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炎黃春秋》丁東: 李鋭逝世,歷史份量無出其右

古人說立功、立德、立言,是人生三不朽。李老講的就是立言的意義。他這一個多世紀的漫長人生,也確實為民族、為時代立下了不朽之言。
2019年2月20日,在北京八寶山公墓外,王端陽舉着一面向已故共產黨領導人毛澤東前秘書李鋭致敬的橫幅:更有蒼天公道雪,萬里飛白祭忠魂。
大陸 政治

2019年2月16日8時32分,中共元老李鋭先生在北京醫院因腎臟衰竭與世長辭。他祖籍湖南平江,1917年4月13日生於北京,再過50多天,他就滿102週歲了。

論壽命,有人比他活得更長;論著述,有人比他更多;論思想,有人比他走得更遠;論官位,有人比他更高。但我認為,在一個時期的逝者中,他的歷史份量無出其右。縱觀他的一生,可稱有功於當代,將影響後世。

反對三峽工程

1958年1月,毛澤東在南寧會議上又提出三峽工程上馬問題,大家不敢提出異議,薄一波委婉地講了一句:主席,三峽有個反對派叫李鋭。

其一,李鋭是三峽工程反對派的代表。

他反對三峽工程要追溯到1950年代中期,當時他任國家水電工程總局局長,是中國水電事業的開拓者和指揮者。1954年長江發大水後,水利部長江水利委員會主任林一山陪毛澤東乘兵艦從武漢到南京沿長江走了一趟,談到要解決長江的洪水,必須在三峽修個大水庫。1956年,林一山在《中國水利》發表《關於長江流域規劃若干問題的商討》,提出修建三峽工程,蓄水高度235米。李鋭在《水力發電》發表長文《關於長江流域規劃的幾個問題》,提出反對意見。

當年,毛澤東寫詩表達了「高峽出平湖」的意向。1958年1月,毛澤東在南寧會議上又提出三峽工程上馬問題,大家不敢提出異議,薄一波委婉地講了一句:主席,三峽有個反對派叫李鋭。毛澤東就說:那好啊,把林一山、李鋭都找來,當面談談吧。一架專機把李鋭和林一山接到南寧,當天晚上就開會。毛問林一山,你要談多久?林一山說,要談兩個小時。毛又問李鋭,要談多長時間,李說:半個小時。林一山先談。

然後李鋭說,修這麼大個水庫專門來防洪是不行的,它主要是個水電站,裝機容量至少是1700、800萬千瓦,甚至2000萬千瓦,而現在全國所有電站的裝機總容量是500萬千瓦。中國什麼時候需要三峽這麼大個電站,我說不清楚。根據蘇聯的經驗,全國最大電廠的容量在電網裏面最多不能超過30%或40%,不然就不好調度。一個電廠的投資假如是一萬元,消耗掉這些電力的經濟項目的投資至少要五萬元。三峽是個超大水電站,什麼時候上馬,應該由電的需要來決定,不是由防洪的需要來決定。沒有三峽照舊可以防洪。長江是條很好的河流,1870年發生千年一遇的洪水,荊江北岸的堤防也並沒有被衝破,被衝破的是湖南。自古以來,荊江北岸雲夢澤有許多湖泊,是為長江臨時分洪用的。明朝宰相張居正將荊江北岸大堤修高,洪水來了衝向南岸,水退後,被淹過的土地都會豐收,而北岸的雲夢澤的湖泊則逐步消失了,因此湖北人並不感謝張居正。現在長江完全可以通盤考慮,用各種方法防洪。三峽最困難的問題是地質勘察,要對河流分段進行地質考察,選壩址的工作不是三、五年能夠完成的。

毛澤東說:講得很好。但是講了還不算數,每人再寫一篇文章來,不怕長,三天交卷。文章交上去後,毛澤東批評林一山的文章寫得不好,誇獎李鋭的文章寫得好,把問題講清楚了,並提議李鋭擔任自己的秘書。李鋭的諍言,改變了毛澤東讓三峽工程立即上馬的打算。1979年後,三峽工程再度提上議程,李鋭還是反對派,他和周培源、孫越崎、黃萬里、陸欽侃、侯學煜等科學家從生態、地質、水文、經濟、國家安全等多方面論證了三峽工程上馬的風險和弊端。1992年,當局決定三峽工程開工後,李鋭還多次向國家領導人力諫停工。三峽工程建成後,其負面影響已經逐步顯現,更嚴重的後果還在後頭。

2019年2月16日,中共已故領導人毛澤東的前秘書李銳在北京逝世,享年101歲。
2019年2月16日,中共已故領導人毛澤東的前秘書李銳在北京逝世,享年101歲。

