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鼎金公墓位於高雄市三民區,墓地沿著澄清湖後山的西面山坡地擴展,曾是高雄規模最大的墓園。它的歷史至少可上溯清代,在日治時期是高雄幾個傳統墓葬地之一,直到覆鼎金公墓於1985年公告禁葬為止,逾百年來,此處匯聚了豐富多元的文化。正如人們生前會區分不同群體,覆鼎金除有台式墓地外,還有天主教、回教、日式、軍人等各式墓群,亦有散落其間的外國人墓甚至寵物墳墓。
這座看似不起眼、甚至有些生人勿近的公共墓園,收納了豐富的高雄史,從清領至今,見證了海港城市的多元文化與移民歷史。然而這樣一座珍貴的故事庫,卻遭遇到推平的命運。覆鼎金公墓原本位於高雄縣、市交界的邊陲地帶,但在縣市合併之後,反倒成為大高雄的「中心」。而高雄市政府認為公墓位於一號國道旁,墳墓群是前往高雄核心區的入口意象,有礙觀瞻並影響都市發展,故決意對之「改善」。
2015年1月13日,市政府公告覆鼎金公墓變更為公園用地,計畫打造「金澄雙湖森林公園」,而公墓內地表上的一萬六千座墳墓,則分區進行遷葬。工程於2017年2月正式展開,直到2018年5月最後的回教墓區移置,僅費年餘便完成遷葬作業。
那些被消失的故事
「拆遷速度太快了,來不及搶救。文資委員來現勘時東西都拆光了,不然就是被搬離原地,根本不利審查。」余建宏攤手這麼說著。他是「地下高雄」的成員之一。
「地下高雄:覆鼎金掃墓團」由一群關心覆鼎金公墓的文史研究者組成,成員來自四面八方,有工程公司的老闆、中學教師、研究生、廚師,甚至年輕僧侶。他們的Facebook粉絲團於2017年6月成立,上面記錄了一路爭取保存的過程,包括對於墓體墓碑的調查,考掘歷史文化意涵,提報文資審議,也曾帶過導覽團、舉辦講座,並且拓印碑文。
在他們眼裡,覆鼎金公墓內處處是珍貴的史料,理應是該被妥善保存的文化資產。例如公墓中較知名的三座高雄聞人墓園:大坪與一、杉本音吉和黃慶雲。大坪與一(1865-1932)、杉本音吉(1873-1928)皆是日治時期的來台日商,前者為高雄製冰會社、共榮自働車會社、高雄劇場、日東商船組的創辦人,有「本島運送界霸王」的稱號;後者曾任台灣運輸株式會社社長,高雄漁業組合長、高雄消防組組長等,尤其熱心於完備消防器材、提升消防員素質,頗受高雄民眾感念,有「港都的任俠」之美稱。而兩人也因為經常替底層勞工發聲、為社會公益奔走,故被譽為高雄公共事務的「雙璧」。
兩人的墓園皆由左營遷至覆鼎金,屬典型日式格局,上有巨大天然石碑,下為墓室,周圍則有各方捐贈之石燈籠。杉本音吉墓的規模頗大,1957年日本大使館與台灣政府合作,調查並收集無人祭祀的戰後在台日人遺骨,分北中南三區安置,而杉本音吉墓即被改造為台灣南部的「日本人遺骨安置所」,每年秋季日人團體都會在此舉行慰靈祭,五十餘年來未嘗間斷。
黃慶雲(-1938)則是所謂「鹽埕五虎」之一,鹽埕在地知名「慶雲藥行」的創辦人,曾任興業信用組合(今高雄三信)組合長,也曾資助創立佛教慈愛院,凡貧民就醫一律免費。黃慶雲雖為台人,其墓體的基本規制仍屬日式,但時代更迭又是「家族墓」,可能因此被添上台式附件如「土地公」,而呈現混搭風格。由此亦可窺見政治變遷下喪葬文化的流轉痕跡。
而除了這些與高雄政經發展有關的「社會賢達」外,文史團體在覆鼎金公墓也曾發現以日文片假名「ジヨン ウヰリアム クロフォード」拼寫英文的十字架墓碑,據翻譯逝者為約翰.威廉.克勞佛(John William Crawford)。爾後隨著墓碑基座的碑文出土,上頭清楚記載了他是法國貨船迪蒙.迪維爾號(SS Dumont d’Urville)的輪機長,1881年生於蘇格蘭格里諾克(Greenock),1935年病歿於高雄。
