低至10%,擇優錄取崗位配額增加至45%;1997年,穆吉布女兒哈西娜第一次上台執政期間,「自由戰士」定位範圍擴充至他們的兒女;哈西娜2009年開啓第二次執政後,孟加拉國政府2010年進一步將「自由戰士」範圍擴充至他們的孫輩。2018年,面對強調「改革配額」而非「廢除所有配額」的學生抗議浪潮,哈西娜政府決定全面取消配額制度。2024年6月5日,孟加拉國高等法院判決逆轉前一決定,再度恢復公務員配額制度,並獲得哈西娜政府認可。
穆吉布和「自由戰士」實際上仍獲得孟加拉國民衆的廣泛尊重,畢竟這場獨立鬥爭是孟加拉國民族認同的核心記憶之一。來自達卡大學的大學生朋友 Dipto 跟筆者說,穆吉布的雕像遭到衝擊「令人心碎」但「不令人意外」。他聊起配額制度的爭議時說:「普通人非常尊重自由戰士,但這和保證他們的子孫後代能獲得公務員工作有什麼關係?」在6、7月的抗議活動中,學生活動也多次強調,他們要的不是完全取消有照顧弱勢群體意味的配額制度,而是要改革,尤其是給「自由戰士」及其後代的30%配額數字實在是太高了。媒體報道常提到的數字是,這意味着每年只有數千個公務員崗位給數以十萬計的大學畢業生競爭。
Dipto 還分享說,即使是名義上公平的考試也出現了腐敗產業:他們聽聞,一級政府職位所需賄賂金額約為50萬塔卡(約合港幣32755元),低級別職位賄賂金額為15至20萬塔卡。就連配額制度也可能是腐敗的:「自由戰士」身份造假頻發,「自由戰士」名單近年甚至出現變得越來越長的景象。在配額制度下並未招滿的情況下,空餘的崗位甚至不會以擇優錄取的方式來填補。
在穆吉布死後,配額制度的爭議就未曾中斷過。比起獨立元勳的聲譽和地位,在眼下讓配額制度顯得不合時宜的因素更多在於就業和哈西娜的施政風格。在外國投資停滯不前、國內私企就業不足的情況下,孟加拉國尤其是對大學生而言的「體面就業」機會有限,84.9%的工作崗位來自收入和工作保障較低的非正規部門,青年失業率高達8%。在被看作社會「天之驕子」的公立大學學生之外,孟加拉國的整體青年就業和職業培養情況也很堪憂,15至25歲青少年群體中,未就業、未接受教育和培訓的比例是40.67%,焦慮、失望和前景黯淡的感覺瀰漫於整個社會。有一系列住房、教育和醫療補貼以及穩定的工資系統的公務員工作,由此成為孟加拉國「最令人垂涎的就業形式」。
這場抗議活動從達卡大學興起,達卡大學等公立大學也被視為整場運動的先鋒基地。出於學費考慮,公立大學學生的背景往往比私立大學學生階層更低。在歷史上,達卡大學的學生領袖曾與穆吉布一同領導孟加拉母語運動(Bengali Language Movement)和獨立運動。孟加拉語地位問題是孟加拉國從巴基斯坦脫離的核心議題之一,達卡大學作為種種運動的策源地,還在1971年遭到了巴基斯坦軍方發動大屠殺。這讓達卡大學在孟加拉國社會威望極高,該大學和哈西娜政權之間的張力也因此更加凸顯出歷史的諷刺。畢竟,穆吉布、哈西娜乃至尤努斯等人都是達卡大學的校友。
在這樣的情況下,哈西娜還試圖調度獨立戰爭的歷史記憶,強調「自由戰士」的子孫就是有資格得到配額福利,相比之下,「拉扎卡爾(Razakars)」才沒有資格獲得配額。「拉扎卡爾」指的是1971年獨立運動期間親巴基斯坦的民兵組織,被孟加拉國視為「叛國者」。被哈西娜拿來與「叛國者」相提並論的學生非但沒有抗拒這個標簽,反而主動擁抱這個名詞。抗議壓力之下,最高法院7月21日裁決,將擇優錄用的公務員名額擴充至93%,「自由戰士」及其後代配額縮減至5%,哈西娜政府也隨之展現出讓步的姿態。然而,始終不願低頭道歉的哈西娜,已經很難平息輿情。7月中下旬,人民聯盟旗下學生組織「查特拉聯盟」(Chhatra League)在大學校園裏和抗議學生直接暴力對抗,進一步加劇了憤怒。8月4日,有包括13名警察在內的91人因抗議中的衝突而死亡,這一數字震驚了全國,許多人意識到,對哈西娜不利的形勢可能已經無法逆轉。
哈西娜模式的不可持續
哈西娜在執政期間締造了發展中國家經濟崛起的「孟加拉國」敘事,讓孟國從「最不發達國家」一躍而起,成為南亞增長最快的經濟體之一,其增速與人均GDP甚至超過了印度和巴基斯坦。在分析者看來,孟加拉國的發展成就源於與該國狀況適配的產業政策,尤其是讓數以千萬記的勞動力人口投入到紡織業之中,這一產業佔該國GDP13%左右,有幾百萬的工人。而且,紡織業也有助於讓女性投入到勞動生產之中,孟國的性別平等狀況也因此比印度、巴基斯坦等南亞其他國家更顯突出,尤其是女性就業率。這本可以構成「績效合法性」,其用政治穩定來推動經濟發展的論述甚至引起了鄰國中國的關注和認可。中國駐孟加拉國大使姚文的多篇文章都提到,孟加拉國「政治保持長期穩定,經濟快速發展」,中孟兩國在「發展與治國理政方面」具有「共同經驗和獨特路徑」。