黨內諍言,追求民主憲政

李鋭晚年是中共黨內公開追求民主憲政的旗幟性人物。

其二,李鋭是黨史、國史的重要見證人和記錄者。毛澤東讓他擔任兼職秘書後,他曾三度就經濟過熱向毛澤東寫信諫言。1959年廬山會議,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等人對大躍進提出批評意見,被打成反黨集團。李鋭和彭、黃、張、周傾向一致,不但被罷官,而且開除黨籍,發配北大荒勞動,幾乎餓死。文革中繫獄秦城八年,沒有紙筆,只好用棉籤醮紫藥水寫詩。

李銳平反覆出後,廬山會議的筆記本失而復得。1980年代,他依據自己的筆記,寫成《廬山會議實錄》。此書在記述中共高層政治生態方面罕有其匹。研究中國共產黨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歷史,《廬山會議實錄》是必讀之書。胡耀邦說李鋭是有獨立人格的人,他臨終前半月讓李鋭見證了自己的遺言。趙紫陽也看中了李鋭的史識和史德,在一些有爭議的重要關節上,也選擇李鋭作證。李鋭還留下了數百萬言的日記,生前已經交設在斯坦福(史丹佛)大學的「美國胡佛戰爭、革命與和平研究所」永久保存。該所以收藏蔣介石日記聞名中外。據悉,李鋭日記今年便可向全球公眾開放。

其三,李鋭介入過高層的人事安排。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前,他擔任過陳雲的政治秘書。1982年,陳雲提議他到中央組織部組建青年幹部局,擔任局長,承擔選拔第三梯隊的工作。他直接考察過幾任黨魁,也推薦過朱厚澤、王元化等到文化要津任職。十三大前,他聽到高層有人力薦鄧力群出任總書記,上書鄧小平力阻,趙紫陽說他立了一大功。

其四,李鋭晚年是中共黨內公開追求民主憲政的旗幟性人物。他的父親李積芳是同盟會員,國會議員,是憲政之路上的一位先行者,逝世時李鋭才五歲。李鋭在武漢大學讀書期間參加一二九運動,投身中國共產黨。反對蔣介石的「一個黨,一個領袖,一個主義」,是他當時的政治選擇。

他沒想到,共產黨推翻了國民黨統治,實行的還是訓政,不過是換了一個訓政的主體。李鋭親歷專政的嚴酷,走出國門看世界,晚年認定民主憲政才是人間正途。在位時,他不認山頭認真理,在黨內博弈中站到了胡耀邦、趙紫陽一邊。1989年胡耀邦逝世,趙紫陽軟禁,體制內民主派群龍無首,李鋭的作用逐漸突顯出來。一些同道因為自然規律凋謝了,李鋭就成為中國大陸為民主憲政奮鬥時間最長、資格最老、聲望最高的代表人物。

李鋭和杜潤生、于光遠、李昌被稱為中顧委「四大金剛」。中顧委存在於1982年到1992年,是中共元老院。其成員革命資歷很老,學歷普遍不高。他們四位都曾就讀名牌大學,參加過一二九運動,因而同情學潮,89年在中顧委成為重點批判對象,幾乎革出教門。陳雲出面把他們保了下來。反對和平演變夭折後他們重新活躍起來。四人中李鋭活得最長,影響更大。

前中顧委委員的身份,讓李鋭有機會列席中共十五大到十九大。李鋭每次都要向大會書面公開表達政見。十五大是《關於防左的感想與意見》,十六大是《關於我國政治體制改革的建議》,公開發表後都產生很大反響。

領軍《炎黃》

李鋭說自己晚年主要研究三個問題,一是人類進步靠什麼?二是主義是怎麼回事?三是黨是怎麼回事?在他人生的最後一程,精神上已經超越了主義的教條和黨派的桎梏:唯一憂心天下事,何時憲政大開張?

李鋭和李普、李慎之又被稱為「三李」。他們在告別20世紀,走向21世紀之際,為在中國推動自由民主思潮的復甦,起到了領軍作用。

李鋭與何方、杜導正還被稱為「炎黃三老」。《炎黃春秋》創刊於1991年,是一本以當代歷史為主要內容的政治性刊物。進入21世紀,有同樣追求的其他報刊紛紛凋零,《炎黃春秋》便成為中國大陸政界、學界追求自由民主憲政,推動轉型正義的首選紙媒,成為五湖四海的炎黃子孫求真向善,嚮往普世文明的精神家園,成為國際社會觀察中國政治生態的風向標和晴雨表。直到2016年7月,《炎黃春秋》一直由杜導正主持。

