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浪姐3》的夏天：磕CP，一種挖掘和認可女性經驗與連結的方式

（馬齊Yura，社會學研究生畢業，專業百合控， 業餘性別及次文化研究者）

去年的《浪姐2》並沒有很成功地承接《浪姐1》的熱度，然而今年5月再開播的《浪姐3》卻又為浪姐系列帶來了不一樣的色彩。簡單來說，這一屆浪3就是一個「大姬窩」，而打開這屆浪姐的正確方式（之一），就是「嗑CP」。

作為全女明星出演的節目，《浪姐》系列啟播之初不免承載了女性明星將會互相勾心鬥角的預期。然而隨著節目播出，觀眾似乎都被姐姐們真實的性格和情誼吸引。尤其去到浪3，觀眾對節目的喜愛和投射甚至使節目變得堪稱史上大型百合戀綜——B站基本都以「CP大亂燉」來形容，每個姐姐都在「百合貼貼」。「一時不知道該嗑哪對CP」，大概是《浪姐3》觀眾的心聲。

「嗑CP」才是正確打開浪姐的方式

《浪姐3》現有數對CP，包括母女CP「于生有寧」（于文文x寧靜）和「維愛做凌」（譚維維x王心凌），有先離後愛的離婚CP「寧那貝爾」（寧靜x那英），大三角戀文學CP「朱戀琪」（劉戀和朱洁靜的「朱戀璧合」&劉戀和薛凱琪的「熱戀琪」），CP大亂燉「朱糖戀琪丸」（朱洁靜x 唐詩逸x劉戀x薛凱琪x于文文的任意組合），公費談戀愛的「于生所愛」（于文文x張天愛），純愛戰神CP「孟德斯鳩」（趙夢x 郭采潔），亦有嗑友情和團魂向的「樂隊Line」（樂隊或玩樂器專業出身的趙夢x劉戀x于文文），「純玉瘋」（因為第三期公演曲《玉》組成的姐姐）以及「浪裏點燈」（因第三期公演曲《星星點燈》組成的姐姐）。

只有想像不到的組合，沒有嗑不到的組合。可以嗑一心一意純情愛情，嗑互相調侃又照顧的友情，嗑愛而不得或三角拉扯，嗑母女情，嗑親情⋯⋯在粉絲們充滿想像力的解讀下，可以有這樣多的張力。

Adrienne Rich在《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 and Lesbian Existence》一書中曾提出過一種連結主流價值觀以外女性的女性主義策略——Lesbian continuum（女同性戀連續體），這裏的Lesbian並不是指性取向上作為女同志、或是必然與女性慾望作聯繫，而是女性關係之間的連結。比如母女、同事、姐妹、閨蜜、同學之間共同的女性經驗，彼此可以互相分享和認同的生活經歷。

在以男性為本位的異性戀霸權中，大部分女性關係都被化約為依附在男性身上的他者及鏡像，而Rich給予了另一種女性經驗可以彼此交流並連結起來的策略，《浪姐3》更是大大地體現出女性情誼及百合關係的多重面向。

異軍——樂隊line，于文文、劉戀、趙夢

不少CP是被樂隊Line的藝人趙夢、劉戀、于文文串連起來，粉絲甚至戲稱，浪3不能離開「兩個姬本點」——劉戀與于文文 。

搖滾和樂隊出身的這三人一直在娛樂圈產業邊緣碰撞。趙夢是新褲子樂隊內沈默的女貝斯手，新褲子樂隊雖然在2019年《樂隊的夏天》重新在電視螢幕出現，但曝光率更多在主唱彭磊和龐寬身上，媒體訪問也以兩人為多。

于文文則是唱過《體面》的女藝人，但是大眾對她的真實性格和器樂上的水平毫無認知。節目開頭她直言「我不是女人，我不做指甲」，還遭致全網批評。因為「太過酷」「不像女人」，于文文人氣一直不溫不火，但經紀公司似乎一直想包裝她為樂器女神，滿足一種娛樂圈對於優雅音樂系學霸的弱嬌女子的想像。包括于文文參演的電影《前任3》 或者偶像劇《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都是文弱纖瘦、需要被保護的弱女子或甜美女生角色。 甚至于文文自己也寫過一首歌，「不想露著大腿在你們面前走來走去」、「只想好好製作音樂」來抒發無奈。

而劉戀的身分就更為特殊，她是爵士樂隊MrMiss 的主唱，現任奧美廣告創意總監的上班族，平時要給甲方「大做PPT」，因此與觀眾有著共同語言。劉戀的MrMiss 在2017年取得過金曲獎的最佳演唱組合獎。2019年《樂隊的夏天》，劉戀在一個即興創作表演中，通過歌詞諷刺主持人只關心女主唱的私生活，卻不像關心其他樂隊一樣關心他們的音樂。

