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伊朗頭巾女孩之死:警治,追殺,手術,以及伊朗街頭的怒火

伊朗人對於變革的渴求甚至都已經不是此刻才湧現,而是在多年來的歷次抗爭之中不斷累加。
2022年9月21日,土耳其伊斯坦堡的伊朗領事館外,一名示威者在 Mahsa Amini 去世後抗議,行動中更剪掉頭髮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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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13日,一名年輕的伊朗女子瑪莎·阿米尼(Mahsa Amini)因爲沒有用頭巾遮蓋住頭髮,而被伊朗宗教警察逮捕——按照該國在1979年伊斯蘭革命之後頒行的律令,女性應當用頭巾遮住頭髮,胳膊和腿部也應當遮擋在寬鬆的衣服下。三天後,阿米尼的死訊傳出,憤怒的伊朗民衆群起抗議,怒火很快延燒到伊朗多地的街頭。首都德黑蘭的一些女性錄下並傳播了她們脫下頭巾並怒斥當局獨裁的視頻,社交網絡上也流傳了一些伊朗民衆與宗教警察爆發衝突並圍毆執法者的錄像。據信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已經指派下屬前往阿米尼的家中慰問;但另一邊,在伊朗大小城鎮的街頭,防暴警察業已出動鎮壓街頭抗議示威的民衆,而因衝突引起的傷亡消息也陸續見報。

實際上,從2009年艾哈邁迪-內賈德(Mahmoud Ahmadi-Nejad)總統的連任選舉弊案引發的「綠色革命」,再到2017年與2019年兩度爆發的大規模示威抗議,伊朗民衆的怒火始終沒有撲滅。2009年是因爲選舉不公,2017年則是經濟觸底,2019年則是燃油價格直接上漲了200%,而所有這些抗議行動的目標,除了對準了內賈德和魯哈尼(Hassan Rouhani)兩位時任總統之外,更是直指總統之上的那位大阿亞圖拉(什葉派用語,指安拉的象徵,此處指的是伊朗政教合一的最高領袖哈梅內伊)。

巧合的是,哈梅內伊(Ali Khamenei)本人近來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在上週剛剛接受完腸梗阻手術,術後一度情況危急,甚至無法坐立。儘管哈梅內伊隨後以康復姿態出現在了公共場合,但有關他的健康狀況依然引人關注。考慮到近年來伊朗民心思變,人們也不免好奇,哈梅內伊的身體能撐多久?一旦他身故,伊斯蘭革命以來的政治體制還會得到延續嗎?

當然,引發眼下這場大規模示威活動的直接原因可能會更加具體:宗教警察以及政教合一制度對自由的戕害已經使得許多伊朗民衆忍無可忍——一個人真的要因爲沒有將頭巾罩住頭髮,就被隨意逮捕然後施暴拷打致死嗎?

伴隨着糟糕的經濟形勢和高壓的政治環境,伊朗人對於變革的渴求甚至都已經不是此刻才湧現,而是在多年來的歷次抗爭之中不斷累加。光是在這兩個月,一些看似荒誕不經的事情一再與伊朗當局聯繫在一起:作家拉什迪在紐約遇刺,這一事件又讓世人回想起,當年因爲一部《撒旦詩篇》(The Satanic Verses)涉嫌褻瀆先知穆罕默德,而讓伊朗當局下令全球追殺拉什迪(Salman Rushdie)的駭人往事;如今又輪到阿米尼遭遇宗教警察虐打致死。槍口、匕首或者警棍之下,伊朗民衆對現實不滿的怒火從未平息。

1989年,伊朗德黑蘭一名女子手持一張殺死薩爾曼·拉什迪 (Salman Rushdie) 的海報抗議。
1989年,伊朗德黑蘭一名女子手持一張殺死薩爾曼·拉什迪 (Salman Rushdie) 的海報抗議。