李鋭一開始就是撰稿人,後來擔任編委,顧問。支持《炎黃春秋》政要宿儒陸續辭世後,李鋭與生於1922年的何方,生於1923年的杜導正一度成為《炎黃春秋》僅存的三老。李鋭對《炎黃春秋》的作用不僅是發表文章,出謀劃策,要重要是公開站台,為炎黃的生存呼號。2015年,官方派員找李鋭談話,拿出文件要李鋭辭去《炎黃春秋》顧問,李鋭斷然回應說:「這個顧問我當定了。」

2016年7月,《炎黃春秋》被奪權,李鋭發出抗議。直到十九大召開,他還以列席代表身份寫了一頁紙的意見,以《炎黃春秋》事件為例呼籲出版自由。

李鋭說自己晚年主要研究三個問題,一是人類進步靠什麼?二是主義是怎麼回事?三是黨是怎麼回事?在他人生的最後一程,精神上已經超越了主義的教條和黨派的桎梏:唯一憂心天下事,何時憲政大開張?

中共已故領導人毛澤東的前秘書李銳於2006年9月5日在北京接受採訪。
中共已故領導人毛澤東的前秘書李銳於2006年9月5日在北京接受採訪。

居廟堂之高,扶危助困

李鋭給丁玲家打電話報告喜訊。電話是陳明接的。陳明趕到協和醫院,向正在住院的丁玲轉達。丁玲聽了長出一口大氣,說:「這下我可以死了!」

李鋭一生追求公平正義,不只是紙上談兵,還經常以實際行動扶危助困。這也是他受人愛戴的重要原因。他幫助過的人很多,特別是當他在位時,確實為不少人解決了人生難題。

比如丁玲,她比李鋭長13歲,生於1904年,第一個丈夫是胡也頻,1931年2月蒙難,左聯五烈士之一。第二個丈夫馮達,本來也是中共黨員。1933年5月丁玲被國民黨逮捕,在輿論聲援下,警方將丁玲軟禁在南京。其間她與馮達生一女。這時馮達已背叛中共,丁玲仍心向中共,於1936年9月逃離南京,前往陝北。丁玲起先受到很高禮遇,但後來延安出現丁玲被捕自首的說法。

1940年,她向毛澤東要求審查這段歷史,經任弼時、陳雲、李富春等人過問,中央組織部作出了「丁玲同志仍然是一個對黨對革命忠實的共產黨員的」結論。1943年延安審幹,中央黨校再次審查丁玲。當時丁玲的《三八節有感》、《在醫院中》已經引起黨內軍內某些高級幹部的反感。對她的歷史結論也改變為:「丁玲1933年5月被捕以後,寫了悔過書的字條。並在南京期間與馮達同居,表現了政治上的消極,失了氣節,同國民黨表示了屈服;其後在新的革命高潮影響下,於1936年又回到革命陣營中來的經過情形,有材料可以證明沒有國民黨派遣的嫌疑。但在這時期思想上的嚴重毛病是否受到國民黨逮捕後軟化的影響,丁玲同志應自己深刻反省。」

這個結論尚未影響丁玲在黨內擔任要職、在文化上施展才能。1955年和1957年丁玲兩度捱整,歷史問題又被再度提出。周揚說:「丁玲在南京被捕後,始終和她那叛徒丈夫同居,而且在敵人面前自首變節。」1979年初,右派改正已成大勢。胡耀邦表達了丁玲的歷史結論應該堅持1940年中組部結論的意思。丁玲右派改正了,黨籍恢復了,行政七級待遇回來了,但歷史問題仍然維持1956年中宣部作的「在敵人面前犯有政治上的錯誤」的結論,並由中央機發(1980)30號文批覆。當時周揚是文藝界領導,他的態度是:「疑點可以排除,污點不能去掉。」丁玲頭上還戴着緊箍咒。這時,她向李鋭求助。

李鋭和她是湖南同鄉,嶽雲中學先後校友,延安《解放日報》同事,同在北大荒受難。丁玲住進復興門外22號樓,又和李鋭成了鄰居。1983年8月,丁玲和丈夫陳明到李鋭家登門拜訪,述說自己的心病。李鋭支持丁玲申訴,但也看到解決問題的難度。一是文藝界的宗派之爭。丁玲周揚之間的積怨,可以遠溯到三十年代,要化解非一日之功;二是中組部帥孟奇老大姐對丁玲有看法,她也曾被國民黨逮捕,刑訊逼供,堅貞不屈。相比之下,丁玲受軟禁似乎是優待,與馮達生女兒也被視為「不守婦道」。