迪蒙.迪維爾號是一艘以法國探險家儒勒.迪蒙.迪維爾(Jules Dumont d’Urville)為名的蒸氣運輸貨船,1918年由香港黃埔船塢有限公司製造,首位英國籍船東將它命名為赫爾梅林號(SS Hermelin),後來陸續易主,曾為挪威籍、法國籍,甚至成為日本的曉勇丸(Gyoyu Maru),1944年7月3日遭美軍魚雷擊沉。
一塊小小的墓碑,記錄著高雄的國際海運史,可以連結香港、英國、挪威、法國、日本的船舶業及航海文化,甚至二戰的煙硝記憶,毋寧是高雄作為海洋城市的見證。
事實上這類軼事在覆鼎金公墓內所在多有,例如地藏王菩薩鼻頭的彈痕、台灣改良糖廍先驅陳晉臣的家族墓、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受害者洪約伯醫師的金字塔型家族墓、回教墓區特殊的喪葬文化⋯⋯等,覆鼎金公墓可謂一座巨大的故事寶庫。
把人遷到塔裡去,將土地釋放出來
當初覆鼎金公墓是否非全面拆遷不可?對此,地下高雄的成員有些不同的看法。「覆鼎金山坡上有疊葬區,做為高雄國道的入口意象,確實有亂葬的部分。但那是可以整頓的!整個公墓都可以分區整頓。」余建宏繼續說到,「坦白講,『中心』不見得是一個城市的中心點,政府的眼光看到哪裡,它就是中心。」
另一位成員王大維則表示:「遷葬是全台灣和世界的趨勢,把人(遺骨)遷到塔裡去,將土地釋放出來利用。」王大維目前在台南的研究所讀建築,他還舉了新加坡的武吉布朗華人公墓(Bukit Brown)為例。
武吉布朗與覆鼎金一樣,匯聚了許多在他處被剷平而搬遷過來的墳墓,而且它處於腹地更狹窄、土地資源更珍稀的新加坡。新加坡政府為了開發一條穿越武吉布朗的公路,即將推平此地,導致一些新加坡人開始採取行動——集體抗爭行動在這個國家是少見的。他們強調武吉布朗是珍貴的歷史檔案庫,能使人了解自身與腳下土地的聯繫。運動最終取得了部分成功,將被移除的墳墓數量少了1300個,而且墓碑也未被破壞,編目儲藏於倉庫中,以待後續調查研究。
「除了伊斯蘭之外,土葬文化最後會在地球上消失吧。」余建宏說:「我們當然支持火葬、灑葬,那很環保。但土葬在台灣畢竟有那麼久遠的歷史,需要加以記錄保存。而且不應只有照片、文字,否則一塊墓碑究竟有多大,用甚麼材質打造?統統不曉得。」
王大維則補充:「我們對陽宅有許多研究,但對於陰宅的了解卻相當不足。」
你們喜歡的,自己搬回去
詢問地下高雄的成員在爭取之初,是否已有想像中的保存藍圖?他們表示台灣的文資保存經常是民間搶救性質,能救得一項是一項,何況雙湖公園為政府的重大政策(入列前瞻基礎建設計畫),難以撼動。
「其實若能在公園的小角落闢一個殯葬文化特區,把墓碑集中也很好。台灣老是重蹈覆轍,把真的東西拆光,再立一塊假的板子做紀念。」余建宏無奈苦笑:「政府都認為我們是文化恐怖分子。有句名言是這樣:你們喜歡的,自己搬回去!」王大維則說:「他們沒有去思考這些東西具有公共歷史價值,我們爭取並非為了個人,而是希望大眾都能夠接觸。」
「你們喜歡的,自己搬回去。」這句話我也聽李瑜芳轉述過。她是「地下高雄」唯一的女性成員,目前在台北一所藝術大學讀研究所。為了覆鼎金,平均每個月要回高雄兩次。
