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為紀念譚蟬雪所作。譚蟬雪出生於1934年,蘭州大學中文系畢業。在1960年大饑荒最慘烈的年代,蘭州大學右派學生張春元、顧雁等人決定出版地下刊物《星火》,揭露、批判時政。譚蟬雪及北大學生林昭也捲入其中。《星火》日後被定性為反革命集團,被列為全中國「第四大案」。
譚蟬雪晚年花了十二年時間,遠赴蘭州、天水各地搜集資料,為《星火》雜誌及歷史立傳,完成了《星火: 蘭州大學「右派反革命集團案」紀實》一書,為這一段歷史,留下珍貴紀錄。
6月2日,我在紐約,突然得到消息,譚蟬雪阿姨過世了。她是「六一」兒童節這天不在的。當天早上的八點四十分,在離家幾百米的社區託管中心,她走路摔倒了。九點鐘時女兒辛琪接到她,她還能自己拄杖走路,頭腦清醒。辛琪送她到醫院,可能是「溶栓治療」的處置不當,十一點五十分,取藥回來的辛琪,看到母親喊頭疼,痛到流汗。她憤恨大喊着才讓醫生停下來,檢查已發現母親是嚴重的腦出血。這次,當她拿着藥返回時,母親已經不行了。
這是2018年6月1日中午的十二点四十分。辛琪一直在說:我想不通媽媽就這樣離開了我。辛琪和我同歲,1974年出生的。
她的媽媽譚蟬雪,今年85歲。而我媽媽,今年才67歲。
1974年,譚蟬雪已經40歲,才生下唯一的女兒辛琪。前一年,她剛坐滿了14年的牢出來。她是右派,也是甘肅著名的「蘭大星火反革命集團案」當事人。青春年華已逝,她原本挺拔的背已稍有點駝了,瘦瘦弱弱的。酒泉風大,走在路上的她,似乎就能被風吹倒。在老家廣西,父親已死,唯一的哥哥也已不在人世,她無處可去,只能接受「組織」安置,到工廠上班。不久,她結婚了,丈夫是支邊的上海人,也是工廠裏的「刺頭」,算是有前科的。和她一樣。
她對我說,那時不想找知識分子,就想找個文化程度不高,受過處理的,「門當戶對」。廠裏填表時,在「文化程度」一欄,她填了個「小學」。心裏想的是,如果不識字該多好啊。在這個國家,讀書認字,做知識分子,只意味着苦難。
可她終歸是讀書人。在最苦難的日子過去之後,她先是從工廠調到酒泉師範,後來又調到敦煌研究院,做敦煌風俗學的研究,從1982年到1998年退休,10多年間,成績斐然,出了厚厚的幾大冊書。2015年9月,我去上海第一次找她時,那些書就靜靜地立在書架上。
我總共見過她三次。最後一次,是2017年秋雨傾注的十月。
是深秋,我從合肥見完「星火」案的另外一位當事人、最主要的參與者顧雁,按照顧雁給的地址,在上海一家弄堂裏見到他的妹妹顧麋,翻看那些關於老上海、老家族的照片。然後就在雨中拖着行李,去找譚蟬雪。
翟明磊陪着我。他是我見面少,但非常尊敬的朋友。很多年前,他是南方週末的記者,後來,做《民間》雜誌,致力於公民社會培育。他留光頭,敦厚熱忱。
我們在廣粵路上的一家社區託管中心見面。她這一年都住這裏。老伴兒前些年去世,她就和辛琪住。辛琪很孝順,把媽媽照顧的很好。但辛琪有兩個上學的孩子,還要工作,平時不能時刻照顧到媽媽,這段時間白天就送她到社區的託管中心。那裏有很多老人,條件很好,沒事了她和大家說說話,玩玩牌,也開心一些。
我們見到她時,她正樂呵呵地看別人打牌。看到我,她很高興,一直拉着我的手。
她一頭銀髮,穿一件藍底花色的毛衣。面龐依然是娟秀的,皮膚細膩白皙,除了額頭眼角有一兩片老人斑,走路背稍微有一點點彎,她的精神好極了。
我們說着話,背後是鮮豔的牆。在這裏,孩子和老人的託管中心是在一起的,有一種明快甜美的氣息。我坐一張小凳子,是幼兒園小朋友的。她坐在對面一張紅色明麗的沙發上。我請她再講講,講講林昭,講講張春元,講講1959年在大饑荒中的甘肅天水,她的愛情是如何萌生的。講講1970年,她在監獄裏聽到張春元死了的消息,一夜頭髮白了大半。從此知道了,「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頭」不是虛構的故事。
明磊坐在她旁邊。他告訴譚阿姨,他也辦過一份叫《民間》的地下刊物,出版過5000冊,但現在已經不能辦下去了。譚阿姨聽了很感興趣,問這問那。
我們說起那本厚厚的《林昭文集》。那是她這幾年和林昭當年的閨蜜倪競雄整理出來的。倪競雄年齡比她還大,不會用電腦,身體也不好。所以林昭在獄中的血書,大多都是譚蟬雪一字一字整理下來。包括林昭在獄中的小說、頗有爭議的《冥婚記》,也是她整理出來的。「字非常小,眼睛都看壞了。」但書上,並沒有她們的名字。「也多虧有很多朋友幫忙。」她說。
