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uk Lam,新手媽媽)
在我成為母親後,我的steam帳戶新增了9款遊戲,我玩過當中的6款,每款都玩了超過十小時,解鎖了三十七個成就。
如果要以一句話來描述我的母親生涯,我會說,馬照跑,舞照跳。過了初生頭四個月的埋身餵奶日子後,我基本上與孩子徹底脫勾,不管是參與同事臨時約下班後的飯局、臨時加班、上健身室、參加課程、拋夫棄女與朋友出國旅行、或者與老公兩個人跑去做瑜伽、看電影、出國旅行,我都能毫無心理負擔地安排。就連我的經濟狀況都沒受到影響︰我擁有十四週的全薪產假,扣除加班津貼後,我在放產假期間的收入是平日的六份之五。當我回歸職場後,我的收入一切照舊。
一切看起來很輕鬆,然而規則證明例外的存在,即使母親這個身份並未為我的生活帶來多少壓力,街上滿滿母親節快樂的慶祝標語依舊讓我感覺怪怪的。我深知自己是多麼的Privileged,才可以如此輕鬆無痛地當媽媽︰
- 事業方面,我在公營機構吃大鍋飯,沒有業續壓力,不會擔心請病假看產檢會被上司或同事閒言閒語,不會擔心懷孕分娩會令我喪失升職機會,更不會擔心懷孕期間或生產後回來辦公室才發現自己已經被炒魷魚。
- 經濟方面,我的公司給予我全薪產假,我不必擔心手停口停,或者一旦懷孕便必須依賴丈夫作為衣食父母,令家庭內部的權力結構失衡。
- 勞務方面,老公比我在育兒方面的付出更多,我的父母也很樂意伸出援手,在我聘請的外傭放假時來我家育兒。最重要的是,香港的政策容許本地人以——請原諒我用這個詞——廉宜的價格聘請外傭。這裏的廉宜,指的不是價值Value,而是價格Price,哪怕一個小康之家,也能以每月五千塊——也就是本地收入中位數四份一的價格聘請住家傭工,處理家頭細務,解放本地人大量的時間。
- 健康方面,我很幸運地沒有孕期併發症。併發症從甲狀腺失調、糖尿到宮外孕、產期出血以致孕婦須卧床長達數月安胎、羊水栓塞、產後子宮出血、腦下垂體壞死等,要是不幸遇上任何一件,那別提因無法工作而造成的經濟損失了,甚至連性命都得賠上。
數算自己的優勢簡直令我冷汗涔涔︰懷孕這條路充滿風險,只要一步閃失就能令人萬劫不復,堪稱令一個本來小康的女人墮入弱勢的最短路徑。《大亨小傳》中,主角的父親提醒他「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ve had」。我耳聞過無數不比我幸運的例子︰自僱的朋友放了三個月零收入的無薪產假,有朋友因先兆流產而請病假,上司閒言閒語說自己先兆流產時也如常上班,網絡論壇上家庭主婦抱怨手握經濟大權的丈夫不尊重自己,我的母親因經濟狀況不佳而無法Lean down育兒與家務事予外傭,多年來一直喪偶式育兒......比起我的玫瑰色生活,以上的親身經歷或許更能代表孕期普遍困境。
母職懲罰同樣有統計學支持︰跟據台灣中研院的資料,在2004至2019年間,沒有生育的雙職夫妻的年收入增長率差不多,直到第一胎出生後,女性的平均收入突然銳減,而且再也回不去與丈夫並駕其驅的水準。
這正是讓我對慶祝母親節感覺怪怪的原因。母親很偉大,既然母親如此偉大,做出如此多犠牲,那我們的社會有告訴過所有處於生育年齡的女性,成為母親會帶來這樣那樣的風險以及損失嗎?女性有沒有足夠資源在是否成為母親上做出知情同意(Informed decision),這個社會又有沒有刻意欺瞞女人去當媽媽?