在「胡蘿蔔」之外,哈西娜還掌握着「大棒」。有着「國父」女兒的光環,一度承載着改革政治制度、維持社會世俗面貌和清算軍事幹政陰影的期望。但為「國父」翻案和爭光的哈西娜,逐漸將穆吉布的名譽固化成統治工具。哈西娜政府2018年推出的《數字安全法案》因言論審查問題引起巨大爭議,聯合國人權高專辦指責說該法律會對公民的言論和意見自由產生嚴重影響。該法規定,對政府官員進行秘密錄音,或傳播有關1971年獨立戰爭以及穆吉布的「負面宣傳」,這些行為可引致最高14年的刑期。在社會治理上,名義上「轉型正義」的種種舉措,清算了獨立戰爭期間的「戰犯」和不斷干涉政治的軍方,但也開啓了以「伊斯蘭主義者」定性、合理化打壓異議者的操作辦法。在壓制「極端主義」、「軍方」、「恐怖主義」等威脅的名義下,哈西娜以「世俗維護者」、「文官政府」、「秩序提供者」自居。
可是,政治穩定與經濟發展並不必然相關,尤其是在孟加拉國這樣一個依賴出口和國際援助的國家。「形勢比人強」,哈西娜駕馭種種話語、資源、情緒、成績而拼湊出來的治理術無法長期有效。孟加拉國經濟學家、政策對話中心(CPD)執行主任法赫米達(Fahmida Khatun)就評論說,哈西娜過去15年的統治下,出現的是「持續的腐敗和(經濟機會上的)偏見」。「政府的唯一關注點是經濟擴張,但未能對更廣泛民衆的生活產生重大影響。它只會有利於不誠實的政客、官僚和企業家。」法赫米達寫道。在她看來,哈西娜政府治理下,經濟監管機構的負責人「對政府完全服從」,銀行、稅務局和資本市場做出了「歧視性和錯誤的決策」。孟加拉國可持續發展目標公民平台(the Bangladesh Citizen』s Platform for SDGs)2023年10月一項調查發現,18至35歲受訪者中,有69%的人認為,腐敗和裙帶關係是孟加拉國發展並邁向中等收入發展中國家的主要障礙。「政治穩定」的表面之下,孟加拉國經濟發展也遇到了公共服務領域缺乏問責制度的隱憂,企業活動的尋租空間變大了。
COVID-19疫情、烏克蘭戰爭以及逆全球化局勢等全球變動,給孟加拉國經濟帶來的打擊是致命性的。聯合國《2024年世界經濟形勢與展望》預計,孟加拉國2023-2024財年國內生產總值增速將降至5.6%。孟加拉國對進口的依賴,對外貿易上對紡織業的依賴讓該國經濟在全球變動面前顯得尤為脆弱。過去幾年中,疫情和烏克蘭戰爭導致全球商品價格上漲,孟國的通貨膨脹越發劇烈,2023年11月份該國通脹率為9.49%。依賴進口還導致外匯緊缺,孟加拉國的外匯儲備一度以平均每月近10億美元的速度消耗。
世界銀行《2023年國際債務報告》稱,孟外債在過去十年中增長近3.5倍,達到970.1億美元。孟加拉國海外信貸一年內增長了55.34億美元,增幅為6.05%,債務總額佔GNI(國民總收入)20.3%;755億美元的長期外債中,公共部門貸款達676.1億美元,遠遠比私營部門貸款更多。頗顯尷尬的是,恰恰是因為孟加拉國從低收入國家成功轉型至中低收入國家,世界銀行、亞洲開發銀行、亞投行等機構針對孟的信貸條件變得更為嚴格,寬限期變少、額外費用增多,這進一步限制了孟加拉國政府在債務問題上的周旋空間。孟加拉國計劃2026年脫離「最不發達國家」行列,而這又讓該國無法繼續享受關稅優惠,政府無法為紡織等相關產業提供補貼,進而限制出口競爭力。《外交官》分析說,因孟加拉國經濟處於困難時期而沒有明顯的復甦跡象,中國對孟經濟有所懷疑,而對延長貸款安排感到猶豫。
在越發嚴峻的經濟困境面前,哈西娜作為政治強人能撬動的資源也越來越少,「拆東牆補西牆」的困窘感越發顯著。也許,哈西娜政府今年6月重提公務員配額制時,是想拉攏這一批政治經濟精英的支持。哪怕「自由戰士」後代人口比例僅佔該國約0.12%至0.2%,這也是哈西娜能抓得住的盟友。但最終,哈西娜還是徹底失去了統治的根基。
建國以來,孟加拉國的政治總在打轉和循環,然而,在堪稱你死我活的鬥爭之中,世俗與宗教化、仇恨與反仇恨、民主與非民主、反權威和權威等標簽難以建立清晰的二元對立,線索之間並不涇渭分明。現在,新的希望落在了84歲的尤努斯,以及曾被邊緣化、但如今終於登上主流政治舞台的青年身上。如果尤努斯的良好形象能穩住國外投資者和援助機構對孟加拉國的信心,如果超越傳統兩黨的新政治格局能穩定下來,如果孟加拉國最為關鍵的紡織業能像尤努斯期望的那樣不向外流失,那孟加拉國仍有許多行動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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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很好的文章,脉络清晰。希望孟加拉能够从此翻开新的一页,摒弃政治仇恨,走上可持续发展的道路。
老干部死了,可老干部的后代还在为祸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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