她說自己現在很高興,這兩年,幾件大事她都完成了。其中一件是2017年在依娃的幫助下,又通過香港明鏡出版集團出了一本《星火》,裏面包括了她寫的《張春元傳》。
對84歲的老人來說,兩個小時的談話時間有點太長了。加上我要去趕高鐵,我們不得不走了。
她把我們送到樓梯口,又堅持要送下樓。為了老人們方便,託管中心的樓梯上安裝了可以自動下行的座椅。她坐上去,男護士幫她把腰帶繫緊,她就慢慢地順着扶梯向下滑落。她的面容,是那樣平靜淡定,一副恬淡從容,安心老去的模樣。我從樓梯上走着,回頭看她,覺得她還是很美。
外面下着雨,我不能再讓她出來。轉頭擁抱她,說,我會再來看您的。就匆匆打車走了。
那以後,我再未曾見到她。
那些紙條,全被女醫生交上去了。包括兩三釐米寬的小紙條,後來都作為「反革命集團案」的證據,放在張春元的案卷裏了。一直到2006年。46年過去了,她才第一次看到它們。
2012年夏天最熱的時候,78歲的譚蟬雪在上海接到了一個電話。
打來電話的是王中一。他是張春元最後時刻的獄友。王中一這些年一直在找她,就是為了轉告她那一句張春元託他捎來的遺言。
「這一生,我最大的心願,是不能陪譚蟬雪度過一生。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這句話,是在1970年3月的甘肅省第一監獄,張春元臨刑的前一天夜裏,專門交代給王中一的。相隔了42年的歲月,這句話才送到了她的耳邊。
她給我講這話時,那被苦難摧殘過的容顏,依然是平靜的。她說,接電話時,她心跳的厲害。她沒有說,當她接完電話,在最快的時間內坐上火車,去常州找王中一,見面細問當年的情景時,她哭了。
張春元對她的心,她一直知道。即使最終沒有接收到這句話,她也知道。
1998年她從敦煌研究院退休,回到上海。從2004年開始,她着手準備寫關於星火的第一本書《求索——蘭州大學「右派反革命集團案」紀實》。那段時間,她奔波在蘭州、天水一帶,去尋找當時的案卷,要把被塵封的往事寫出來。她到處碰壁。後來還是以給蘭大寫校史的名義,一次次找法院,也給管檔案的人說好話,送給人家從上海帶來的禮物。終於,在一個下午,她走進了武山縣法院保存案卷的地下室。她聽到管檔案的人說,前些年地下室曾漫進過水,但所幸案卷完好無損。
在發黃的案卷裏,她看到了張春元寫給她的一張張紙條。那是1960年7月,她在廣東開平越境被抓後,他心急如焚,南下來營救她時寫的。
作為《星火》的靈魂人物,張春元一貫是膽大心細的。但那次,他顯得有些魯莽。在得知她在廣東被抓後,他化名「高澄清」,拿着假的介紹信,來廣東救她。但他一到廣東,也被扣押了起來。無法見到高牆內的譚蟬雪,他就試着聯繫內線。他把看守所裏的女醫生當成了好人,一次次寫了條子託送進來。
那些條子是這樣的:
「雪:七月半來此被關,已知我們為大學生,此處一切好,我現在單房三號一八,可給弟去信,由我來辦。親朋不可理,一切謠言不可信,安心等着,老實守法,千萬給我一回信!告知近況,前次帶來的衣物收到否,還缺何物……」
「雪:醫生應允幫忙,我們感謝她那善良的願望和好心;你一定要寫幾句話,請託醫生交我,否則我怎麼知道你收到了呢?坐牢我不怕,也不悲傷。而最愁人的是你近來怎麼樣了?身體如何,快給我來信!」
「雪:今天接見請求不允,近在咫尺似天涯,一牆之隔難相見,真沒有辦法!我給你寫了二次字條,收到沒有?望告,切切!」
他不知道,那些紙條,全被女醫生交上去了。包括兩三釐米寬的小紙條,後來都作為「反革命集團案」的證據,放在張春元的案卷裏了。一直到2006年。46年過去了,她才第一次看到它們。
1960年9月,他們分別被押上了從廣州北上的火車。來自甘肅的警察押着他們,一路不忘遊山玩水,於4天之後,到達蘭州。他們被關進了關押省級要犯的貢元巷看守所。
一直到2006年,通過檔案她才知道,早在1960年的4月和5月,一起下放到天水勞動的蘭大「右派」學生中,就有人向當局告密了。
其中一份檔案寫到:「案件的線索來源:1960年四月,蘭大右派分子陳友達向省公安廳反映:蘭大下放在武山及天水等地勞動鍛鍊的右派分子張春元、譚蟬雪、孫和等人經常去蘭州與學校右派互相來往,秘密交談,散布反動言論,行動十分可疑。」另外還有兩個告密者,是他們的同學鄭連生和柴繼德。加上她在廣東偷渡被抓,「星火」同仁就這樣全面暴露了。
在生命的晚年,她已回憶不起這一生和他的最後一面了。到底是哪一次呢?
