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拜登退選:黑天鵝不斷,賀錦麗接班難點為何?兩黨將如何各自整合?

民主黨首先要面對的是一個「合法性缺失」的問題。
2024年6月7日,美國馬里蘭州,美國副總統賀錦麗於在民主黨候選人的競選活動上發表講話。攝:Andrew Harnik/Getty Images

美國時間7月21日週日下午,美國總統拜登在黨內多輪施壓後宣布放棄競選連任,不再繼續維持民主黨的總統候選人身份。隨後,拜登宣布背書他的副總統賀錦麗(Kamala Harris)來作為新的民主黨總統候選人。

此前拜登一直堅持參選,歷史上也從未有過謀求連任的現任總統在黨代會只剩下一個月召開的7月中旬、宣布臨時退出選舉的先例,拜登也是自林登·約翰遜1968年退選後近半個多世紀以來、首個放棄連任的現任總統。

雖然美國政治近年早已出現頻繁「脫軌」 ,本次大選也不斷出現偏離歷史常態和既定套路的黑天鵝事件,但這還是一個讓整個政局陷入巨大未知空間的突變。接下來,接班的賀錦麗可能走多遠?剩下三個半月,兩黨將如何各自整合?

2024年7月21日,美國華盛頓,美國總統拜登宣布退選後,一個支持者在白宮外舉著氣球。攝:Mostafa Bassim/Anadolu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7月21日,美國華盛頓,美國總統拜登宣布退選後,一個支持者在白宮外舉著氣球。攝:Mostafa Bassim/Anadolu via Getty Images

家醜盡出的換馬過程

「倒拜」之所以扭扭捏捏,一波三折,主要還是因為民主黨人本身也並不知道勸退拜登之後應該怎麼辦。部分民主黨人本能地判定,在美國當下的政治環境中,一位黑人女性總統候選人更不可能擊敗特朗普。

不難發現,在過去的兩三週,民主黨內部,特別是高層政黨精英和金主群體形成了一個共識——即拜登不僅無法在11月的大選中獲勝,同時將大概率拖累參衆兩院民主黨人的選情前景,導致民主黨遭遇全方位的慘敗。

儘管判斷是基於參考性有限的民調數據和一種對拜登年齡及表現的常識性認知,但這一估量是否正確,其實很難說。過去二十年的大選中,不少在七月份領先、甚至是大幅領先的候選人,最終也還是輸掉了選舉——比如2016年的希拉里·克林頓(當時領先對手特朗普6-7個百分點)。現在民主黨因為民調處於小幅落後就集體恐慌決定推動換人,對未來選情變化沒有信心,說明民主黨精英對於特朗普二進宮的懼怕,已經到了需要想盡一切辦法,甚至通過逼宮替換民主程序推舉的候選人來阻止的程度。

但是,「倒拜」之所以扭扭捏捏,一波三折,主要還是因為民主黨人本身也並不知道勸退拜登之後應該怎麼辦。從現實政治,競選法限制等多重角度來看,拜登的副總統賀錦麗,是替代拜登最為合理,也可能是唯一可行的人選。但是,民主黨精英層其實一直對這位歷史上首位黑人女性副總統的政治能力,特別是競選總統最為關鍵的「可當選性」(electability)存在質疑。

部分精英曾夢想能夠完全重起爐灶,選擇一個來自中西部搖擺州,和本屆民主黨政府不直接掛鉤的州長和參議員(紐森,懷特梅等)來扛起民主黨對抗特朗普的大旗。然而,賀錦麗本人黑人女性的身份以及黑人選民在民主黨大選前景中的關鍵性,都讓民主黨無法承擔將本就是黑人群體擁護的拜登逼退後、繼續無視賀錦麗的風險。更何況,按選舉法規定,拜登過去幾年籌集的競選資金和搭建的搖擺州選舉團隊框架,只能移交給和他一起參選的副總統賀錦麗,而其他民主黨人都得從零開始。種種因素加持之下,賀錦麗顯然是民主黨替換拜登的唯一人選。

只不過,部分民主黨人出於2016年希拉莉(希拉蕊,希拉里)面對特朗普無緣打破女性參政天花板,以及奧巴馬(歐巴馬)當選後引發的種族主義大反彈引來特朗普登上政治舞台等經驗教訓,而本能地判定,在美國當下的政治環境中,一位黑人女性總統候選人更不可能擊敗特朗普;但是礙於政治正確和本黨利益,又不能把這話公開說出口,最終導致了替換拜登的過程變得無比醜陋,將整個黨的內鬥,以及精英層希望操縱選情等家醜全部外揚。

