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周芷萱:高嘉瑜被家暴變「網軍」風暴,傳統政治真的關心性別問題嗎?

只有當性別、家暴等可以被獨立看待、不需要用陰謀論博眼球的時候,我們才能真正接觸到這些問題的核心。
台灣

十二月初爆出的立委高嘉瑜遭男友林秉樞威脅洩露私密影像並家暴事件,震驚台灣社會,除了受害者本人是政治人物之外,林秉樞因與執政黨許多政治人物有過互動、政商關係錯綜複雜,而使得整起事件快速成為媒體和政論節目的熱門話題,又因事發後 PTT (台灣網絡論壇)有帳號試圖為林護航,整起事件開始被藍營導向「網軍」。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台灣社會如何看待有政治權力的女人遭到家庭暴力一事。這起事件最該被討論的應該是家暴如何發生、未來怎麼防範,可惜的是如今已然成為政治鬥爭的工具,話題早已遠離家暴成因的討論,進到各式各樣的政治陰謀論。

可見,即使台灣民意代表的女性成員比例在世界名列前茅,性別平等的工作依然尚未結束,整體社會的性別意識遠遠不足、還有很多努力的空間。

2021年12月1日台北立法院,高嘉瑜接受媒體訪問。
2021年12月1日台北立法院,高嘉瑜接受媒體訪問。

女立委被前男友塑造成經驗不足的「小女孩」

同樣被牽連到事件中的、高嘉瑜的前男友兼助理馬文鈺,在政論節目上說,高嘉瑜雖然已經 41 歲,但內心仍住著一個小女孩的靈魂,可能情感或相關經驗不足,又說她很少參加外面的活動、在綠營沒什麼朋友,所以她對外面的理解跟認知不高。

先不論前男友憑什麼替他人感情或是性格作結,高本人對這些說法的意見我們亦無從得知,但從馬的態度中可以看出,他的用意不外乎是替高塑造出一個合格的受害者形象,在馬的心中,「內心是小女孩」,對一個成年女性立法委員的受害者身份來說,顯然是正面的特質。然而其言論不斷幼體化高嘉瑜這樣一個從政多年的成年女性,甚至可說是在貶低其獨立生活的能力。

在馬的心中,「內心是小女孩」,對一個成年女性立法委員的受害者身份來說,顯然是正面的特質。然而其言論不斷幼體化高嘉瑜這樣一個從政多年的成年女性,甚至可說是在貶低其獨立生活的能力。

儘管稍有性別意識的人都知道,受害者從來都有各式各樣的樣貌,然而對許多社會大眾而言,受害者是有典型非典型、合格不合格的差異的,而合格和典型與否,也會影響輿論對受害者的同情。如果是一個強勢、咄咄逼人的女性政治人物遭受家暴,很有可能會成為社會眼中不夠格的受害者。高以甜美形象著稱,但家暴事件一發生,還是有不少留言說「他的樣子就很欠打」、「一定是他逼到對方受不了」。也難怪馬要上節目強調他的「合格」受害者身份。

諷刺的是,我們不太可能會看到有人認為男性政治人物被這樣描述會是加分效果,正因為高嘉瑜是女性、是受害者,所以他的「弱」顯得更重要。無論真實與否,從政多年的高嘉瑜還是必須被描述成小女孩、社會經驗不足,以藉此滿足社會對合格受害者的期待,否則大概很難得到多少同情。足見即使當代女性能夠透過民主選舉得到政治權力,也不代表整體社會地位已然提高到平等的位置,「弱者」的形象還是社會習慣女人要有的樣子。

2021年11月8日新北市,蘇貞昌在有關公投的演講中呼籲支持者投4個不同意票。
2021年11月8日新北市,蘇貞昌在有關公投的演講中呼籲支持者投4個不同意票。

蘇貞昌的刻板印象:男強女弱與家暴的產生

幼體化高嘉瑜的其實不只他前男友。環顧網路討論,社會上許多人聽到高嘉瑜事件時的「同情」發言,也一樣圍繞著弱化女性、期待男人作為保護者的傳統觀點。如行政院長蘇貞昌在出席活動時說「嚴以譴責任何暴力,尤其男人打女人更是豬狗不如」,許多網友也有類似的論點,說「男人打女人真的要不得」。

這些把女性放進弱者位置的刻板印象,同時導致強勢的女人常受到外在的社會壓力,因為這些女人逾越了社會認為女性該有的位置。女人強不會被同情,但女人弱,得到同情時也會遭到質疑。比如有些人質疑高嘉瑜「在關係中都會被打,這麼弱要怎麼能做好政治工作」。而正是這種女性較弱的傳統觀點,讓女人即使取得了一定的社會位置和政治權力,依然時時要面對「弱者是否適任這樣的位置」的挑戰。