瑪莎·阿米尼之死

一般而言,伊朗的宗教警察在逮捕違反風紀的婦女之後,會被帶去懲戒機構或者警察局接受着裝方面的律令教育,隨後由男性親屬前來接走。不過在阿米尼一案中體現出來的,卻並不是什麼相對柔和的訓誡教育,而是非常直接的暴力執法,這也被外界視作是伊朗法治缺失以及系統性的性別暴力的必然結果。

22歲的阿米尼與家人從老家、位於伊朗西部的薩蓋茲(Saqqez)來到了首都德黑蘭,但隨即被當地主管風紀的宗教警察逮捕,理由是她的頭巾沒有遮擋住本人的頭髮。被宗教警察帶走之後,阿米尼就被傳陷入昏迷並被送到了醫院,三天之後不治身亡。據聯合國人權事務副高級專員納西弗(Nada Al-Nashif)表示,阿米尼被帶走之後,頭部遭到了執法人員用警棍擊打,並且還被重重地摔向了一輛警車;也有流出的檢查報告表明,阿米尼死前已經出現了腦出血和中風——與她一同被帶走的其他婦女透露,阿米尼是爲了反抗執法者對她的侮辱而遭到對方毒打的。

德黑蘭警察局的局長事後對外表示,阿米尼的死亡是「不幸的」,他個人不希望再看到類似事件發生。總統萊希也立即招呼內政部長徹查此案,但內政部長卻也對外放話,稱阿米尼生前有一些健康上面的問題,這種說法則遭到了受害者家屬的駁斥,阿米尼的父親表示女兒從未有過健康問題,還指出當局放出的閉路監控錄像是經過「編輯」的,因爲女兒的腿上明顯有瘀傷,而警方公布的監控錄像僅顯示阿米尼在和另外遭到逮捕的女性一同抱頭蹲下的過程中倒地不起。

但是對於阿米尼的家屬和多數走上街頭抗議的民衆來說,此事重點不僅在於阿米尼的具體死因,更在於她被捕的理由,一個正常人僅僅因爲頭巾沒有遮蓋住頭髮,就可以依照相關律令被警察帶走,然後離奇死去。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甚至看不到阿米尼們有任何「改過自新」的機會,她們甚至也不會得到來自風化警察或宗教警察的提醒或「訓誡」,而是直接被判定爲違法分子,進而遭到暴力執法,並最終死得不明不白。

負責抓捕阿米尼的警察屬於伊朗專門的風化警察隊伍,所謂指導巡邏隊(Guidance Patrol),由於他們主抓違反當局依照教律制定的着裝規定,尤其是頭巾佩戴問題,因而也被普遍冠以宗教警察的名頭。這類宗教警察組織在伊斯蘭教國家並不少見,而全球迄今仍有10餘個國家設立了專門的宗教警察隊伍或機構,專門執行相關宗教法律,監管民衆的日常穿着、飲食、舉止等是否符合教義。比較著名的宗教警察組織包括塔利班掌權時期阿富汗設立的「勸善懲惡」部門,以及沙特阿拉伯的「勸善懲惡協會」——後者在被正式取締之前,其執法人員擁有極爲寬泛且難以界定的權力,他們會配備細長的木棍,用以體罰罪犯。一般而言,伊朗的宗教警察在逮捕違反風紀的婦女之後,會被帶去懲戒機構或者警察局接受着裝方面的律令教育,隨後由男性親屬前來接走。

不過在阿米尼一案中體現出來的,卻並不是什麼相對柔和的訓誡教育,而是非常直接的暴力執法,這也被外界視作是伊朗法治缺失以及系統性的性別暴力的必然結果。一些觀點認爲,強硬的保守派總統萊希上任之後進一步壓縮了人們自由表達的空間,宗教警察的權力也由此得到了進一步強化。也因此,阿米尼被捕之後並沒有得到「教育」或者是「訓誡」,而很有可能是因反抗執法人員羞辱而遭到毒打致死。