這三個似乎帶著不被規訓的叛逆感的藝人，在初舞台上表現出社會所期待的女性氣質（femininity），但同時又為這種氣質加注了三種不一樣的帥氣和尖銳味道。當大部分藝人在初舞台都偏向展現抒情、溫柔美麗或性感的舞台時，這三位分別以搖滾或樂器創作為主，帥氣、富有激情和才情的表演，讓觀眾和現場的其她姐姐都眼前一亮。

此外，于文文和劉戀身上多少都帶著點酷兒氣質，以至於後來和浪姐哪一個姐姐關係走近了，都能催生出新的CP。現實生活中三人感情也是十分好。在觀眾眼中，她們性格迥異卻有著互相調侃又默默支持的「冤種」友誼，彷彿就像高中時期的好朋友。

熱戀琪：夢中人，Queer Representation

當中最值得關注的一個舞台當數劉戀和薛凱琪「熱戀琪」的《夢中人》。

在普通觀眾的認知裏，王菲的這首《夢中人》本直接唱出異性戀女性的愛情心事，但整個舞台卻呈現了最有「姬情」的畫面。舞台使用了迷幻浪漫的大紫色和迷彩布幕，劉戀和薛凱琪魅惑對視，一步一步卸下厚重外衣走向對方。在紫白粉的霓虹燈下，她們對唱「我彷似跟你熱戀過，和你未似現在這樣近，思想開始過份」，整個舞台都讓觀眾墜入深深的百合浪漫和迷醉之中。最後兩人對著觀眾大哼《夢中人》旋律，互相靠近並在對方身上抹上紫色顏料。

這樣的一場表演若是發生在對LGBT更開明的國家，可能已經是彩虹旗飄揚、大喊gay pride口號的場面。然而在內地電視審查和主旋律價值觀之下，整個表演的真實意涵自然無從而知，但觀眾和粉絲們會自己挖掘和解碼。值得一提的是，在不少的姬圈觀眾解碼當中，會認為舞台採用的紫粉白條型霓虹燈的組合，遠看起來便是女同志旗和雙性戀旗的顏色。在觀眾理解下，這彷彿是在審查紅線的縫隙中，小心翼翼地帶出一個具有Queer Representation 「酷兒再現」的舞台。

表演者與團隊想呈現的藝術舞台，與電視台的剪輯之前，也是有張力的。電視工業製作中的表演者和編輯者，在各種審查紅線以及CP帶來的潛藏紅利相互的妥協拉扯下，而產生最後的文化信息（Message）——即是我們現在看到的舞台成果和互動。

表演中女性親密且充滿曖昧張力與火辣的部分，經常在剪輯之下變成一閃而過的片段。比如《浪1》播出時的《Gentlewoman》，李斯丹妮和萬茜有一個靠近輕撫下巴的鏡頭，但是在剪輯下變成半秒不到的畫面，只剩下觀眾姐姐們尖叫的反應畫面。或者是這次《浪3》裏的《夢中人》，劉戀輕撫薛凱琪的臉，同樣被剪輯地細碎，導致觀眾與粉絲都強烈要求製作方放出完整片段。

在這種剪輯和高度審查的要求下，觀眾只能透過文字、二次創作與想像去「腦補」性感「姬情」的一幕。

CP 大亂燉

除了「熱戀琪」這對大熱CP，「朱戀璧合」也是觀眾幫劉戀組的另一對熱門CP。「朱戀璧合」的緣起是第一公演時舞蹈家朱潔静與劉戀的互動。劉戀在一眾名氣較大的姐姐中知名度相對較低，但朱潔淨在看完劉戀的表演和拉票演說後被打動，拉上師妹唐詩逸一起加入劉戀成為隊友。朱潔淨在節目採訪中多次強調，她是因為太喜歡劉戀這個人才加入她的隊伍。

在一公劉戀組《霧裏》的舞蹈練習中，作為上海歌舞團首席舞蹈演員的朱潔静手把手貼身教學劉戀正確的舞姿，觀眾和粉絲都對這一幕感覺到絲絲曖昧。一公的舞台結束後，劉戀亦在自己的B站頻道重新配樂翻唱了《霧裏》，並以朱潔静的舞蹈作品《碟客》中妖嬈的女子雙人舞作為背景，最後一句配著朱潔淨的獨舞，乾脆改詞大唱「別放過自己，不會放過你」。