研究Female Socialization: How Daughters Affect Their Legislator Fathers' Voting on Women's Issues(Ebonya L. Washington, 2008)指出,有女兒的美國國會議員會更傾向於支持女性有墮胎權。道理不難想像,男人生而為男,不會體會女性的處境,而每個女性個體的處境不同,享有的特權不同,就算同為女性,妳可能也無法想像她面對的困境。反之,生育女兒等於強行令所有父母面對無知之幕,父母不得不暫時忘記手中的特權,想像女兒在成長期間等成人後面對的困難,於是女性不再只是其中一種身份,而成為一個同質的符號。當人們不可以再用個人資源去繞過女性特有的困境時,對政策議題的取態自然會出現區別。
同樣,我有兩對眼睛,她們看待母職的方式截然不同。如果我的女兒告訴我母親節快樂,我會深情款款地告訴她,我沒有一刻後悔生下她,畢竟我只管生不管帶,育兒又不用我管;但要是我的女兒告訴我她也想當個母親,那我會在深思熟慮過後提醒她最好先做到以下幾點才生育,以免她因懷孕而陷入貧窮或弱勢︰
- 在選擇職業路向時,儘量選一項專業技能,以建立自己的護城河。
- 選擇公司時,要嘛直接選吃大鍋飯的政府工,要嘛進公司後發奮工作,確保自己對於 - - 公司來說不可取代,以免產假過後回來才發現自己被解僱了。
- 選擇伴侶時,選個願意在育兒和家務上付出的。目前懷孕和分娩只有生理女性才有能力做到,這兩件事都必然會傷害她的收入和職場表現,我認為道義上其伴侶(毋論男女)都應該負擔更多育兒事務,才能令雙方職涯發展公平。
- 孩子生出來開始育兒後不要對孩子太上心,儘量把育兒事務外判給伴侶或僱用的員工,理由同上。
懷孕和分娩是生理過程,身體會幫你處理一切(雖然時有差錯),如何確保自己的社會經濟地位不因懷孕而下降卻是社會問題,需要莫大的腦力。懷孕不易,當個不變窮的孕婦更難!我始終覺得以溢美之辭去推銷一份自己不願做的苦工有立心不良之嫌,我不介意以母親的身份接受母親偉大的讚辭,卻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被這種不良銷售手法蒙敝。在母職路上,女人需要的不是讚美,而是忠告與支援。
話說回頭,我以上的建議是不是落入菁英主義的窠臼了呢?上述種種人生規劃塑造出一位都市中產女士的樣貌,缺乏資本的女性生兒育女似乎難以避免付出職涯受創、收入下降甚至健康受損的代價。生育就和任何人類活動一般,都需要資本。
母親節的緣由與詛咒
小學生讀的課外書常會提到母親節的由來:為了感念母親的奉獻,美國在1908年首次舉辦母親節慶祝活動。這是句直白的事實陳述。讓我們再提供一些當年的脈胳︰
- 1、從1920年代開始,以蘇聯為首的國家開始在法律上承認婚內強姦為罪行。在此之前,已婚婦女在其丈夫面前並沒有性自主權。當然,歸本溯源,「姦」這個字的本義只代表不合倫常的性行為,不涉及女方有否同意,否則不會有「和姦」一詞。過往強制女性性交的問題在於損害其擁有者(嫁前是其父,出嫁後是其夫)的財產權,而不在於損害受害者本身的尊嚴與主體性,按照這條邏輯,一個男人顯然是不可能強姦他本人的財產的。
- 2、同樣是自1920年代開始,以蘇聯為首的國家承認婦女有法律權利中止懷孕。
- 3、1950年代科學家成功研發避孕藥,1960年美國FDA批淮避孕藥,雖然在此之前不少女人已偷偷開始使用這種小藥丸。自此女性方能全面掌控生育權。當然,她們得承受宗教勢力與保守勢力的指責。
- 4、「生男愼莫舉,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雖然男人自古以來承擔苦役和參軍的重任,然而直至上世紀下半葉男人的預期壽命還是比女人長。兩者預期壽命的黃金交叉出現在婦產科醫學發達後,也就是無菌概念、產前檢查、剖腹生產和中止懷孕手術技術成熟後,因為懷孕和分娩的風險實在太高了。