很多人會問她一位女孩子怎麼敢到墓地去?她表示自己是以「陰宅」的角度觀看覆鼎金,「那也是人(住的地方),為什麼要覺得害怕?」她還舉杉本音吉墓的「日本人遺骨安置所」為例,2017年是遷葬前最後一次舉行慰靈祭,「地下高雄」成員也前往記錄。「現場的畫面是非常漂亮的!」李瑜芳說:「高雄日本人學校的小朋友也來參加,他們會拉布條、進行莊嚴的儀式。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很健康的教育和學習。」
為城市說故事
就爭取的結果而言,除了大坪與一、杉本音吉、黃慶雲三座古墓,幾經波折後市府允諾原地保留,以及地藏王菩薩、后伯公被遷往殯管處洗淨區之外,其餘無論是陳晉臣、John William Crawford、金字塔墓(洪約伯)、清朝墓碑,以及善終堂、回教牌樓⋯⋯等,統統都被打了回票。而三座古墓迄今也僅是列冊追蹤,連「暫定古蹟」的身分都不是。「地下高雄」曾去函多次,始終沒有下文。
對於這樣的結果感到挫折嗎?「當然挫折。我們花費許多時間做調查,努力撰寫提報表,卻都不獲採納。」李瑜芳略顯憤慨:「沒有人要為城市說故事!」她曾在台北一家規畫城市散步的公司實習,卻發覺離開台北,這類活動的接受度和推廣都有困難。她希望能推動墓園行程,因為墓園充滿故事,從中得以窺見城市變遷的歷史脈絡。
余建宏則表示那是墓碑的宿命,「它本來就是庶民的,不會使用特殊石材打造,雕工也未必精細。在現有文資法規定下,幾乎都是打回票。所以我們才會要求修正墓碑、墓體的保留規範。」
這些無法通過文資審議的墓碑,幸好還有高雄市立海青工商願意收藏。該校的歷史老師曾敏泰說服校長,並與校內一些持有異見的老師積極溝通,最終挪出校史室的一處空間,接納這些文化資產。
他並訂作木檯、製作詳細的說明板,將整個空間打造成小型的展覽室。他拍胸脯堅定地說:「教育,就是我的責任了。」下學期他要利用這空間,開設一門彈性選修課程,課名是有趣的「探詢汝等老墓」。期盼學生能夠了解台灣的墓葬文化,並且進一步透過自家墓碑,耙梳家族的故事。
當歷史歸為塵土
余建宏騎著機車,載我橫過北高雄,穿越一號國道下方。他在機車前座表示,2018年的全國文資會議上,高雄大學的奧利華(Oliver Streiter)教授曾指出台灣墓碑的工藝水準,在外國是可以「送進博物館的」;而文化部長鄭麗君也當場指示文資局評估,未來針對台灣的歷史墓地進行系統性文資調查。「覆鼎金真的很可惜。工程時間其實可以補得回來,但歷史一旦抹滅,就永遠回不來了。」機車不斷前行,惋惜的話語散佚在向後流動的空氣中。
終於來到「覆鼎金」了。現場確實拆除得很徹底,除了碎磚泥石,便是黃沙滾滾。杉本音吉墓被鐵皮圍了起來,無法靠近,猶如孤島;回教墓區搬運遺體的台車道,被改為大排水溝,怪手在一旁轟隆隆運轉。據說日前大雨沖刷,黃泥水直瀉而下,造成坡下居民莫大困擾,目前正在進行擋土、排水工程。
我們參觀了大坪與一和黃慶雲的墓園,走到山坡上,望向一號國道,它與公墓其實有著一段頗遠的距離。現場有數個未來可能要做滯洪池的大坑,余建宏搖搖頭:「挖成這樣,我已經不確定地藏王菩薩原本的位置了⋯⋯那座山丘,就是原來善終堂的位置。」他指著遠處一座有樹的小丘陵。
我記得他們所拍攝的那幅美麗畫面,歐式涼亭與大樹相依偎,擺放在未來的公園裡再適合不過了。
但如今小丘上只剩孤伶伶的樹,矗立在高雄午後的陽光下。已經來不及了。塵歸塵,土歸土,歷史猶如黃沙飛揚,終至無影無蹤。
高雄人並非總是向錢看 而是過去二十年 民進黨把高雄搞到產業空洞化 慘過頭了
總是拼經濟拼經濟的向錢看,回過頭,連根都被刨乾鏟盡,換得一身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