她拼命地想。說,如果有最後一面,應該是1965年的冬天了。那是在天水體育場的「反革命集團案」公判大會上。但那天,他們都被五花大綁着。在台上,他們被分開的最遠,一個在最東頭,一個在最西頭,她只模糊看到一眼他的身影。
那天天奇冷,陰沉的厲害。會場上,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譚蟬雪」!她知道,那是她的獄友葉青,一個因和人打架被抓進來的奇女子。在那樣肅殺的氣氛中,石破天驚一般,葉青喊了一聲,就迅速地逃跑了。全場皆驚,譚蟬雪看見武警端着槍衝下去了。
葉青是她晚年時一直在尋找,但始終沒有找到的人。她晚年想找的人,還有在獄中時為她治療急性胃炎、救了她一命的慈祥老者;還有一位曾表現出試圖幫助她、但很快被撤職的看守所所長。天寒地凍,長夜漫漫,在極端的絕望中,依然有一些帶着人性温暖光芒的故事,安慰了她。
有一次上山打柴,他們看見一堆人圍着一個人,在賣包子。當時那種白麪的包子,真是稀罕,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星星」。
「阿姨,你和張春元當年是怎麼談戀愛的嘛。」每次見面,我都會問她。她呢,靜靜搖搖頭,微笑着:「那個時候,談什麼呀。」
那是1958年的8月,她和蘭州大學的另外41個右派師生,被下放到我的家鄉天水勞動。張春元因為在上蘭州大學之前,曾上過朝鮮戰場,是汽車兵,所以被安排在北道埠(現為麥積區)的馬跑泉拖拉機站。她則被下放到北道的甘泉公社,臨時住在當地街道上的一座天主教堂裏——至今,天主教堂還在,但早已不是當年的房屋了。
和譚蟬雪一起到甘泉的還有三個同學。其中一位是孫自筠,蘭大中文系的才子。另外兩個人,是數學系的周善有和丁恆武。
丁恆武是陝西人,大個子。1959年,他被餓得實在受不了,就開始在附近的水庫學游泳,說要從湄公河偷渡出去,「留在這裏遲早也是餓死」。有一天,他來向譚蟬雪告別,說他要走了,如果能活下來,一定回來找他們。如果再沒回來,就說明他死了。從那以後,人們再沒有見過他。
孫自筠還活着。我在2016年的冬天,在四川的內江師範學院見到他。他80歲了,對我回憶起譚蟬雪等人,以及「蘭大反右」、大饑荒、1958年的「大躍進」,還有公社讓他們四個大學生,三四天就辦出一個「農業大學」的荒誕事。
早在張春元、顧雁他們醖釀辦《星火》之前,孫自筠就給中共的《紅旗》雜誌寫信,反映當時農村開始饑荒瀰漫的真實情況。但因為他是唯一的黨員,有「紅頂子」,譚蟬雪和其他同學那時都防着他。直到有一天,他被以「反革命」抓走。
那是1959年的春天,大饑荒已開始瀰漫。譚蟬雪每次去食堂打飯,端回來一盆麪糊,清水能當鏡子,照見自己的面容。
她記得,有一次上山打柴,積雪很厚,他們從山上滑下來,看見一堆人圍着一個人,在賣包子。當時那種白麪的包子,真是稀罕,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星星」。多少錢一個呢?大約等於現在的10塊錢。「我們沒有錢。看一看就揹着柴走了。第二天,就聽到人說,從那包子裏吃出了人的指甲。」
不斷有餓死人,甚至人吃人的消息傳出來。譚蟬雪住的一戶老鄉家,房東老大爺也死了。餓死的。在一個夜裏,她聽到那一家人悽慘的嚎啕聲。
2015年9月,在上海,第一次見到她時,我告訴她,我的爺爺,1960年時48歲,也是餓死的。我爺爺所在的馬跑泉公社(現為鎮),離她那時居住的甘泉公社(現為鎮),相距也就10多里路。
「那時走在路上,經常就看到餓死的人。你沒法無動於衷。」譚蟬雪說。