- 5、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與其後,女人才爭取進入本來保留給男人的工作崗位,在此之前女人在除了生兒育女或進入修道院外的選擇並不是那麼多,大多是留在家裏進行無給薪的家務勞動。
換句話說,一個在1908年接受禮讚的母親,可能是:1. 因為無法以工作養活自己所以只能進入婚姻然後,2. 被婚內強姦,然後由於沒有3. 避孕手段而懷孕,也4. 沒有權利墮胎,最終在不想要的婚姻裏經歷不想要的性交後被迫繼續不想要的懷孕,承受莫大的風險生下自己不想要的孩子,然後幸運地沒有死,於是她可以以母親的身份接受讚美了。這何止是犠牲奉獻,她們根本是祭品啊!只有自願承擔的犠牲才是犠牲,非自願的犠牲不過是桌上的牲禮。評論非自願母親們「偉大」,無非是割他人之肉餵譍的風涼話。
幸運的是百年過後,女人的處境已改善不少。女性可以在市場出售勞動力換取金錢,也可輕易取得避孕手段,婦科醫學也大大改善產婦的傷亡率。雖然不少國家仍舊在法律上不承認婚內強姦(註1),也仍有不少國家限制婦女的墮胎權(例如惡名昭彰的美國,又例如日本和台灣的已婚女性需要丈夫簽名同意方可墮胎),但一切都比往日好得多。
如果說母職帶給近代女性的詛咒出於缺乏自主權,帶給現代女性的詛咒則緣於母職與社會角色的衝突。現代女性能自己養活自己,生育不再是唯一的謀生手段,顯而易見她們的僱主或同事不會期望她們懷孕生子。職場期望與社會上對女人的傳統期望相衝突,這個衝突懲罰的不是母親,而是所有潛在母親,也就是,全體女性。
我唸大學時,一位舍堂堂友告訴我她來香港唸醫學碩生的原因是因為她大學母校的教授不收女學生。我當時覺得那位教授性別歧視。幾年後,多家日本醫學院爆出為了減少女學生入學而操縱入學考試成績的醜聞,我才想起這不是一個教授有性別歧視的孤例,而是某些社會系統性地禁止或限制女性發展自我潛能、參與公共生活的社會工程。我老公的前老板說他不會聘請任何女性,因為她們可能會懷孕。為了表明他不是性別歧視者,他同時表示自己不會聘請沒有孩子的已婚男性,因為他們可能會在在職期間成為父親。
這些性別選擇對生在香港的我而言很遙遠——直到兩年前。聘請外傭是我目前的人生中最接近人口販賣的體驗,中介公司傳來的履歷表上不單有性別年齡工作經歷,還包括父母職業,兄弟姐妹人數,婚姻狀況和子女數目。我當時不假思索地告訴中介公司:我們不用面試最後這位姐姐了,我們想長期僱用姐姐,她年輕又未婚,我想她大概過幾年就要回鄉結婚生子了。話一出口我不由得汗顏,這位姐姐可以是女同性戀、無性戀、不婚主義者,結果我否決她的原因是因為她有子宮。我成了自己最鄙夷的那種人,真是屁股換個位置就換了腦袋。
香港法律保障在職女性的生育權,身為僱員,我受到莫大裨益。身為老板,香港外傭僱主最害怕的鬼牌之一,便是外傭懷孕。平心而論,我懷孕期間也如常值班和做家務,懷孕的外傭應該也能勝任家事,就算部份外傭要照顧行動不便者,醫院裏也常見身懷六甲的醫護和病人助理值大夜班,為病人換尿片、翻身,她們的體力勞動與外傭相若。但是我畢竟還是請過病假去產檢,也因身體不適請過突發病假,要是外傭不幸中了孕期併發症,病假時間便會更長。我在大公司工作,請病假時有幾十位同事去分擔我的工作,相較之下中小企傾向對懷孕員工更不友善,大部份香港家庭只僱有一位外傭,往往外傭請半天假,家裹已雞飛狗跳,緊絀的人力使僱傭關係之間的緊張到達最高𡶶。
外傭僱主討論群組裹面有不少匪疑所思的帖文,其中一個經典是僱主詢問外傭有沒有權利拒絕打避孕針。我當時捧腹大笑,身為僱主我當然希望請到一個不會懷孕不用休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最好還不用出糧的員工,但將這種自覺有權掌控他人身體自主權的資格感(Entitlement)堂而皇之公告天下,就未免天真兼愚蠢了。笑完又覺出悲哀,我的國籍和收入交織成一張安全網,使我不會落入該位用戶的外傭的境地,但抽絲剝繭下我們都面對著所有女性的處境:如今女人終於可以擺脫命定要以母為職的生涯,女人不一定要成為媽媽,社會對我們擔任母職的假設卻如仍舊如同舊日幽靈般糾纏著女人,同時女人的衣食父母也就是僱主期待我們不要生育,全心奉獻上司;於是這個假設傷害了所有女人的就業前景,不管她們的生育意願為何。
