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死亡筆記:香港新選舉前夕,公民社會在體制內外遭遇連場打擊

「組織」乃公民社會的基本,現在成為被持續追打的理由。

動筆時,正值民主黨元老級人馬、該黨副主席李永達,突然出走倫敦一星期,這一星期民主派內部先爆出參選爭議、前途未卜;事隔兩日,民主黨重要伙伴、溫和派公民團體、號稱民主派三座大山之一、亦是全港最大工會組織的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教協),突然宣佈解散;再過幾日,香港公民社會旗艦、近年多場重要遊行主辦團體,民間人權陣線(民陣),也宣佈解散。

體制內異議角色崩解

民主派在體制內的議會路線近乎終結;政府再進一步,就是與過往有持續合作關係的專業團體中止合作。

回顧近半年事態發展,在中央和港府「完善選舉制度」的說詞下,民主派在體制內的議會路線近乎終結:區議會層面,從七月開始宣誓風波,政府嚴限區議員宣誓資格,又傳將向不合資格者追薪,引起大批民主派區議員主動辭職。

此外,以往在功能組別及選委選舉掩護下進入體制的專業團體組織,在國安法新政治下亦首當其衡:民主派內多個針對立法會及選委選舉專業界別的傘後組織,都選擇停運及解散;由民主派佔優的教育界、醫護及社會福利界等界別,則被新選舉辦法劃低入選機會,使得民主派專業團體組織接近被排除於選委及新立法會選舉外。

政府再進一步,就是與過往有持續合作關係的專業團體中止合作。教協是民主派陣營內長年與政府關係較緊密的團體,但自七月底被內地官媒點名批評後香港教育局繼而與教協斷絕所有工作及諮詢關係,更指其本質上與政治團體無異。

縱使教協使出渾身解數以求挽回局面保住工會地位,例如退出支聯會、向會員發信表明「今後將聚焦教育專業和權益的工作」,再退出職工盟把網上「教材庫」涉及佔中等爭議事件的教材全數下架,並正式退出國際教育組織及成立中國歷史文化工作組⋯⋯但消息指北京依然不為所動,最終教協從力主向北京示好,轉變成決定解散。

體制外異議角色遭追擊

解散作為應對方案似乎也不能讓民陣喘口氣,國務院港澳事務辦公室繼續指控。今後體制外是否仍有組織遊行集會的實質空間?

在體制外,過往組織過數次大型遊行的民陣,則自年初被傳涉嫌違反國安法而出現內部震盪,最終因秘書處無人接捧而無奈解散。事情最早可追溯至今年3月,新加坡《聯合早報》引述匿名消息指,網上流傳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NED)曾資助民陣舉辦反修例活動,當局正在調查。此傳聞出來後,多個民主派政黨及團體先後退出民陣,成員團體由48個迅速減少至約8個

5月,民陣時任召集人陳皓桓指,收到香港警方發信,指民間人權陣線涉嫌違反《社團條例》第5條,要求民陣以書面提供6項資料,包括未有再申請社團註冊的原因、提供由2006年9月至今曾舉辦的遊行集會資料、成立以來的收入來源及開支等,多項文件涉及15年前紀錄。及後陳皓桓以「非法集結罪」被判入獄,民陣秘書處已無法維持運作,而在沒有成員參與來屆秘書處的情況下,只能宣佈解散。

不過,解散作為應對方案似乎也不能讓民陣喘口氣。國務院港澳事務辦公室繼續指控,稱民陣解散是「癡心妄想」的「金蟬脫殼」把戲,「必須對其依法追究、嚴懲不貸」,態度仍然強硬;而且以目前傳媒報導,香港警察仍然以全方位方式對民陣作出調查。

另外, 前年7月27日光復元朗遊行申請人之一、相對素人的鍾健平,於發稿前一日下午被預約拘捕。警方指,經調查及徵詢律政司意見後,今次對鍾重新拘捕,並控以「組織未經批准集結」及一項「參與未經批准集結」等兩項罪名。

體制外是否仍有組織遊行集會的實質空間?2021年以來已無遊行的香港,給不出肯定答案。

2021年8月10日,教協總辦事處。
2021年8月10日,教協總辦事處。

與北京溫和溝通的慣例宣告無效

以往可派上用場的遊戲規則,今次突然失效。

民陣在重重困境下解散,相信不太令人意外,不過教協則是另一回事。要了解教協解散決定的前因後果,需要先理解以往溫和民主派與北京溝通的習慣及其轉變。

在以往政治環境,特別是雨傘運動前,傳統民主派與北京傳話人,就北京對港政策以至普選時間表路線圖時有接觸,保持對話不算甚麼新奇事,有溫和政黨更以與北京溝通作為政治綱領,建制派內部更對此有定見。民主黨是能與體制合作的民主力量的典型代表,民主黨成為北京對話主要對象,在當時等同民主派第一大黨。