而事實上,他們作為大學生,條件還是比普通農民好很多。她雖然和家裏沒聯繫,但定期的,有朋友寄糧票來。孫自筠的媽媽省吃儉用,從天津寄糧票給他們。有時,他們會相約去北道的鐵路食堂吃一頓。雖然饑荒瀰漫,但鐵路食堂還是有各種吃的。
環境困厄的讓人絕望。但年輕人終歸是年輕人。大家曾以為美麗的譚蟬雪和英俊的孫自筠是一對兒,但其實,她喜歡的是張春元。
張春元那時住在馬跑泉拖拉機站,和甘泉相距不到20里路。馬跑泉是一個大鎮子,拖拉機站所處的地方算是一個交通要道,上下都要經過,右派同學們也時時來這裏歇腳。如今,這裏已併入了麥積區廣濟醫院的後院,是醫院的太平間所在了。
當年那裏是土崖畔下的一個大院子。顧雁記得,當時的張春元,負責管理着全縣唯一的一台從義大利進口的拖拉機。紅色的,鋥亮,看上去挺神氣。
張春元留她吃飯。那時候大家都餓着,但他的生活條件還可以。因為他曾上過朝鮮戰場,當地的幹部,很多都是部隊轉業的,對他不錯。
愛情是怎麼產生的不知道,她始終沒有說。但在我的尋訪中,顧雁告訴我,有一次,他和張春元一起去甘泉拉煤,他們坐在拖拉機上。天很冷,一說話就呵出白氣。張春元告訴他,自己喜歡譚蟬雪。
他們彼此相愛了。在1959年,那個大饑荒正在越來越慘烈的冬天。從此,他住在她的心裏,整整一生。
2016年冬天,我在河南見到張春元唯一的親人——他的弟弟張春沛。
張春沛說,那一年,大嫂回來,他去機場接的她。「大嫂老了,似乎人都縮小了。」這中間,隔着多麼漫長又沉重的歲月啊。1998年的譚蟬雪,已不再是1960年初和哥哥一起回到河南老家的那個高挑、美麗的大嫂了。「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他環抱着大嫂——一個瘦弱的老人。「我帶你好好轉轉吧。」
無處去憑弔。她一直想着給張春元立個碑,取一些蘭州紅山根下、他被殺害的地方的土,建個墳。但弟媳反對,弟弟也做不了主。人死了40多年了,可恐懼還在。我採訪時,張春沛回憶起哥哥,不停地流淚,還是無限的懷念。但說起當年因哥哥的案子,一家人受到牽連。他說:我讓我的孩子們都入黨。
很多年,他一直想證明,自己是好人,對黨是忠誠的。對哥哥,他是那麼愛他。但他至今還是很難理解,哥哥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的一個孫子,是家裏唯一對張春元這個伯爺爺的事情關心的年輕人,一直在旁邊靜靜聆聽着。離開時,我看着小夥子同樣有些困惑的眼睛,對他說:「你爺爺是個好人,一個了不起的英雄。將來的歷史會書寫的。」
「是啊,我那時已經去了廣東。」事實上,當第一期「星火」面世時,她看都沒看到。一直是在40多年後,她才在武山縣法院的檔案裏,看到那一些凝聚了他們的思考、承載了那個時代最前沿、最勇敢、最深刻思考的文字。
2017年10月,我在上海,輾轉找到了顧雁家位於浦東鄉下黑橋的老房子。那是顧雁從小生活,並度過了1960年9月「星火案」爆發前那段平靜日子的地方。
在周圍的一片高樓映襯中,這座位於河流和田野中間的老宅第,已無可避免地衰敗了。是一處江南常見的傳統庭院,已被拆掉了半邊,但從精雕細鏤的門窗,依稀能看到往日的典雅。我去的時候,院子裏的一株桔樹,正恣意地結滿金色的橘子。
1960年,在第一期「星火」印出來後,顧雁就以回家看病的理由,離開了甘肅天水,回到上海,就住在這裏。也是這次回來,他開始和林昭交往。大約是1960年初夏的那段時間,張春元和譚蟬雪也來了,並在這裏短暫地住過幾天。
幾天後,譚蟬雪去了廣東,打算偷渡出境。據顧雁講,後來,譚在偷渡之前,給張春元寫信,讓張去廣東。張春元特地到上海告知他,他因為和張春元對「偷渡」這事看法不同,有點不歡而散。再過了一段時間,譚蟬雪在廣東被抓,張春元南下營救,也被抓。至此,「星火」全部暴露。