2022年9月21日,伊朗德黑蘭民眾抗議。
2022年9月21日,伊朗德黑蘭民眾抗議。

追殺「褻瀆者」

革命之後的伊朗畢竟是個政教合一的國度,總統的發言是一回事,最高領袖的表態又是另一回事。直到新千年之後,哈梅內伊還曾公開重申霍梅尼關於處決拉什迪的教令的有效性,革命衛隊也並未就此問題轉變立場。

這並不是伊朗人今年的第一次怒火。在今年8月12日,著名作家薩爾曼·拉什迪在紐約遭人襲擊,兇手持刀將當時準備發表演講的拉什迪刺成重傷,拉什迪腹部及脖子均受襲,一度帶上了呼吸機。儘管最終死裏逃生,但拉什迪的肝臟受損嚴重,一隻手臂也遭砍斷神經,一隻眼睛可能會就此失去視力。事發後,西方多國政府都公開譴責這起暴力事件,聲援拉什迪。兇手哈迪·馬塔爾(Hadi Matar)來自美國新澤西州,但具有黎巴嫩血統的他被曝曾屢次表達對伊朗政府的支持,此外他也是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和黎巴嫩真主黨的擁躉。據稱,馬塔爾的住所內還掛有霍梅尼(Ruhollah Khomeini)、哈梅內伊,以及前年遭到美軍無人機「斬首」的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實權人物蘇萊曼尼(Qasem Soleimani)的肖像。

凡此種種,也讓多數人將此次拉什迪遇刺案件與霍梅尼頒布的「全球追殺拉什迪」法令聯繫在一起,認爲拉什迪遭到襲擊背後是伊朗當局在操盤。1988年底,早已憑藉《午夜之子》折桂布克獎的拉什迪出版了《撒旦詩篇》一書,但旋即因爲書中某些被視作對伊斯蘭教傳統和先知穆罕默德不敬的內容,而遭到多個擁有一定規模穆斯林人口的國家封禁,其中不乏東南亞的泰國和新加坡,乃至南美洲的委內瑞拉等。

儘管拉什迪一度投書捍衛自己和自己的作品,稱這本書更多在乎的是移民群體的自我認同問題,而非對伊斯蘭教的批判,但抵制很快演變爲更加激進的方式,而最爲致命的則是當時伊朗最高領袖霍梅尼的一紙教令——這位正爲了內政外交的窘迫而發愁的伊斯蘭革命領導人,下令處決褻瀆神明和反對伊斯蘭教的拉什迪。拉什迪就此被迫過上了安保重重的生活,而英國政府也因此事在1989年選擇與伊朗斷交。

但凡任何人,包括霍梅尼,花費點時間耐心讀完《撒旦詩篇》,都會認同拉什迪「罪不致死」,拉什迪也曾表示希望自己能寫出更具有批判性的文字,而《撒旦詩篇》在他看來顯然並不在批判性作品之列。但這並不能阻止伊朗保守派和極端勢力對於拉什迪連年以來的譴責與追殺。直到1998年,爲了與英國恢復邦交,時任伊朗總統哈塔米(Mohammad Khatami)才首度在處決拉什迪的教令問題上鬆口,但他的措辭卻也僅是伊朗政府將既不支持也不阻撓對拉什迪的刺殺行爲。但革命之後的伊朗畢竟是個政教合一的國度,總統的發言是一回事,最高領袖的表態又是另一回事。直到新千年之後,哈梅內伊還曾公開重申霍梅尼關於處決拉什迪的教令的有效性,革命衛隊也並未就此問題轉變立場。

1978年,伊朗最高領袖霍梅尼(Ayatollah Ruhollah Khomeini )。
1978年,伊朗最高領袖霍梅尼(Ayatollah Ruhollah Khomeini )。