但最終,歷經北約峰會、特朗普遇刺、共和黨黨代會等多個轉折點後仍未放棄的集體逼宮,還是讓失去了黨內絕大多數盟友、僅餘金主精英支持的拜登認清政治現實,黯然接受被迫退選的結果。接下來,民主黨需要在未來四周黨代會召開前敲定新的候選人,也要洗涮乾淨過去數週宮變引發的黨內分裂和暗箱政治等負面標簽,同時也要盡最大努力迅速完成權力交接和黨內勢力整合,以便把時間精力投入到與共和黨的選戰當中。

在拜登退選後的這幾個小時內,民主黨內部高層和政黨精英在換馬後前途未知的情況下,也只能是集體支持先前許多人持保留態度的副總統賀錦麗順位接班。拜登退選之後也第一時間表態支持他「忠實」的副手賀錦麗,引領了整個民主黨上下迅速團結站隊賀錦麗的潮流。

一時間,民主黨黨內的各大勢力,無論是國會內意識形態兩端的進步派黨團還是新民主黨人黨團,還是關鍵族群代表的國會黑人和拉丁裔黨團,以及各州的州長和參議員,幾乎都在第一時間表態支持賀錦麗作為新的總統候選人。儘管黨內的政治領袖,參衆兩院領導人舒默(Chuck Schumer)和傑弗里斯(Hakeem Sekou Jeffries),以及老一輩政治家奧巴馬、佩洛西都尚未直接背書賀錦麗,但整個黨的政治意願毋庸置疑:就是要團結在賀錦麗周圍,儘快結束換馬之後出現的權力真空期。

2024年7月19日,華盛頓,美國副總統賀錦麗和她的兩個侄孫女購買冰淇淋。攝:Nathan Howard/Getty Images
2024年7月19日,華盛頓,美國副總統賀錦麗和她的兩個侄孫女購買冰淇淋。攝:Nathan Howard/Getty Images

賀錦麗難點;民主黨能否完成整合

賀錦麗本身的特殊身份——黑人女性,來自加州舊金山的自由派,讓她在傳統中西部鏽帶主導的大選選戰中處於一個非常不利的劣勢地位。不管這種對女性、對少數族裔、和對西海岸自由派的刻板印象是否合理,許多中西部非常注重「大男子氣概」的工人藍領選民,就是非常不吃這一套敘事。

現在來看,民主黨黨內不太可能會有重量級政治人物主動出來挑戰賀錦麗,賀錦麗潛在的民主黨黨內對手——加州州長紐森(Gavin Newsom),密歇根州長懷特梅(Gretchen Whitmer),賓夕凡尼亞州長夏皮洛(Joshua David Shapiro)均表態支持賀錦麗,目前僅有剛剛離開民主黨的西弗吉尼亞州參議員喬·曼欽宣布有意願挑戰賀錦麗,試圖重回民主黨謀求總統提名。

但這並不意味著賀錦麗對黨內勢力的整合將會是一番風順之事。對於並非經過常規初選程序推舉、而是經過黨內逼宮、事實上「政變」才上位的候選人來說,首先要面對的就是一個「合法性缺失」的問題。

美國總統選舉中的初選制度或許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比如可能會選出喬治·麥格文(George McGovern)這樣帶領本黨在大選中輸掉49個州的極端候選人擔綱——但它終究是一套邏輯自洽,選民能夠接受的民主推舉過程。在1968年之後,兩黨均主動放棄本黨精英在幕後欽定黨內總統候選人的權力,將選擇權下放到初選階段交給黨內選民抉擇,就是因為政黨充分見證了此前黨內指定總統候選人引發選民分裂和抗議、為本黨披上合法性危機的案例。

這次民主黨在初選後不顧顏面和政治規矩,強行通過宮變方式推動,儘管動機非常單純,但這種換人方式,無論如何都是純粹由精英所決定的暗箱操作,本身就帶着不合法、反民主的原罪。或許拜登最為忠誠的選民,特別是挺拜到最後一刻的黑人黨團和進步派,會順理成章繼續支持拜登的副總統賀錦麗,但拜登其他許多並非傳統民主黨選民的支持者和搖擺選民會怎麼看民主黨的換馬操作,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對於賀錦麗來說,首先需要掃平的是黨內上位的過程,保證她最終在民主黨黨代會接受提名時儘可能完成黨內的整合,減少非常規上位方式所帶來的合法性缺失、暗箱操作產物等負面標簽帶來的影響。為此,賀錦麗可能需要在未來四周通過某種民主推舉的方式來正式獲得黨內的提名,即便是許多自由派精英所構想的「迷你初選」在現實中並不存在操作實現的可能,但類似拖到黨代會,名義上保持開放式黨代會形式(open convention),實際上卻實行等額推舉扶持賀錦麗上位的妥協方案,或許將會成為民主黨未來數日協商出來的一種補救辦法。