不過自從港中矛盾激化,民主黨與教協等溫和派,因路線考慮而逐漸與激進派由界分轉為合作;雖然其後在反修例運動,在遵守不割蓆原則底下,也仍與激進派盡量保持距離。這種距離感在2020年的初選中尤為明顯。因應國安法出台,當時以民主黨為首的候選人拒絕簽署在初選協商會議上取得共識的、承諾若當選後就會以否決財政預算案來迫使特首回應五大訴求,以及若自己支持度跌出可當選範圍就會停止選舉工程等條款的「共同綱領」,事件當時釀成極大爭議,令初選處於破局邊緣。後來初選47人被捕時,民主黨當時仍在港的6位參選人,有2位未有被起訴。

不難發現,溫和政黨有一種根據北京紅線而審時度勢、以對話讓步換取生存空間的策略。面對身邊盟友被逐個點名追究的新形勢,教協也曾選擇聽從中間人意見,以換取空間。但這些在以往可派上用場的遊戲規則,今次突然失效。

以往用「組織」作為基礎的公民議政及行動模式,在今日更因容易被成團打擊,近乎成為累贅。

這意味著,香港公民社會多年來通過進入體制內議政、向建制施壓及爭取的溫和策略,與近年以街頭異議聚集民意施壓的手段一同被宣告無效,香港公民社會進入範式轉移階段,以往用「組織」作為基礎的公民議政及行動模式,在今日更因容易被成團打擊,近乎成為累贅。

從這兩個團體的解散過程,也清晰可見國安法對民主派及公民團體成員具有相當威嚇力。團體被國家機器與中間人點名,然後就面臨解散,一如日本動漫「死亡筆記」劇情。這種以官媒與中間人代言的新政治,也正逐步以整肅香港體制內外政治秩序的面貌出現。

2020年7月11日,民主派舉行初選,民主黨參選人在街上造勢。
2020年7月11日,民主派舉行初選,民主黨參選人在街上造勢。

民主黨進退失據

爭議背後的矛盾核心,是民主黨成員日後參選權及如何保持政黨地位等關乎長遠的利益問題。

民主黨內部就是否參與年底經 「完善」的立法會選舉發生矛盾,自本年五月李永達參選副主席補選時,矛盾已浮出水面:李永達屬於反對留守派,他的當選被視為穩定民主黨內這方面的意見,但李被爆出離港當晚,就受到民主黨內主張參選的「主選派」不點名批評。

其後,曾多次表明該黨不應參加新選制下的選舉,並因初選案仍處於還柙狀態(不獲保釋,2023年再審)的兩位民主黨前立會議員,尹兆堅及前副主席林卓廷,先後透過助手批評主張參選成員是「機會主義者」,林卓廷更指明黨內有絕少數人選擇擁抱「完善」後的選舉制度,謀求上位。

綜觀形勢,教協下場前車可鑑,證明江湖地位再高,仍不足以換來任何優待與特殊籌碼,加上半年來民主派受連番打擊,陣營內力量分崩離析,難以就形勢作出互動討論,民主黨位置更見孤立被動。

民主黨爆出爭議後,全國港澳研究會理事田飛龍在報章撰文,指香港反對派以街頭政治加上選舉,以實現「完全自治」的「謀劃」落空後,開始出現延續「攬炒主義」的「選舉攬炒主義」,是對新選舉制度的政治抵抗。早前政府就明言將研究立法禁止呼籲在選舉投白票,田此番言論是進一步針對拒絕參選行為,也會加重民主黨的選擇困難。

退後一步,爭議背後的矛盾核心,是民主黨成員日後參選權及如何保持政黨地位等關乎長遠的利益問題,更有傳言指北京願意因民主黨參選而對黨內初選案被告手下留情,加上民主黨作為選舉機器,面對北京在明在暗的著力遊說,受困於形勢的李永達亦一直未能給出具信服力方案來阻止黨內分裂。

近日更有建制派中人在媒體撰文指明,擺在民主黨面前的選擇有3種。

近日更有建制派中人在媒體撰文指明,擺在民主黨面前的選擇有3種:一是民主黨像過往一樣正常參選;二是黨不參選,但允許個人以民主黨黨員的身分參選;三是完全杯葛,禁止民主黨所有成員參選。如果以黨的名義參選難以達成共識,准許個人以民主黨成員身分參選,也可以為民主黨留一條活路;如果全面禁止參選,那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儘管民主黨已決定於九月舉行會員大會作最後決定,不過無可否認,民主黨內部在關乎取得參選權以維持第一大黨身份,還是堅持不割蓆原則、在機會與民意間作出取捨的黨內矛盾中,越見進退失據。

民主黨內部分裂,會否因參選而激化,引發黨員退黨仍言之過早,不過民主黨的選舉取態,肯定對其他民主派政黨有領頭作用,亦對新立法會選舉十個地區直選議席結果有最大影響力,影響新選舉制度下民主派所得席數。

2021年如7月22日,國安處拘捕香港言語治療師總工會5名幹事,涉嫌串謀發布煽動刊物。
2021年如7月22日,國安處拘捕香港言語治療師總工會5名幹事,涉嫌串謀發布煽動刊物。