當然女人可以換個上司,比如丈夫⋯⋯噢別鬧了,你忘了韓國有「媽蟲」這個名詞嗎?全職主婦被譏笑為寄生蟲,花「老公的錢」享受咖啡,如同女人理應在供應生育資源和家務勞動資源之餘還要自備乾糧。另一個方向是由政府承認女性的生育勞動價值,給予懷孕婦女和產婦津貼——這便是日本女性主義者平塚雷鳥的主張。然而規定僱主必須提供福利予懷孕員工反倒會造成公司歧視處於生育年齡的女求職者,唯有由政府出這筆資源,才能減輕女性面對的就業歧視。
分而治之與不實廣告
幾個月前,我忘了在哪個契機之下媽媽告訴我:直到生我之後好幾年,她還會夢見自己又懷孕了,一想到又得獨自經歷一遍生產和往後的育兒,便在夢中恐懼起來。當我因作嘔感而趴在辦公室的桌子上呻吟時,男同事幽幽地說,他的太太生過這胎後聲明打死她都不會再生了,她實在不明白為何這一切要那麼痛苦。比起影視作品中偉大的母親形象,這種對痛苦的恐懼以及對痛苦產生的無意義感更令我共鳴。
莫言的<蛙>描寫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計劃生育,其中記敍強迫墮胎的情節駭人聽聞,然而我老覺得這本小說缺了一點,缺了一點女人對生育的恐懼,或者與政府強迫墮胎相對的、父權社會的強迫生育。我無法做到像主角的妻子般興高采烈地告訴作者「我摘了子宮環,再幫你生個娃」,我也無法像陳鼻般抱著再生一個的決心拼死在海上漂流,分娩對我來講不是「因為如此,所以我想生孩子」的過程,而是「儘管如此,我還是想生孩子」的苦痛。
文藝作品的母親的偉大是平面的,她犠牲了許多,但她的犠牲只是一個過程,不管渲染得多麼用力,也只是為了襯托出她的無私,結果——也就是無私奉獻的形象——才是主菜,這個形象是她所有苦難的解答,母親的牌坊使苦難產生意義。這種歌頌只強調女體的工具性,而不強調女人的主體性,可怕的是這種對女人工具母性的期待甚至幅射到非母親身上。在描繪美國黑奴時代的小說裏,對小主人(有些外傭僱主群組的成員會稱呼自己的孩子是外傭的「小主人」,我覺得實在自視過高,畢竟奴隸主的孩子才稱得上貨真價實的小主)又嚴厲又慈愛的女性黑奴保姆可謂標準配備,從Gone with the wind(飄/亂世佳人) 裏溺愛思嘉的黑嬤嫲,The sound and fury(聲音與憤怒/喧囂與噪動)裏悉心照顧有智力障礙的班吉的迪爾西,到To kill a mocking bird(殺死一隻反舌鳥/殺死一隻知更鳥/梅岡城故事)裏時不時教訓一對小主人的卡布妮婭。
我從不懷疑在漫長的蓄奴歷史裏,一定會有和主人的孩子建立起深厚感情的黑奴,但這種Mammy stereotype 只描寫主奴關係中田園牧歌的那一面,而無視她們面對的剝削與去人性化,無疑是在浪漫化奴隸制,是對所有奴隸的不敬。1923年,一位美國密西西比州的議員曾提案樹立一個黑人女性保姆記念像(Mammy memorial)以記念黑人女性對美國的付出,這個提案最終因接到大量黑人女性反對而胎死腹中。
惜百年過後,這種對所有女性擔任起對哪怕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的母職的期待仍舊陰魂不散︰年輕女士張麗娟在懷孕時發現身患癌症,產子過後接受治療,其故事上了電視台,令人唏噓。在她逝世數年後,網民發現其夫再婚,引發一輪口誅筆伐。要求配偶為逝世伴侶守貞一世違反人性,網民的反感令我驚訝,其夫的回應也同樣令我驚訝︰「孩子太小了,總得有個媽媽,有人照顧。」敢情一個女人和你走入婚姻殿堂,圖的不是愛情,而是幫你帶娃?短短一句回應,流露出的是對女人愛慾的忽視與否定,強調女人身為育兒裝置的工具性。女人再度失去當一個Human being 的資格,而僅僅是一個Human giver。