然而賀錦麗所要解決的,遠不止是上位程序這一個問題。賀錦麗本身的特殊身份——黑人女性,來自加州舊金山的自由派,讓她在傳統中西部鏽帶主導的大選選戰中處於一個非常不利的劣勢地位。不管這種對女性、對少數族裔、和對西海岸自由派的刻板印象是否合理,許多中西部非常注重「大男子氣概」的工人藍領選民,就是非常不吃這一套敘事。

2021年1月20日,副總統賀錦麗宣誓就職。攝:Alex Wong/Getty Images
2021年1月20日,副總統賀錦麗宣誓就職。攝:Alex Wong/Getty Images

2016年特朗普的爆冷勝選,2020年拜登收復藍牆,重奪鏽帶,都說明中西部有相當一部分選民習慣於選擇白人男性作為總統。當然,這並不代表賀錦麗一定就無法幫助民主黨守住賓夕法尼亞、密歇根、威斯康辛這三個關鍵的鏽帶州,只是她很難繼承拜登在勞工群體中的獨有優勢,這讓她只能通過刺激黨內少數裔和年輕選民,吸引女性選民和部分高教育程度城郊選民來另闢蹊徑,抵消她替換拜登後失去的部分相對優勢。此外,拜登在白人群體,特別是老年人中的特殊優勢,恐怕也是賀錦麗所無法完全復刻的,是註定要失去一部分選民了。

所以,對於賀錦麗來說,完成黨內派系整合,收攏自由派和可以說服的搖擺選民,是未來一段時間競選策略的重點所在。賀錦麗未來一段時間最為重要的選擇,其實是怎樣利用好新的副總統搭檔這個變量,來最大程度上消除她的負面政治標簽和身份形象,同時擴展她和新搭檔湊成的新選票在關鍵搖擺州的支持率。

賀錦麗未來一段時間最為重要的選擇,其實是怎樣利用好新的副總統搭檔這個變量。她的陣營已經透露出了幾個重點考慮的對象——毫無意外的都是溫和派白人男性。

對此,賀錦麗陣營已經透露出了幾個重點考慮的對象——毫無意外的都是溫和派白人男性——北卡羅萊納州長羅伊·庫珀(Roy Cooper),肯塔基州長安迪·貝沙爾(Andrew Graham Beshear),賓夕法尼亞州長約什·夏皮洛(Joshua David Shapiro)和亞利桑那州參議員馬克·凱利(Mark Kelly)。這四個人中,庫珀,夏皮洛,凱利都來自於美國大選中最為關鍵的搖擺州,既能給賀錦麗提供白人男性溫和派的形象互補,同時也能夠提供對於選情非常關鍵的搖擺州方面的區域助力。而最為年輕,才四十多歲,兩次在肯塔基這樣深紅州當選的貝沙爾,則能夠給賀錦麗藍州大本營出身提供一個深紅州的搭襯,同時通過相對年輕的政治形象來幫助賀錦麗放大與78歲特朗普的對比。

之前媒體看好作為拜登接班人的加州州長紐森和密歇根州長懷特梅應該並不在賀錦麗的考慮範圍內。因為賀錦麗考慮競選搭檔最主要的因素,在於如何團結安撫整個政黨,向民主黨各派發出一個團結對外的信號,同時通過選擇一個穩妥人選——白人男性,來消減她黑人女性的不利身份標簽。換言之,賀錦麗並不會像特朗普那樣擁有選一個「自己人」,不在乎用副總統人選來提振選情的容錯空間。她對競選搭檔的挑選必須立足於現實選舉需求和安撫黨內情緒這兩個傳統副總統搭檔最為關鍵的功能。

顯然,同為女性的懷特梅,儘管可能會幫助賀錦麗在密歇根和中西部鏽帶最關鍵搖擺州的直接選情,但一個女性美國民衆尚且難以接受,兩個女性同時出擊,雖然可能會獲得不少民主黨需要的女性選民票,但卻可能會讓男性選民票跌破谷底,風險太大,不符合賀錦麗需要求穩的需求。所以,賀錦麗最優先考慮的人選,只能是她陣營透露的四位來自搖擺州或者紅州的溫和派白人男性。

2024年6月27日﹐美國華盛頓,人們在派對上觀看美國總統拜登和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特朗普的CNN總統辯論。攝:Chip Somodevilla/Getty Images
2024年6月27日﹐美國華盛頓,人們在派對上觀看美國總統拜登和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特朗普的CNN總統辯論。攝:Chip Somodevilla/Getty Images