強調男強女弱、男人應該如何的性別刻板印象結構,亦是許多家庭暴力產生的原因。

而這種強調男強女弱、男人應該如何的性別刻板印象結構,亦是許多家庭暴力產生的原因。傳統陽剛氣質培育的過程中,男性使用暴力甚至是被鼓勵的。支配是男子氣概中的核心元素,尤其是對政治、女人、性的支配權,更是男性不斷被期待該擁有的特質,諸如兄弟會的拳擊活動或是流行於台灣校園的阿魯巴遊戲,都隱含著支配與暴力的元素。許多男性加害者之所以對家庭成員施以暴力,正是因為在長期接受這樣的陽剛氣質培育之後,幾乎不知道如何以暴力以外的方式表達情緒,習慣將受挫以暴力的形式展現。

「男人打女人比較嚴重」的這種傳統論點,同樣讓男性受暴後很難主動通報,男性受害者常常礙於面子問題而不敢出面。與其說「男人打女人真的要不得」,何不強調任何一種家庭暴力都讓人無法接受?

何不強調任何一種家庭暴力都讓人無法接受?

性別刻板印象對男女都可能造成傷害。即使人們沒有察覺也幾乎不願意承認,多數人對於男女在社會上應該處的位置仍被結構養成了一種習慣:男性握有權力幾乎是理所當然、女性握有權力卻會增加許多額外的要求。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明明有多位立委在任期間結婚生子,卻只有洪慈庸這位女性立委,會被眾人嘲笑他當立委期間談戀愛又生小孩。

既然女人在有權力的位置並非常態、且總是被以高標準看待,性別議題這種「女人的」政治議題自然永遠被放在其他議題後面。女性主義(feminism)一詞出現之初,就是希望女性的議題能被當成足夠重要、且能成為一門學問的事情。如今女性地位和性別議題的能見度即使已和當年前輩們爭權時截然不同,然而當性別問題發生在傳統政治場域時,依然會被拿來當成政治工具,議題之間的主從關係很難反轉。

2021年12月1日台北立法院,高嘉瑜接受媒體訪問。
2021年12月1日台北立法院,高嘉瑜接受媒體訪問。

反對黨的操作:依政治需要而變動的受害者身份

縱使許多聲援高、譴責林的執政黨成員說法並不令人滿意,作為最大反對黨的中國國民黨則也完全沒有能力提出任何提醒、做反對黨該做的事,只能把重點放在政治鬥爭、派系之爭。他們不但主張林是集團犯罪、背後還有其他人,把事件導向「民進黨內的政治鬥爭」、「網軍現形」,甚至說出「為什麼她被鎖定,林秉樞跟高嘉瑜一開始真的是自由戀愛嗎?」而不願意正視此事在性別政策上可能的意義——例如范雲等委員和高嘉瑜本人提出的私密影像法——只想以之作為政治鬥爭的工具。

在反對黨眼中,高嘉瑜倒非「受害的小女孩」,而是「受高等教育卻仍受害的國會議員」。指出其身份絲毫不是用來談家暴可能發生在任何一種社會地位和教育程度的人身上,而是強調林秉樞的可怕。「連高嘉瑜都會受害了,你看多可怕!」

在反對黨眼中,高嘉瑜倒非「受害的小女孩」,而是「受高等教育卻仍受害的國會議員」。指出其身份絲毫不是用來談家暴可能發生在任何一種社會地位和教育程度的人身上,而是強調林秉樞的可怕。

然而在家暴中,具有社會地位的高教女性受暴並不少見,認為高教女性就不會受暴本身就是一種迷思和刻板印象。根據行政院性別平等會的統計,2019 年家庭暴力通報且已知教育程度的 25,879 位女性被害人中,就有 6,214 人的教育程度是專科以上,佔了 24 %。任何社經地位和教育程度的人都可能成為家暴受害者,高嘉瑜不巧是其中一例。

若反對黨的存在應該要是對執政黨的不足提出提醒和建議,在家庭暴力和性別議題上,這種政治陰謀論先行的說法,實在一點幫助也沒有。

具有社會地位的高教女性受暴並不少見,認為高教女性就不會受暴本身就是一種迷思和刻板印象。

多數的家暴案例應該要被著墨的並非個案的特殊情況——縱使大眾很喜歡從這個角度切入——而是這個社會如何養出這些被害者和加害者、我們的社會結構如何讓家庭暴力產生。例如是否有暴力模仿的契機?或是性別權力關係失衡的情況?過度強調個案情況,對正在發生的事情既沒有幫助,也無助於未來的防治。