也因此,儘管伊朗外交部直言此番行刺的兇手與伊朗當局並無任何聯繫,但多數人仍將這起案件視作霍梅尼法令的延續。事實上,不少伊朗保守派媒體在案發之後一直在爲兇手叫好,例如,伊朗《世界報》(Kayhan)就鼓吹向兇手馬塔爾致敬,甚至表示對身在美國的「罪犯」實施處罰並不困難;拉什迪也被拿來和特朗普、蓬佩奧並列。一些報刊甚至拿拉什迪的失明寫起了「地獄笑話」,稱「撒旦的一隻眼睛瞎了」。考慮到這些媒體背後的官方聯繫,例如《世界報》主編由哈梅內伊任命,嘲諷拉什迪失明的Jam-e-Jam則爲伊朗共和國廣播公司旗下的報刊,伊朗當局對於此事的態度如何也不言自明。這也無怪乎不少西方自由派媒體一致對伊朗當局口誅筆伐。

大阿亞圖拉的健康

更爲大膽的猜測則指向更爲混亂的場面:如果伊朗人民已經厭倦了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共和國,厭倦了由一位終身任職的大阿亞圖拉來發號施令,也受夠了不斷被蠶食的自由,以及越發糟糕的生活環境呢?在阿米尼慘死之後,民衆走上街頭所喊的口號中,有很多都將「獨裁者」視作他們的抗爭目標,社交網絡上也有反對哈梅內伊的輿論聲浪。

頒布處決拉什迪的教令時,霍梅尼剛剛帶領伊朗結束了與伊拉克之間曠日持久的戰爭,損失慘重但卻也勉力維持住了伊斯蘭革命的成果。但另一方面,自從推翻巴列維王朝以來,霍梅尼就以嚴酷鎮壓反對派而著稱:除了在革命之後殺害衆多巴列維王朝的官員和軍人之外,霍梅尼更於1988年伊朗人民聖戰組織的反政府軍事行動之後,展開所謂鎮壓政治犯的行動,預計至少有數千人死於這場政治運動。當時霍梅尼的接班人蒙塔澤里(Hussein-Ali Montazeri)則因此與最高領袖交惡,走向權力頂峰的道路也就此堵死。在霍梅尼於1989年去世之後,伊朗專家會議推舉此前八年都擔任伊朗總統的哈梅內伊爲新任最高領袖。

直到今天,哈梅內伊依然是伊朗頭號實權人物;他在任至今已經以最高領袖的名義頒布了逾千條教令,並且擁有解釋任何伊斯蘭教法的權力。而哈梅內伊的意志體現在了伊朗政治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最爲具體的,也是和阿米尼遇害一事相關的,就是要求伊朗女性必須穿着希賈布。另外,哈梅內伊還曾反對開展音樂教育打壓女性主義運動以及性少數平權運動等等,他對於國內媒體的打壓力度也常飽受詬病,而這一切無疑都以最高領袖的宗教釋讀爲基準。

但現在哈梅內伊也已經83歲高齡了。在1981年擔任總統初期,他就曾遭刺殺未遂,卻也導致了他右臂終身癱瘓。近年來,也有關於哈梅內伊本人患癌的消息傳出,他也曾於2014年接受過前列腺手術,不過據當時伊朗媒體宣稱,這場手術一切順利。然而,日前傳出哈梅內伊接受手術之後病重的消息,甚至有流言稱大阿亞圖拉已經病危。此前哈梅內伊已經長達兩週未公開露面,他原定要出席的會議也都悉數取消,其中包括與伊朗專家會議的會面,後者正是選舉產生最高領袖的實權機構。不過在9月17日之後,哈梅內伊已經兩度在公開場合露面,也打消了外界對其此次健康狀況的疑慮,但考慮到他的年齡,人們也不禁好奇,一旦這位擔任最高領袖已經超過30年的強硬保守派離世,伊朗政局將會變成什麼樣。

2022年6月4日,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Ayatollah Ali Khamenei)發表講話。
2022年6月4日,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Ayatollah Ali Khamenei)發表講話。