共和黨樂中有變

這也是為何共和黨上下雖然樂於看民主黨過去一段時間反覆內鬥,卻不願意把拜登徹底逼到退選、讓民主黨更換新的候選人。畢竟,對於共和黨來說,既定軌跡是一個走向勝利的趨勢,而「換人」,無論如何會對現有的局勢帶來變化和不確定性。

共和黨會如何調整他們的選舉策略,也將對未來三個月的大選選情造成直接影響。共和黨一方在黨代會以團結勝利形式結束,己方候選人遭遇刺殺奇蹟存活之後,本已對特朗普和整個共和黨的選舉前景高度看好,非常自信。特朗普挑選了萬斯這樣不能夠在政治上給他提供什麼實質性助力的副總統搭檔,也表現出了他對今年選情的樂觀估量。

這也是為何共和黨上下雖然樂於看民主黨過去一段時間反覆內鬥,卻不願意把拜登徹底逼到退選、讓民主黨更換新的候選人。畢竟,對於共和黨來說,既定軌跡是一個走向勝利的趨勢,而「換人」,無論如何會對現有的局勢帶來變化和不確定性。儘管不少共和黨人認為賀錦麗是比拜登更容易被擊敗的民主黨候選人——因為他們認為賀錦麗無法復刻拜登在賓西法尼亞和威斯康辛州白人群體中的支持,但正如前文所述,賀錦麗有可能會給民主黨帶來一些拜登無法提供的新變量,而這種變數,無論是否能給民主黨最終的選情起到正面拉昇效果,都是共和黨無法把控,也應該竭力避免的不穩定因素。

當然,在民主黨換馬已經是完成時,賀錦麗上位幾乎板上釘釘的變局發生後,共和黨也會相應的想出許多針對賀錦麗的競選策略。對於特朗普來說,他的美國優先和MAGA主義指引下的競選戰略,其中一個重要元素,在於突出自己的強人形象和阿爾法男性身份。炒作兩黨兩人之間的性別對立和種族區分,將會是共和黨和特朗普陣營着重利用的「狗哨手段」。

與此同時,賀錦麗身上所同樣需要承擔的一系列拜登政府施政包袱——失控的邊境移民,止不住的通脹壓力以及紊亂的國際局勢,也將是特朗普和共和黨繼續重點攻擊的方向。賀錦麗在拜登政府中擔綱負責處理移民問題的「黑歷史」,應該會是特朗普所關照的一環。

2024年5月29日,總統拜登和副總統賀錦麗於費城吉拉德學院舉行的競選活動中擁抱。攝:Joe Lamberti/AP/達志影像
2024年5月29日,總統拜登和副總統賀錦麗於費城吉拉德學院舉行的競選活動中擁抱。攝:Joe Lamberti/AP/達志影像

未來

誰又能說未來不會再來一個青春版的特朗普,或者又來一個另類版的拜登呢?

最終,民主黨在選舉還有三個半月的時候,進行了臨陣換帥這樣極高風險、回報卻不一定高的政治操作,反映的是整個黨對於總統拜登選情的悲觀態度和對於阻止特朗普捲土重來的巨大政治決心。但是,對於整個黨乃至美國的民主來說,一個號稱一心要阻止特朗普毀滅民主制度、防止美國滑向威權主義的政黨,卻選擇用最為原始、最不民主的黨內政變和密室政治方式來替換已經贏得初選的本黨候選人,無疑是一種黑色幽默的形式揭示了自己黨為保持權力不擇手段的真實面目。

這也將是民主黨高層的又一次豪賭。倘若十一月民主黨逆天改命,取得選舉勝利,一切倒還好說。但如果民主黨最終還是遭遇了失敗,不管怎麼樣都會對整個黨造造成巨大的合法性打擊。更差的情況,是整個黨有可能走向長期在野、不再被選民信任的境況;或先例一開,以後所有總統候選人選情民調不佳,都隨時有可能面臨被本黨逼宮、被迫退選的風險。

或許有人認為,當下特朗普的危險大概率會「毀掉美國」,拜登的無能可能會「禍及三軍」,但誰又能說未來不會再來一個青春版的特朗普,或者又來一個另類版的拜登呢?甚至,極端情況下,如果賀錦麗十月選情大幅落後,比現在拜登的民調還要糟糕,那到時候民主黨是不是要再換一次人呢?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在當今美國高度極化,兩黨選民對本黨忠誠度極高的情況下,可能賀錦麗也不會和拜登在選舉結果上有太多本質性差異。相信未來的三個多月時間裏,這場本被稱為無聊的2024年美國大選,將會變得更加跌宕起伏,變數拉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