下一輪死亡筆記

專業組織,越來越成為被針對對象,僅存的自主工會也將成為目標。

公民社會中的專業組織,越來越成為被針對對象。曾就國安法等事件提出法律意見的「律師會」當下正值理事換屆選舉,理事中的民主派很有可能將首次過半,取得律師會控制權。《人民日報》則發表評論文章,警告律師會應對會員、市民負責,「搞專業不搞政治」,特首林鄭月娥更明言警告律師會,若被政治「凌駕專業」或中止合作,將收回人事推薦權。律師會遭警告要與曾參與民主派初選的大律師公會作出區分,奈何相較於大律師公會,律師會本身其實已屬「聽話」機構。

另外,早前因「羊村」繪本惹上國安風波的「言語治療師總工會」會員向傳媒透露,兩名理事被檢控出版煽動刊物罪名,案件都未進行正式審訊,工會收到職工會登記局「擬取消職工會登記通知書」,局方將於今年10月13日取消工會的登記,信中提到取消登記的理由為工會「正被用作與其宗旨或規則抵觸的用途,及曾在其登記後被用作該等用途」,認為工會違反《職工會條例》。

其他僅存的自主工會也將成為目標。香港職工會聯盟、香港護士協會與記者協會等團體,近期亦被左報輪番點名,尤其是近半年堅持持續進行公開活動,致力與各公民團體保持合作開係的香港職工會聯盟(職工盟),在民陣與教協解散後,已成左報頭版報導的經常主角。

面對不可抗力導致的由盛轉衰,香港公民社會轉型在所難免,「組織」乃公民社會的基本,現在成為被持續追打的理由。未來公民社會可能要在去組織化的環境下,保持社會參與度,維持活力同時於社區耕耘——這將成為新一輪的考驗。

(思城,香港地區政治工作者)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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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太惨了,短短一年,变成这样

  2. 用「死亡筆記」來形容幾個月來所發生的,真是妙絕。

  3. 大公报文汇报现在有何资格被称之为左报?叫做红报好过

  4. 有人深相「人生而自由」,另則高喊「中国人是要管的」,誰屬洗腦,見人見智。

  5. 我以為這大半年來,仍繼續的,由上而下的整理,其中一條主線是對各類民眾團體的抑揚攻建。這裡不簡稱群團或民團,以免混淆,而且部分團體並未見接受黨的領導,統稱群團似未妥當。
    抑,這文已提了不少。黨或/和政府打不進去的團體,現在就抑之,使其自散之,或變相解散之。三數年前有一黨已成先例,今時擴大了。社團或工會可以取消登記,會否日後強制把某些有限公司式的社團清盤,或有可能。猶記得司徒華想把教協變得黨來不侵,是侵不了改造不了,但還有令其自散的能力–這不一定是始料不及,但從前的機會率看似極微而已。
    揚,派餅也。派的餅主要是選委席次和團體選舉權。選民多了以團體為單位,拉攏控制實質決定投票者更易,團體一般成員亦更難左右團體的一票,核心成員投過票就過了海,只有後來問責,票收不回,甚至問責不能。這些獲揚的團體,有的是已成功統戰有年,有的是擁國新團體,平均的愛國分數,應比全港市民平均數高些。
    愛國一直不嫌多。有些民眾團體還得要攻下來,哪怕今回未授餅與之。例如說,校友組織和業主組織。校友組織可收一校舊生之名,兩年前事例很多。校友會對外號召的雖是一校之友,但背後窄者一區街坊,闊者全港各界上中層亦有之。業主組織嗎,就是地區的重要基本單位,雖未必不及區議會選區廣,但也有組織或影響日常生活的可能。近十年來不少兩類組織選委員,競爭激烈,後浪累累,原有舊人或保守派損折不算少。但團體管治是不少舊人為人詬病之處,難服有所要求的一眾及年輕人,如何不監粗,完善管治以圖收復失地,短期間或不易。蓋這類組織的內部治理經驗,黨和政府現時未必能轉移或給予。而本地民眾團體管理不善的消息,屢有所聞。
    而叫另一些民眾團體不反管治,多做實事,拒搞政治,已開始了。
    建以助攻。重視各類建設的政府,或者已有人想到加強法制建設,指明團體核心要有某比例的愛國者,以至是愛國者治團;複雜如修訂《公司條例》加入類似規定,亦未必極難。另一建或是多建和加強社團,社團也趨向群團。日後教師或必是教聯成員,工聯會各屬會積極找回一眾當年因進修班減學費入會的會員,日後好好管理,甚至再辦多些組織組織每一個人,「讓過去搵食忙得只有家庭和自己」的,都感受下組織的一絲溫暖,都未必太意外。
    然而,當網上群組飯圈都大行其道,民眾組織看怕尚有另一些繞過的門道。攻防或大言全勝,都至少還有一段日子。

  6. 蘇逸恒和梁翊婷都是現任區議員,作者寫這篇文章前有訪問他們嗎?

  7. 非常同意你最後一句

  8. 只能说很难不支持 教协都已经名声臭了的角色就应该永不出山,有些脑子被brainwashed了啊人也应该好好反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