正常來說,當然是由專家會議以超過2/3選票推舉出下一任最高領袖,而目前看來,現任總統萊希(Ebrahim Raisi)將會是下一任最高領袖的有力競爭者,他因爲在1980年代支持處決政治犯的經歷也被視作強硬保守派;另一位候選人則是哈梅內伊的次子莫伊塔巴·哈梅內伊(Mojtaba Khamenei),他在2019年遭到美國製裁,儘管沒有任何官方職務,但有理由相信哈梅內伊已經將部分職權交由莫伊塔巴行使。另外,伊斯蘭革命衛隊也極有可能在哈梅內伊離世之後加入權力爭奪,並將伊朗形塑爲埃及類似的軍政府形態,這也將在很大程度上宣告霍梅尼革命帶來的伊斯蘭共和國政體的終局。

不過,更爲大膽的猜測則指向更爲混亂的場面:如果伊朗人民已經厭倦了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共和國,厭倦了由一位終身任職的大阿亞圖拉來發號施令,也受夠了不斷被蠶食的自由,以及越發糟糕的生活環境呢?在阿米尼慘死之後,民衆走上街頭所喊的口號中,有很多都將「獨裁者」視作他們的抗爭目標,社交網絡上也有反對哈梅內伊的輿論聲浪。2009年那場因爲總統選舉引發的綠色革命之中,除了最高領袖之外,捲入連任醜聞的當事人內賈德總統同樣是口誅筆伐和街頭抗議的目標之一,但現在,伊朗人們似乎已經不在乎萊希在此之中扮演的角色了——既然他有可能成爲下一個哈梅內伊,那麼更爲直接的做法,或許是讓哈梅內伊給憤怒的民衆一個徹底的交代。

伊朗女性與LGBT權利

與飽受系統性暴力的女性類似,LGBT人士在伊朗也長期遭到不公對待。他們的性取向爲伊斯蘭教法所不容,而他們爭取基本自由和權利的行爲自然也被當局重點關注。

在術後公開露面時,哈梅內伊始終隻字不提阿米尼的死亡以及正在如火如荼進行的舉國抗議。他出席的場合是兩伊戰爭爆發的紀念日活動,在首都德黑蘭,哈梅內伊和多位軍隊高層出席了集會,他的演講內容也得到國家電視台的轉播。雖然紀念兩伊戰爭這樣的場合,是一個將國內正在進行的抗爭與外部敵人聯繫在一起的絕佳時機,但哈梅內伊甚至都沒有這樣去做,他直接選擇了無視,僅僅只是透過代表慰問了阿米尼的家人。

阿米尼死後,國際特赦組織、人權觀察組織、歐盟以及聯合國等組織都嚴厲譴責伊朗當局的行爲,並呼籲對此案進行獨立的調查,以及徹底糾正伊朗國內對女性和人權的打壓。阿米尼之死以及隨之爆發的大規模街頭抗議,也不免讓伊朗人回想起2009年,當時一位年輕的女大學生索爾坦(Neda Soltan)在抗議當年的總統大選結果不公的過程中,在走回自己的轎車途中遭到一個伊朗民兵開槍擊中胸口,隨後不治而死。索爾坦的死亡進一步激化了民衆的反政府情緒,索爾坦遇難的視頻也在網絡上廣泛流傳。最終,示威被鎮壓,內賈德也繼續做完他的第二個總統任期,而索爾坦在下葬之後也不得安寧——一些伊朗當局的支持者屢次侵犯她的墓地,他們一度移走了索爾坦的墓碑,還曾對着她的墓地開槍射擊。

2022年9月21日,土耳其伊斯坦堡,一名女示威者在伊朗領事館外抗議 Mahsa Amini 之死,並剪掉了一把頭髮。
2022年9月21日,土耳其伊斯坦堡,一名女示威者在伊朗領事館外抗議 Mahsa Amini 之死,並剪掉了一把頭髮。

而在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伊朗女性開始主張自己應得的基本權利,或許從某些方面來看,伊朗的女性處境的確有所改善,但聽上去更像是黑色幽默,比如說,今年伊朗女性終於被允許現場觀看足球比賽了。不過,這種荒誕背後是另一個伊朗女人的悲慘經歷:2019年,薩哈爾·霍達亞里(Sahar Khodayari)試圖女扮男裝混入體育場觀看她支持的球隊的比賽,但最終被識破,並被告知她將有極大可能被處以6個月的監禁,霍達亞里最終選擇在法庭外自焚,一週之後因重度燒傷不治身亡。