因此無論是形容高的性格像小女孩的這種弱化說法,或是強調他教育程度高、社會地位高的這種刻板印象,對這兩群人來說,都是政治鬥爭工具、媒體曝光的手段,而非真正關心如何防止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更遑論要他們去倡議私密影像法的推動了。

2021年12月1日台北立法院,高嘉瑜接受媒體訪問後,收到立委何志偉的鮮花。
2021年12月1日台北立法院,高嘉瑜接受媒體訪問後,收到立委何志偉的鮮花。

性別本身就是政治

2019 年的統計顯示,家庭暴力的通報案件中,女性被害人約佔七成(當然這只是通報的案例,男性被害人可能因為社會壓力而被低估),高社經地位的的女性被害人也可能因為怕丟臉而不願通報。高嘉瑜身為一位受害者已經得到不少關心和資源的支持,作為一位公民,我更關心的是我們的社會如何從這個超大量曝光的案例中得到能量和社會的注意力,去支持更多在暗處的受害者。

1993 年的鄧如雯案催生了 1998 年的《家庭暴力防治法》,高嘉瑜這樣一個和鄧如雯很不一樣的家暴受害者,是否有機會催生符合當代家暴樣態的法規、進而幫助更多的人?這比任何一個與林秉樞或是民進黨派系有關的陰謀論,都值得關心的多。

民意代表或是首長是女性不表示他們會對性別議題或是婦女權益有所關注,蔡英文第二任的蘇內閣性別比創下新低,在高嘉瑜事件中一直以陰謀論荒謬發言博版面、隻字不提相關修法的反對黨國會議員鄭麗文也是女性。

許多人喜歡用台灣已經有女總統,民意代表中女性佔比高來說台灣女權很高、性別很平等,這些雖然確實是一個指標,但民意代表或是首長是女性不表示他們會對性別議題或是婦女權益有所關注,蔡英文第二任的蘇內閣性別比創下新低,在高嘉瑜事件中一直以陰謀論荒謬發言博版面、隻字不提相關修法的反對黨國會議員鄭麗文也是女性。無論是蔡英文或是鄭麗文對性別議題的貢獻都很有限,甚至可能是負面的影響。

性別本身就是政治,何況涉及一位國會議員,當然不可能排除任何一種意義下的政治操作。指出高嘉瑜家暴事件中過多的政治鬥爭觀點,並非認為性別不該與政治有關,恰恰正是相反。只有當性別、家暴等議題可以獨立被當成一件夠重要的事情看待,性別本身就已足夠政治、不需要用陰謀論博眼球的時候,我們才能真正接觸到這些問題的核心並且為改變所需要的社會討論做出貢獻。

雖與個案無關,但正如本文不斷強調的,暴力的生成是來自結構而不只是個體選擇。最後以一首詩作結,願天下所有的孩子與成人,都不必面對任何一種形式的暴力。

《奶與蜜》露琵・考爾

每一次你

告訴女兒

你吼她

是因為愛她

便是教她混淆了

憤怒與好意

這樣似乎是還不錯的主意

等她長大後

便會信任傷害她的男人

因為他們看起來

跟你好像

——給有女兒的父親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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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雖然男性受暴者確實比較不容易站出來,但「男人打女人豬狗不如」這句話之所以廣為人接受,主要是因為多數男性的身形與體力更大,施暴時女性更難反抗,再加上早期台灣家庭確實有很高比例的男性掌權者施暴,所以才會被視為大家必須引以為戒的底線。

  2. 家庭暴力的场所是家庭,问题的核心是在亲密关系里被最信任的人剥夺尊严、施以暴力是不被允许的,暴力破坏了家庭稳定和底线信任,是从个人角度反社会的,应该给予支持和法律惩治,无论男女,这一点才是讨论家庭暴力的根本。

  3. 很好的文章。本来对这个事件不了解,但一看这个前男友公开说这样的话(明显带着优越感),心里面顿然火🔥起 😤 – 放眼望去,也只有小端这里还有真正意义上的中文评论,且行且珍惜啊

  4. 挺讓人難過的,每次出現此類事件大家都會 傾向 judge 她是否有資格成為合格的受害者,而不是對受害人受到的傷害感到憤憤不平。
    讓我想起《不止厭女》有提到——支配女性的男性不僅僅享有特權,更與失去自身特權社會位置的可能性高度絕緣。所以,若女性挺身而出,試圖針對那些享受對她們進行社會支配的男性的行為提出控訴,她們會遇到許多潛在的絆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