李鋭當時任中組部常務副部長,他讓中組部幹審局何載、張冀等人重新核實,形成丁玲「既不屬於自首性質,更不是變節性質」的新結論。由於1980年的結論是中央文件,這個新結論也必須經中央決定。李鋭深知,需要中央書記會議上討論決定的大事太多,如果等着上會,萬一有什麼不同意見,就可能擱置,再想提上議事日程就不知到什麼時候了。於是,他把擬定的結論送到每一位中央書記處成員的手上,一一個別徵求意見,直到所書記處成員都簽名同意,這樣就完成了中央批准手續。1984年8月1日,中組部發出(1984)9號文件《關於為丁玲同志恢復名譽的通知》。李鋭給丁玲家打電話報告喜訊。電話是陳明接的。陳明趕到協和醫院,向正在住院的丁玲轉達。丁玲聽了長出一口大氣,說:「這下我可以死了!」

再比如楊小凱。楊小凱文革中因寫《中國向何處去?》一文,以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1978年4月刑滿釋放,到邵陽湖南新華印刷二廠做校對工。1979年,楊小凱投考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所研究生,專業打了零分,考官的批語是「看不懂」。於是他到北京找到父親的老朋友李鋭求助。

李鋭認為,一個人能夠在監獄裏自修大學課程,且有了高深的研究成果,一定是個很了不得的人。以「看不懂」為理由打零分太霸道了。李鋭向于光遠寫信求助。在于光遠幫助下,楊參加考試,被錄取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數量經濟和技術經濟研究所實習研究員,寫成《經濟控制論初步》和《數理經濟學基礎》,躋身中國經濟學界前沿。後又在武漢大學校長劉道玉、普林斯頓大學教授鄒致莊等人幫助下到美國攻讀博士學位,成為世界級的經濟學家。

處江湖之遠,仍積極施援

蔣彥永2003年以公開揭露非典疫情在北京蔓延的真相而享譽世界,接着又因上書要求為六四正名而失去人身自由。李鋭十分焦慮,於是給中央領導人寫信。

李鋭退出官位以後,仍然想以自己的影響力幫助別人解決困難。

比如周有光,長李鋭11歲。他原來供職於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後來更名為國家語委。他作為頂級專家,享受高級幹部的醫療待遇。後來機構改革,國家語委併入教育部,周老的醫療待遇中斷了。李鋭給温家寶總理寫信,希望儘快解決周老的醫療待遇問題。後來,劉延東到周有光家登門拜訪,補發了醫療證。
 
又比如是蔣彥永,是301醫院主任醫師。2003年,他以公開揭露非典疫情在北京蔓延的真相而享譽世界,接着又因上書要求為六四正名而失去人身自由。李鋭十分焦慮,於是給中央領導人寫信,坦然說明蔣醫生的信在發出前自己是看過的,並為之代轉中央領導,希望自己承擔責任,儘快讓蔣醫生恢復正常生活。李鋭上書一週後,蔣彥永醫生終於回家。

接着李鋭又上書中央領導,要求改變趙紫陽的處境,允許他和親朋好友正常交往。不過這就起不了作用了。

李鋭伸出援手不能如願的情況,還有施濱海。他在1980年代是《世界經濟導報》編委,1990年代曾任《中國經濟時報》副總編輯。因秘密潛入趙紫陽家採訪,記錄真相,被官方逮捕。釋放後失業,沒有生活來源。李鋭夫婦拿出自己的積蓄給他救急,又反覆向杜導正推薦他到《炎黃春秋》編輯部工作,並派秘書找雜誌社懇談,但直到雜誌被接管,也未能落實。李鋭雖然沒有幫成施濱海,但他的古道熱腸還是讓施濱海十分感動。

我與李老

古人說立功、立德、立言,是人生三不朽。李老講的就是立言的意義。他這一個多世紀的漫長人生,也確實為民族、為時代立下了不朽之言。

我和李鋭老初識於1995年。當時湖南學者朱正先生在北京協助李鋭編《中國共產黨組織志》,介紹我和太太邢小群到李鋭家中拜望。李鋭當時不到80歲。

1996年初,《東方》雜誌朱正琳組織「顧準和《顧準文集》」專題,約我一起找李老組稿。李老出口成章,我記錄整理成文,他又作充實,形成《一刻也不能沒理論思維》發表。1998年,我編《顧準尋思錄》,收入李老此文,並請李老題寫書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當時有人將李老七次出訪的日記編成一書,排版就緒,卻在出版社卡了殼。我問《顧準尋思錄》的責任編輯唐曉渡可否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他當即答應,並很快在社內完成了出版程序,推出了《李鋭日記》。