而在媒體公布的今年伊朗女性入場觀看足球比賽的新聞圖片中可以看到,不少人並沒有嚴格遵照要求用頭巾蓋住頭髮,比照阿米尼的待遇,這些人或許都將遭到宗教警察的「關照」。摘掉頭巾對於尋求自由或持有異議的伊朗女性而言也是最爲簡單直接的抗議方式,此舉在阿米尼死後引發的大規模示威行動中屢見不鮮。更早在2018年的時候,一些伊朗女權主義活動人士就已經通過摘下頭巾來表達抗議,而代價則是有29名女性因此遭到宗教警察逮捕,理由是「擾亂公共安全」

與飽受系統性暴力的女性類似,LGBT人士在伊朗也長期遭到不公對待。他們的性取向爲伊斯蘭教法所不容,而他們爭取基本自由和權利的行爲自然也被當局重點關注。如果說女性摘掉頭巾,就是擾亂公共安全的話,那麼今年兩名LGBT活動人士的罪名聽上去則更加聳動也更加令人摸不着頭腦:當局認定這兩名聲援LGBT人士的伊朗女子犯有「地球上的腐敗罪」,外加人口販賣等罪名,在今年9月初將她們處死。半年以前,哈梅內伊曾公開宣稱,同性戀是當下西方文明中普遍存在「道德淪喪」中的一部分,因而同性戀行爲既是外敵帶來的糟粕,也是觸犯本國奉行的伊斯蘭教法的行爲。

難以撲熄的怒火

如果我們把這一系列抗議事件都拆開來單獨看待,會發現伊朗人每次的抗議目標都非常具體,經濟初定、政府的貪污腐敗、燃油和食物價格暴漲、能源和水資源問題、女性和性少數群體權益等等。然而,不管多麼具體的抗議訴求,最終都會變得高度政治化,人們會將目光對準哈梅內伊和總統(不管是誰)。

目前看來,阿米尼之死更像是點燃伊朗民衆怒火的又一根導火索。在她死後,包括她老家所在的伊朗西部,以及首都德黑蘭等地,都出現了大規模的街頭示威與抗議,民衆呼喊着主張女性權益的口號,同時也喊出了「獨裁者去死」這樣針對哈梅內伊的口號。伊朗當局出動大量警力用以維持治安和鎮壓示威人士;自阿米尼死後、大規模示威爆發以來,幾乎每一天都有媒體報道警察暴力鎮壓導致的示威人士身亡的消息。

2022年9月21日,伊朗德黑蘭,Mahsa Amini因被拘留致死,引發不少人上街示威。
2022年9月21日,伊朗德黑蘭,Mahsa Amini因被拘留致死,引發不少人上街示威。

值得注意的是,阿米尼之死引發的9月抗議並不是一起獨立的事件;儘管這起事件從起因上來看,也可以與2017年開始的伊朗女性抗議戴頭巾的運動聯繫起來,但這也無法讓我們理解近年來伊朗到底有多動盪。且不論發生在「久遠」的2009年的那場被貼上顏色革命標籤的反政府示威,光是最近五年以來,算上今年9月份這場示威,伊朗就已經連續經歷了三次大規模的示威活動,抗議人群的範圍也遠超過2009年的綠色革命,當時更多是由大學生等組成反對內賈德和哈梅內伊的主力軍。2017年12月底,貧富差距嚴重的伊朗迎來了一次大規模的社會動盪,大批民衆走上街頭抗議當局糟糕的經濟政策,他們先是痛批總統魯哈尼在恢復經濟方面的無能,隨後又開始高喊針對哈梅內伊的示威口號,甚至有人搬出來巴列維王朝的禮薩汗的照片上街遊行。