女人不僅僅是一個付出者,還是一個人。付出者只求付出,不感艱苦,又或許她的艱苦是無關宏旨的,毋須提上枱面。但身為一個有能力慾求、有能力感受痛的人類,母親的痛苦是立體的,孕苦,娩苦,而且大部份時間母親的苦難是無意義的,正如同世界大部份苦難一樣,只是上帝的一次心血來潮,源於創世紀第三章第十六節︰(耶和華)又對女人說:我必多多加增你懷胎的苦楚;你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
我一直覺得耶教的聖母瑪莉亞以處女之身產子,同時保有處女和母親的身份,實乃西元以來最炫技的 mental gymnastics。但或許處女和母職並非相斥,而只不過是同一個女人身上的不同階段︰上野千鶴子在《厭女》一書中提及女人會被分成聖女和妓女,前者負責保持純潔和生育,後者負責男人的性慾。聖母瑪莉亞的人設令我迷惑,只因為她尚未脫離處女之身就受了孕,有一種時間悖論之感。但她人設的邏輯是連貫的,她是與性慾無關的聖女,甚至連她的受孕過程都是去性化的,她只是上帝的一個使女(Handmaid),一個代理孕母,一個有呼吸有心跳的聖杯,她在受孕前維持處女之身是為了保證耶蘇是耶和華而非平民男性的血脈,這點與人類傳統期望相通。
擔任母職(哪怕是在傳統眼光中不太盡責的母職)一年多後,我慢慢明白這套將女人分而治之的把戲:有些社會先是千方百計地限制生而為女性的生涯選擇,比如打擊她們的自信心,從小告訴她們「女孩子只是小學成績好,到了中學就被男孩子超越了」(這是我媽媽的同事說的),或者以各種手段限制她們接受教育的權利,或者因她們潛在的生育能力而拒絕聘用、重用她們,或者讓她們在擔任本職之餘還得承擔額外勞務(如上野的《厭女》一書中,提及日本女性在公司裏得額外負責泡茶和洗茶杯),使她們無法在公平的起跑線上與男性同儕競爭,降低進入家庭的機會成本;再不斷吹捧母職和奉獻的美德,例如那句扯蛋的「懷孕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孕期想吐兼臉色差的我覺得這句bullshit是我聽過最荒謬的彌天大謊),如實宣傳母乳餵養對母嬰的好處,同時有意無意地淡化餵人奶對母親造成的不適和時間成本,如實告知墮胎的風險,同時有意無意地淡化懷孕分娩遠比早期墮胎風險高的事實;輔以宗教和保守勢力宣告墮胎是道德上的錯,而且不成比例地是那個控制子宮的女人的錯,如同提摩太前書第二章第十四節訓示︰且不是亞當被引誘,乃是女人被引誘,陷在罪裡。
慶祝母親節的橫幅標語成為整場社會級煤氣燈效應的收網動作,將母親的本質定性為犠牲奉獻,自此社會完成對女人的規訓、牧養、收編以及分化,妳可以選擇當個好女人,並接受隨之而來的密集母職和全母乳餵養,令自己重返職場的難度提升。透過將母職神聖化、制式化,以及限縮除去母職以外的生涯選擇,社會以區區一塊好母親的廉價牌坊勸誘一批女人無償提供生育和勞動資源。剩下的自然是不好的女人,她們可以是妓女,也可以是既提供不了生育資源也提供不了性資源、既不算聖女也不算妓女的廢棄的女性資源︰2024年,台灣前衛生署長楊志良還敢在競選活動上公然宣稱「我們台灣的女人超過30歲以後就沒用了」,甚至建議未生育的女黨友「你沒救了,趕快回家愛愛(性交)。」在這種世界觀下,女人的價值只由子宮和陰道來定義。
幸好我們可以選擇不當個好女人。現代社會最大的恩賜,就是不再對偏離社會期待的人施以重罰,甚至連社會期待本身也在逐漸淡化。只有自願選擇的受苦才值得冠以偉大之名,歌頌非自願的受難者不過是講風涼話。唯有當我們確保女人有足夠的自由去選擇擔不擔起母職,我們才夠資格去歌頌母親偉大。有些獨身女人選擇當個 Single mother by choice,其實不光是單親媽媽,所有媽媽都應該是Mother by choice,成為媽媽是一個知情同意(Informed decision),女人應該事先得知所有相關風險,而不是不假思索地將之視為預設選項。確保女人自由選擇母職要做的工夫太多了,教育上要消除男女進入高等教育的差異,職場上要由政府(而非私人企業)提供懷孕女性津貼,社會服務上要確保人們可輕易取得避孕工具、女性擁有全權決定自己是中止懷孕還是繼續懷孕,文化上要宣傳育兒是性別中立的工作,男人不比女人更差。