2002年,崔衞平向我提議找李鋭做口述歷史。於是,我和崔衞平到李老家開始採訪。崔衞平的夫君王綏琛用錄像機記錄採訪過程。後來,崔衞平夫婦退出了這項計劃。我用錄音機繼續採訪李老。妻子的妹妹邢曉明幫我把錄音轉化為文字初稿。我在此基礎上整理成文,請李老定稿。我整理的稿子他只改定一篇,就因人來客往中斷。2008年,李南央決定參與整理父親的口述自傳。我告訴她,最大的難題,是請李老本人抽出時間校訂文稿。數年前就是在這個環節上擱淺的。李老寫了一輩子文章,不願意草率應對,一定要在稿子上投入心力,認真修改。所好,李南央聯繫《爭鳴》雜誌,連載這部口述自傳。如果李老不能及時改出稿子,連載就要斷檔。這成為一個推動力,終於讓李老在96歲完成了口述自傳的校訂。這就是大山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李鋭口述往事》。李鋭對這本傳記十分滿意。本文涉及的李老生平史實,多以此傳為據。

2003年,李慎之逝世,我和一些朋友編輯了《懷念李慎之》上下集,受到歡迎。2004年,李普邀我去他家,和曾彥修、邵燕祥一起策劃李鋭米壽文集。當時,曾老主張成立一個高規格的編委會,請認同李鋭的部級高官和科學界的院士參加。我建議不事聲張,悄悄地約稿,否則可能遇到干擾。曾老不悅,當即拂袖而去。李普讓我按自己的想法進行。我把約到的稿子編成《大哉李鋭》一書,請李普領銜,時代國際出版社徐躍決定投資出版。印出後發現他請的編輯校對不細,出現很多紕漏。於是又請鄧伍文重新編校,再次印刷,終於在2005年4月李老米壽前夕,印出了精美的《大哉李鋭》,李老十分滿意。曾老也很滿意,向我表示歉意。本書的一些史料,取自《大哉李鋭》中的回憶文章。

2014年底,我參加了《炎黃春秋》編輯工作。和李老的交往又頻繁起來。我先後協助他整理了《九九感懷》、《選拔第三梯隊的有關回憶》、《百年回首》三篇文章,在雜誌上發表。尤其是《九九感懷》發表在他99歲生日的2015年4月,《百年回首》發表在他百歲生日的2016年4月,他感到十分快慰。

本來,李老和夫人商量,2016年4月13日在中組部招行所慶賀生日,《炎黃春秋》和李老分擔餐費。生日臨近,中組部派員找李老夫人張玉珍談話,表示反對。張玉珍準備在家裏給李鋭慶生。4月8日,《炎黃春秋》雜誌社開會,杜導正說,李鋭過生日,炎黃要有表示。派我和胡競成、王海印到李老家商談。我對李老說,您是《炎黃春秋》顧問。請您一起吃個飯,不請外人,不違反規定,李老才接受。4月11日,雜誌社在金枝玉葉餐館開了兩桌,李鋭夫婦、李南央夫婦、秘書司機和雜誌社全體參加。李老送大家自印詩選,生日過得很愉快。

我和李鋭老最後一次交流是2018年8月7日。此前,李老在醫院一度病危,家屬曾謝絕朋友探望。入夏以後,李老精神見好。我便和太太到北京醫院看望。當時,李老除了插管鼻飼,其他方面接近正常。思維很清楚,不但可以說話、閲讀、寫字,還可以下棋。見到我太太,他問:你叫什麼?我忘記了。我告訴他:她是邢小群。李老立即笑說:「她很有名,文章很多」。他在一張白紙上寫下邢小群的名字,並寫下:「李鋭記住」。這時,比他年長一歲的武漢大學老同學劉清從隔壁病房坐輪椅過來看望。他介紹:丁東和邢小群是作家,他還對老同學說,人生在世要寫幾本書。劉老表示,我出過五本書,不如李鋭寫的書多。

李老這話看似隨意,其實隱含着他的價值取向和人生追求。古人說立功、立德、立言,是人生三不朽。李老講的就是立言的意義。他這一個多世紀的漫長人生,也確實為民族、為時代立下了不朽之言。

2019年2月20日

(丁東,原《炎黃春秋》執行主編)

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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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李老这样的体制内老改革派,走一个,就永远少一个了。新一代的官员,没有切身体会过这个党犯过多大的错造成过多大的灾祸,只看到西方世界步履蹒跚矛盾重重中华帝国高歌猛进一枝独秀,如何可以理解李老的良苦用心?下一批改革者,也许只有下一场大失败大灾难之后才能登上舞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