民衆憤怒的理由也很直接且具體:在2015年,伊朗當局通過和談,使得該國從制裁之中走出來,拿到了不少的經濟援助,但這些資金被認爲很大程度上都流入了哈梅內伊爲首的權貴階層的口袋裏,而底層百姓面臨着的只有飛漲的物價。2017年底到2018年1月,示威遊行很快就演變成爲了暴力衝突,革命衛隊更在鎮壓一次夜間集會時開槍打死了三名示威者。隨着暴力行爲的升級,革命衛隊也開始對外宣稱示威人士中有人與恐怖分子有所聯繫。最終,革命衛隊以宣布勝利的姿態宣稱騷亂結束,並稱美國爲首的西方多國以及伊朗人民聖戰組織需要對此番動亂負責。不過,直到2018年的8月份,依然有消息傳出稱伊朗再度出現相當規模的示威遊行。

實際上,從2018年春天開始,伊朗就接連出現大罷工。到了2019年,總統魯哈尼更是定下極爲悲觀的基調,稱這是1979年伊斯蘭革命之後伊朗舉國最爲艱難的時刻。但在同年11月,更爲悲慘的事件爆發。11月15日,伊朗政府上調了燃油價格,引發衆怒;當局甚至在16日切斷了該國絕大多數的互聯網服務。而在馬赫沙爾,抗議示威程度不斷升級,抗議人士和軍警隨後爆發武裝衝突,進而演變成爲所謂的「馬赫沙爾大屠殺」(Mahshahr Massacre)事件,大量抗議人士被革命衛隊圍住後開槍掃射身亡。此次抗議造成大量民衆死傷,因此也被稱作「血腥十一月」(Bloody November)。

2019年11月16日,伊朗首都德黑蘭民眾縱火抗議汽油價格上漲。
2019年11月16日,伊朗首都德黑蘭民眾縱火抗議汽油價格上漲。

與之前的抗議一樣,血腥十一月之後伊朗各地大小抗議示威活動依然斷續存在,一直到2021年7月,胡齊斯坦省出現水資源短缺,示威民衆高喊「我渴了」的口號。很快,這場「口渴起義」就蔓延開來,並持續到了2022年初——當局又在今年2月宣布提高糧食售價,最終使得口渴起義以來的抗議活動升級爲全國規模的示威。在阿米尼死後,局面再一度惡化。換句話說,阿米尼之死引發的這場示威只是伊朗近年來動盪的其中一個章節,伊朗人民在此次示威中喊出的呼籲女性權益的訴求,也只是他們諸多訴求中的一個,儘管他們可能也意識到,改變的發生概率並不是很大,但是不發聲卻無疑將會繼續一無所有。

如果我們把這一系列抗議事件都拆開來單獨看待,會發現伊朗人每次的抗議目標都非常具體,經濟初定、政府的貪污腐敗、燃油和食物價格暴漲、能源和水資源問題、女性和性少數群體權益等等。然而,不管多麼具體的抗議訴求,最終都會變得高度政治化,人們會將目光對準哈梅內伊和總統(不管是誰)。

所有這些抗議活動,最終都經過日積月累的日常且具體的訴求串聯在了一起,使得伊朗民衆的怒火幾乎難以被撲熄,即使已經有無數同胞在大大小小的抗議行動中失去性命或人身自由。當我們可以置身事外去揣測哈梅內伊一旦去世,伊朗政局會走向何方的時候,伊朗民衆或許也顧不上這麼多,他們迫切需要改變,至於改變最終會帶來什麼樣的答案,只能由他們自己來書寫,也只能會由他們來承擔。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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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與伊朗比抗爭精神,與北韓比科學防疫,與俄羅斯比言論自由。

  2.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3. 人们不愿不想离开这片土地,相反人们想要这个政府、政权离开

  4. 果然除了朝鲜,没有比老中更温良的人民

  5. 感谢详细的梳理,推特上好多人感叹才知道伊朗人的血性和反抗精神比中国人强的多。却原来抗争已经有好长时间,并且他们一直都没有放弃。

  6. 趕走終身制獨裁者有多麼困難,今日伊朗,明日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