同時我們應該中止對母職的制式化想像。母親節是獻給母親的節日,但我們不應止步於歌頌母愛和樣板故事,而是以此為契機思考母職可以有甚麼不同面貌。世上不是只有母親節報導裏的模板母親,有因發現懷孕而欣喜若狂的人,也有因懷孕而驚惶失措的人;有像我這樣不用怎麼育兒的媽媽,也有像我媽媽一樣喪偶式育兒的媽媽;有因當媽而覺得備受祝福的母親,也有當了媽後悔莫及的母親。這個世界上有好母親,有壞母親,有不好不壞的母親,有雖然不怎麼溫柔貼心卻風趣幽默的母親,有雖然沒怎麼落手照顧孩子卻負擔家計的母親。就算母親當得比較平庸,也不代表孩子必然不幸福,他還有爸爸啊!我已經受夠了會在看見妻子挾起魚頭時只是隔岸觀火涼涼拋下一句「女人當了母親,便喜歡吃魚頭了」的男人,社會要告訴所有人女性和家庭裏任何一個人一樣都同樣有資格享有魚身,其他人也同樣有資格共她分享魚頭。
在我的中學時代,性教育教會學生不同的避孕手段。誠然,避孕手段是為了避免懷孕,然而除了強調避免懷孕的負面信息外,我們不妨加上正面的賦權信息︰現代避孕手段為女性帶來百年以前的女人無法想像的自由,將女性自無法自主生育的栓梏中解放。懷孕自主只是Mother by choice 的其中一個賦權手段,從決定自己是否受育、是否繼續懷孕、是否餵人奶、回歸職場後要承擔多少育兒職責,我都衷心希望我的女兒有選擇的餘地。畢竟天下父母比起寄望自己的孩子成為偉大的人,更希望孩子是自由的人。
註1:「澎湃新闻记者以“婚内强奸”为关键词,在裁判文书网上检索到42份判决书......最终被判构成强奸罪的,都是男女双方处于婚姻非正常存续期间,或者未婚同居期间,男方采取暴力、胁迫手段对女方实施强奸。」或許可說明中國法律實務上未承認婚姻存續期間可以發生強制性交。
例如這篇2016年在鄭州大學女性權益中心網頁發佈的文章就主張「如果夫妻感情尚好,偶然的強制性行為造成的危害可自行複合的,就不應該再構成強姦罪。」
Northern_Mulberry 我回應的很簡單,就是「菲傭是女人壓迫女人」這點。我不認同被壓迫者必定是女人這點,因為外傭有男的,而外傭只是外勞的其中一種型式,建築界的外勞有很多男的。至於壓迫有多大,我們可以Agree to disagree。我反對的是「女人是壓迫者」這個說法,當外傭做飯時,她不會只做給女僱主吃,當外傭洗衣服時,她不會挑出男僱主的衣服只洗自己和女僱主的衣服,當菲傭在照顧孩子老人時,她同時在照顧男人僱主的家人。到了指出壓迫者時,忽然之間只有女人是壓迫者了,男人突然死了,這恰好印證了本文描述的邏輯: 家事被視為女人的事,而不是男人的事。
女權有很多面向,外傭在香港的家務勞動by definition是有償的,如果她們的伴侶在香港而她遭婚內強姦/家暴,或者被強姦/性騷擾,或者她們懷孕,那就按香港法律辦啊,你頂多爭議的是同工不同酬合不合理,但那更近外勞制度範疇,而外勞是有男有女的。
@FavaBean "這是女權和國際貿易中的不平等不同的面向。" 是的,那你温情脉脉的女人没祖国去哪啦?我给你sisterhood哭死。这激进女权虚伪的共同体,和专注搞民族主义的共有区别吗?在我们内地,粉红嘴上就是爱国一起奉献,实际层层向下压迫。这种公然的虚伪,结果是一种对普遍在私下对道德不屑的cynicism。在美国,以前女权都是白人搞,但种族之间的不平等超过了性别,结果女权不得不承认交叉性了,承认了交叉性就是承认了性别可能不是最主要的问题。如果你承认你的女权是你们香港女性的利益共同体,其他就不管了,那也无妨。但是又当又立是真的太油腻了。当然女人也就是智人的一种,油腻自信虚伪又有什么可意外的呢?
人類生在父權社會,奴隸生在蓄奴社會,而人在外勞之外有很多選擇,包括不出國或去沒有外勞制度的國家,我在出生以前,可沒有人跟我簽約啊。外傭出國打工,不是為了賺錢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難道是為了來普渡眾生的嗎?