這種既浪漫又迷幻至極的致敬改編，通常只會在粉絲製作的影片裏才能看到，但劉戀本人直接出手，讓「朱戀璧合」的CP感又再昇華了一層。

除此之外，還有「上等嗑法」——配上「南朱北唐」（朱潔静與唐詩逸）形成大四角戀才更完整。本身的大三角戀「朱戀琪」在粉絲的大腦洞裏中就像是紅玫瑰和白玫瑰，「白玫瑰」朱潔淨一心一意「暗戀」劉戀，然而自二公開始劉戀又一頭栽進與「紅玫瑰」薛凱琪的「熱戀」裏，而一邊默默守候著師姐朱潔凈的唐詩逸，則「暗盼」師姐有一天能離開「花心多情」「水性很好」的劉戀。

嗑師姐妹情的粉絲一邊「腦補」師妹其實是腹黑的特質，一邊盼望著對家的「熱戀琪」多發女女互動物料，好拆散「朱戀璧合」，把師姐留給師妹。

大型失「戀」現場

劉戀是各大CP的中心人物，這不僅因為她主動與姐姐們有互動，也是因為她本身的氣質與才華吸引了不少姐姐們，因此節目中她是個非常受歡迎的人物，不同姐姐的宿舍和聚餐都經常有她的蹤影。

然而這樣一個富有人格魅力的人物，在三公時卻被淘汰了。電視觀眾和舞台觀眾之間有區隔（gap），三公錄製的時候浪姐節目才剛剛播出，現場舞台觀眾對於劉戀的性格認知也不高，因此在現場觀眾根據知名度和藝人印象投票的賽制下，劉戀難免吃虧。

得知淘汰消息後，于文文和趙夢各自抱著自己的CP（張天愛、郭采潔）痛哭， 唯有「熱戀琪」裏的薛凱琪，一人在錄製大廳後方的角落哭泣，工作人員提示薛凱琪回到大廳中間，然而已經哭成淚人的她也已然顧不上錄製。而作為劉戀的隊長和好友的于文文一度因為傷心自責，也哭到幾乎無法錄影。

除了節目內，節目外也是大型的失「戀」現場，微博上都是「戀子走了」的哀嚎。觀眾雖然一邊痛恨電視台娛樂文化工業的殘忍，但又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殘忍才讓人們看見為友誼和親密關係流淚哭泣的神傷場景。

博愛才是王道，直男直女也來磕

這種富有想像力的八點檔大戲嗑法常見於姬圈粉絲當中。在日常中能滿足姬佬粉絲想像的女女影視並不常有，因此這麼一部以全女藝人為主的綜藝真人秀節目，自然是「姬圈盛宴」。

有趣的是，在姬圈內，雖則這大四角戀都是處於敵對關係，但是嗑的粉絲不必然對立，博愛的粉絲來回穿梭於「熱戀琪」「朱戀璧合」「南朱北唐」，甚至帶上于文文與劉戀的「新文戀播」也是常有的事。對於不少姬圈粉絲來說，「博愛才是王道」，一連嗑上四家，更是快樂加倍。

實際上，姐姐們相親相愛才是姬圈最喜歡見到的景象。在微博上，姬圈的女同志們甚至在「正主」女明星的微博帳號（比如朱潔淨，于文文）面前活躍大膽示愛，發出各色略帶調戲意味的表情包，和對於姐姐們腹肌、胸肌乃至前臂肌的崇拜和愛戴。這場景觀，同時也是女同志或女性觀眾長久被壓抑的情慾的可視化（visibility）展現。

文化研究著名學者Stuart hall 的《Encoding and Decoding in the Television Discourse》中就解析了媒體信息（media message）被生產，傳播與闡釋的過程。 在Stuart hall 的理論當中，觀眾並不是完全的被動的接受體，他們其實是作為一個主動受眾（Active audience）而存在的。觀眾可以參與在整個媒體信息的解讀和回應過程，甚至可以反問「信息」的本身。觀眾作為主動受眾也完全可以扭轉影像文本當中的意義，去支持她們現所在的社會語境。

當B站曾經批量下架同性愛情相關內容，包括封殺含耽美或百合的標籤Tag、下架大量BL與百合的動畫視頻、以及對同性親吻鏡頭打馬賽克的社會語境下，觀眾渴望看到同性親密鏡頭的需求就越發強烈。因此廣大觀眾尤其姬圈粉絲，看到如此充滿解讀可能的舞台就更為雀躍，且更渴望看到一個具有酷兒代表性的舞台。