廣義而言,美國農夫和肯亞農夫不是同工同酬,美國工廠工人和孟加拉工廠工人也不是。後者的比較優勢就是便宜,如果規定同工同酬,除了道德上比較好看外,就是大批工人失業。不同工同酬問題的核心,在於某些國家比其他國家更富裕,解法是如何縮小全球的經濟發展差異,如何產業轉型高效生產ETC,不過這不是本文主題了。不解決問題根源一刀切地追求齊頭式平等,代價並不是富裕國家的人承受的。
男女同工同酬也有差不多的問題,例如中國女性享有比較長的產假,但產假成本由企業負擔,政府只訂了政策而沒有支援企業,以致不時有人表示女性在求職期間遇到比較多困難。政府如果沒拿出實利給企業,口惠而實不至,反倒有可能損害女性工作權。作為女性公民,可以期待政府對保障自己的權利有更多付出,但放到國際上,窮國公民是無法期待富國政府以政策支援自己獲得平等的工作機會的(事實上富國政府更可能以政策保障其國民繼續高薪工作,例如美國政府對美國農夫的補貼)。這是女權和國際貿易中的不平等不同的面向。
@FavaBean 你最後一段的邏輯:「但這個制度仍舊存在,在雙方都不是智障的情況下,只能說明雙方都有利可圖。」 換成 男權主義 都講得通窩😯 會不會是你的邏輯有小小問題🤔
@象牙塔
我家裏就住著兩位菲傭啊,不知道為甚麼你會覺得我沒見過菲傭的居住環境。每位外傭的居住環境不同,視乎僱主安排,我見過的最佳是獨立房最差是一張每晚放進廚房的床墊,外傭不滿意居住環境可以斷約辭職,這是她們的權利。
我並沒有覺得外傭非香港不可,菲律賓人和印尼人都有很多選擇,從同工同酬的母國/加拿大/波蘭,到不同工同酬的香港/新加坡/杜拜/卡塔爾。你揀人時人揀你,僱主和外傭間時常互有抱怨,但這個制度仍舊存在,在雙方都不是智障的情況下,只能說明雙方都有利可圖。同工同酬是一個PACKAGE,不同工同酬改為包食宿機票醫療是另一個PACKAGE,菲律賓人挑得這個PACKAGE而沒選同工同酬的工作,肯定有相關利益的啊。當然你也可以推動同工同酬,不過不一定會令現行外傭或潛在外傭受益就是了
@Northern_Mulberry
你第一句說中產精英女向下轉嫁壓迫已經在假設家務是女人事了啊。新加坡有很多建築業外勞,當我們討論外勞問題時,我們很少說「男人壓迫外勞」,因為建築男女都有份用。那將外傭做家務等同「女人」壓迫女人,不就是暗示家務是女人負責的嗎?
至於你說的1,男性說工作很辛苦所以做不了家務那點,其實伴侶間不一定要家事平分啊,例如有些人伴侶是軍人,根本半個月不在家,那只能是在家的那位處理家事。第二輪班反對的,不是家事不對半分(實際上也很難做到完全平均,我猜大部份伴侶都是我有心力時我多做點你有心力時COVER回我吧......),而是將家務勞動視為take it for granted的心態。家務分工如何大家有共識就OK,感情殺手是「因為我性別為X所以家務是你份內事,我頂多幫忙」或者「因為我賺得多所以你給我做家務」的心態。
至於2,我不是很理解你在說甚麼,一個人當然可以為了利益選擇婚姻,而這跟TA會不會工作沒有關係,婚姻和工作不是Mutually exclusive的,他可以既工作又結婚,他也有權利獲得更多工作選擇。反過來講,如果政府為了釋放女性勞動力而限制人民結婚生育,例如要準婚証才能結婚、強迫女性打避孕針男性結紥(事實上這點更近企業會做的事情,企業追求利澖而政府的職責是為人民謀幸福,所以我覺得只能由政府來填埔這個落差而不是期望企業自律),那我也會大力反對的啊。而當一個人走入婚姻後,遇到家暴或婚內強姦該怎麼辦,如果當全職照顧者的話國家發不發養老金,如果離婚能不能分配偶財產,這些當然是女權相關的議題啊,雖然不只關女權事,因為男性也可以是家暴受害者,也可以是全職照顧者。父權的特色就是否認女體的性自主權和家務勞動的價值,說要打倒父權完全沒問題。
我可没看出作者在“教”别的女性如何像她一样过得轻松,分明每一处都充满了自省和反思。至于什么菲佣是女人对女人的剥削,呵呵,夫妻俩共同雇佣帮手、支付报酬,最后全怪在女的头上。用我们内地互联网上常说的一句话:男的又一次美美隐身。
中产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已经靠制度不平等得到了便宜劳动力,还要在道德上占领制高点,表示多亏我给了你劳动机会,要不然你在老家更惨。
没有默认女性应该做家务,只是对这篇文章就事论事,作者说她过得很轻松并且教其他女性如何也像她过得这么轻松,但很明显许多育儿责任落到了岳母、菲佣上,而且香港菲佣一个月才四五千,洗盘子月收入都上万了。不知道层主是否在香港见过菲佣的居住环境,非常挤迫。
因为移民在家乡更惨,就不配同工同酬吗?这个逻辑跟资本家996压榨人矿,因为“你不干有的是人干”,有什么区别?问题是移民既然来到了香港并被接纳,就处在香港的法律社会体制内,属于香港政府的责任了。对外籍人士如此不合理的薪酬歧视,说出去很丢香港政府脸的。
@FavaBean 你分析了在外劳的structure of opportunities中,被外国雇主剥削为何可能是两害取轻。代入外劳个体视角,有朴素道理。但我是厌女权的人,尤其讨厌女权双标,所以我要说你这就是双标。中产精英女权双标之(1)只能你向下转嫁压迫/压力。要是男性说到,工作太demanding,家务做不了,愧对也感谢女人,这时你可不会像给作者辩护一样给男人辩护。双标之(2) 自己被压迫就讲结构性不平等,压迫别人就讲个体理性选择。一些女的走入凑凑和和的婚姻,可能也避开了糟糕的available job options ,或者逃离了糟糕的原生家庭关系,或者实现了阶级跃升,总之两害取轻。这时女权就要讲为什么女人没有更多工作选择?国男恶臭yue了姐妹团结起来打到父权制!其实我不讨厌这篇文章,因为作者有对自己转嫁压迫真诚地反思,是超过常人的真诚,但你似乎对女性压迫女性这个事情非常defensive呢…
@象牙塔觀察
首先,說是「女人」對女人的剝削,是否隱含家務應該是女人的工作,所以剝削的主體是女人而不是人呢?
其次,我認為一刀切地說外傭/外勞制度是對外國人的剝削並沒有考量到他們的相對處境。外勞制其中一個被垢病的地方在於非同工同酬,也就是他們做著同樣的工作但領著與非本地人同樣的薪金。不少國家因不同酬的問題而沒有外傭制度,所以菲律賓和印度女人可以選擇這個國家。的確有香港僱主分享自己的外傭在工餘時進修以去加拿大當護工或波蘭當女工。但同工同酬的另一面是門檻比較高,畢竟你都和當地人領同樣的薪資了,如果僱主要為你付出更多(如簽證費、語言不通造成的障礙),那他何不聘請本地人?所以去這些國家得先存錢,就當先當外檻低的外傭先存一桶金。同工同酬之下,能去賺錢的女人會變少。
在<一件T恤的全球化之旅>中,作者訪問一位中國血汗工廠女工,問她在工廠每天工作十二小時的感受,女工說她出身農村,為了逃離包辦婚姻而出來打工,幸好有工廠,沒有這份謀生手段就養不活自己了。同理,來外地打工的外傭離鄉背井,固然要承受離別之苦,但她們的薪資是國內可得的7倍,而當我們評論這種離鄉背井和非同工同酬是剝削時,是否忽視了她們留在國內可能會面對更大的剝削和貧窮?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離家是剝削,但家庭本身可以是最剝削人的地方,包括但不限於本文中列出的所有問題(無薪勞動、婚內強暴ETC),而外傭制度可以是讓比較多缺乏資本的女性逃離更大剝削的一個出口。
在<誰賺走了你的咖啡錢>裏,作者主張許多改善工廠工作環境的提案的最大受益人是美國本土工廠和工人,當工作環境法令對員工更友善時,公司寧願在美國開工廠,而不是改善第三世界的工廠環境,於是當地工人會失業或轉而在待遇更差的本地工廠工作。一刀地說外傭制度是剝削,而無視她們本身可能正面對更大的剝削,確實有種象牙塔味兒,充滿第一世界的凝視。
文章开头提了一下,香港菲佣廉价是很大的因素。这是女人对女人的剥削。
未婚未育的我很喜欢这篇文章,我甚至觉得我会用作者提到的事业/经济/劳务/健康,作为一个framework去和自己的伴侣商量,从这些维度重新理解生育,以及帮助我们做关于生育的决定。
我不討厭這篇文章……但讀這篇文章時,腦海很自然浮現兩字——汗顏。是男人對女人,還是女人對女人?兩者皆是。
對於鼓吹只管生不管養,將母職簡化為生育機能這種觀點,只能說十分特別。
事情的另一面是,近年身邊也有許多承受著一次/多次流產、胎停痛苦或不孕痛苦的女朋友。生命的誕生是艱難的,要接住生命,也是艱難的。希望有一天社會和媒體的鎂光燈也能照亮她們⋯⋯ 這些在成為母親路途上血跡斑斕的女性們。
很喜欢这篇
祝福每一位母亲,祝福每一位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