而queer media的文本，也不僅僅屬於女同志或者LGBT觀眾，直女觀眾乃至直男觀眾都能去欣賞這種關係帶來的美。在不少百合或女女CP向的影片中，就不乏「我一個直女/男也嗑得好興奮」的留言。 著名同志文化研究學者Alexander Doty 就提到，酷兒閱讀或者論述不僅僅屬於LGBT群體，也不專供gay 或lesbian，而是可以讓所有人去多樣解讀和運用的一種能動性。

這些酷兒愉悅（Queer pleasure） 就是一種打破固有對性別與性向（sexuality）常規的法門，可以讓大眾觀眾逃離真實生活中規範解鎖的收訊空間（reception space）。這些queer reading 和 pleasure 同時又可以隱含在各種的異性戀或主流文本裏。無論是姬佬/Gay 或者直女直男，都有可能在這些酷兒的文本（queer text）中找到日常中可能一直被忽略的同性情愫/真摯情感或者甚至同性情慾。

換句話說，觀眾自身就隱含著這種巨大詮釋和解讀的力量，能夠去推翻主流固定的或者以異性戀霸權為中心的論述和規範。這種文本是無處不在的。

做主動的受眾

觀眾從姐姐們身上看見了堅毅，努力，熱血和羈絆，甚至都在說「節目配不上這麼好的姐姐」亦配不上這屆觀眾。比起前兩季，《浪姐3》的日常生活更像是女子高中宿舍與戀愛綜藝混合的女性群像真人秀，比如用戒指、鮮花互選隊員，且需要「兩情相悅」才能成功組隊；而在成員將要離別或舞台出賽前，隊長會給隊友手寫「情信」和日記。和「撕逼期待」不一樣，這並不是姐姐們的鬥獸場，反而，一群姐姐齊心協力又瘋狂地去為表演練習，甚至比少年漫畫還要熱血。

這種女性群像，展現出一種女性之間互相幫助、體諒以及多樣的情誼是如何可能的。對於姐姐們來說每一場的「輸贏」可能都不是最重要的，她們更在意的是怎麼呈現一個讓人留下印象的優秀舞台，以及去發展每一期公演時和同組女性的珍貴友誼。

像郭采潔在訪問中感言，「如果能對15年前的自己說一句話， 就會告訴她有一天會有一個叫《乘風破浪》的節目來邀請你，你一定要去，因為你會很慶幸自己去了」。郭甚至表示，雖然好友趙夢現在就（坐）在隔壁，但是想起一起練習的種種，還是會因為太過想念而很想掉眼淚。這種真摯也浪漫的話語觸動了許多觀眾，並為趙夢和郭采潔取名叫「純愛戰神」。

同樣的，在第四次公演時，薛凱琪膝蓋軟骨磨蝕，需要在膝蓋打針，她所在的「玉組」團員都像家人般包圍著她，陪她熬過膝蓋下針的痛苦。雖然電視節目有剪輯、有戲碼，但是真摯的感情也是不會逃過觀眾的眼睛的。

CP粉經常強調，「不在乎真假，反正就是做過了」。這主題呈現的並不是姐姐到底是不是「真姬」或者真CP，而是粉絲與觀眾對於女性理想烏托邦以及自身各種女女情誼的投射，是建立在大眾觀眾的自身經歷和意識形態需求下，所構成的文化解讀。

現實也許太多的失望，但嗑CP的時候，人們還是能找到對姐姐甚至人與人之間最難得的羈絆情感，同時亦找回對這份情感的希望。這不僅止是關乎於女性的情誼，而是人類關係和情感裏閃閃發光的時刻。為CP們要生要死，為了一個明星的去留默默流淚感傷，即使是被工業文化操縱著情緒，如何不也是渴望身邊愛人、朋友、同事、舍友、家人，能有這樣的連繫和團結 。

就如本文開頭提到Adrienne Rich關於女同志連續體的策略，《浪姐3》的真人秀實際上也繼承了Rich當年關於女同志連續體的精神。節目嘉賓留給人的印象不是撕逼，而是相互意識到並認可對方作為女性的或者女性藝人的經驗，而觀眾亦從節目裏觀察、體認到藝人姐姐們的女性經驗，肯定同組奮鬥成員的戰友情誼或親密朋友之間的情感連結。

真人秀不一定只能是淪落為娛樂工業和資本的消費遊戲，作為觀眾的我們同樣可以在流行文化之中，成為一個主動受眾並找到屬於觀眾的最大能動性。比如乘著《浪姐》帶來的風，在這個以30+女性主題的真人秀裏，好好地認可並在其中找到屬於女性所有的經驗與情感，並挖掘女性可以連結起來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