1960年9月,在甘肅天水,「星火」的參與者、蘭大右派學生向承鑑、苗慶久等人被捕。10月,顧雁在上海被抓,林昭也隨即被逮捕。直接原因是她在「星火」第一期中發表的長詩——《普羅米修士的受難一日》,她也被當作「星火案」的當事人。
在甘肅那邊,被抓捕的除了蘭大的右派大學生,還有武山縣委副書記杜映華,以及當地的一些幹部和農民。這起當年轟動一時的「反革命集團」案,直接原因是張春元、顧雁挑頭辦起的「星火」雜誌。第一期只有內部的30多人看到。第二期才在醖釀之中。
1962年和1965年,「星火案」當事人被分別判刑。其中張春元被判處無期徒刑,譚蟬雪被判處14年。顧雁被判處17年。另外還有向承鑑、苗慶久、杜映華等人,共逮捕了43人,判刑25人。
1970年的「一打三反」,大規模的殺戮又開始了。這次,張春元沒有逃過劫難。他和杜映華在蘭州被槍殺於紅山根下。此前的1968年,顧雁在青海,接到林昭被槍決的消息。
「張春元在星火中間是一個什麼角色?」
「他是說幹就幹,特別有行動力的這麼一個人。而且他對當時的現實,頭腦裏已經非常明確,而且出路是什麼,也很清楚。」
「他認為出路應該是以南共綱領草案為主。他那時說要起個名稱出來,讓老百姓也能接受,通俗些,不要太奧妙……」
「當時為什麼起名叫星火呢?」
「那是顧雁提的,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意思。」
「商議辦星火時,你其實已離開甘肅了?」
「是啊,我那時已經去了廣東。」事實上,當第一期「星火」面世時,她看都沒看到。一直是在40多年後,她才在武山縣法院的檔案裏,看到那一些凝聚了他們的思考、承載了那個時代最前沿、最勇敢、最深刻思考的文字。
這是2017年10月,在上海的這家社區託管中心,我最後一次見到譚蟬雪,又問起50年前的往事。她一點一點地回憶着,說着。她84歲了,記憶力已不如以前,說話的速度也比兩年前慢了。
「我該幹的已經幹了。林昭文集出來了,星火一本兩本也都出來了。所以,我沒有什麼遺憾的。也可以告慰他。就算我去陰間見了他,也可以有個交代了。」
我不死心,再次問起她和張春元的愛情。她還是一句話帶過去了。愛情,在她心中,是一輩子的承諾,也意味着更大的責任。 「我做這些,不只是為了張春元。星火這段事不弄出來,歷史沒法交代。」她說。
2017年,依娃幫她聯繫了明鏡出版集團,《星火》出版了電子版,除了她原來那本書的內容,也包含了張春元的生平,以及他生前的一些文章。依娃很早就去了美國,她的母親是天水人,父親是陝西人。因為一份對故土的情懷,她曾多次到甘肅天水一帶,做大饑荒年代的口述史,2015年出版了《尋找人吃人見證》一書。多年來,她一直關注着「星火」的老人家們。
在這本書的末尾,譚蟬雪寫到:「有一種思念因你而存在,有一種沉默不是遺忘。」對她來說,這是很少有的文字中的感情流露。
「在他還沒被處決之前,我做夢夢見他穿一個軍大衣,走過去了。別人說,夢見穿大衣,可能是大難。大衣就是大難。」她說着,慢慢浸入回憶。
她想起來,當他們同時被關在一所監獄時,有時,放風上廁所時,經過他的窗戶底下,她能聽到他的聲音。那是他故意大聲和別人說話,讓她知道。到後來,他被轉走了,聲音就再也聽不到了。
她記得在是在甘肅省第三監獄。有一天,抬飯的人來了,悄悄對她說,張春元從別的地方轉到這兒來了。再去打飯時,她對那個人說:「你告訴他,他永遠活在我心上。」但後來她才知道,消息有誤,張春元並沒有轉到這所監獄來。她的話,還是沒有送給他。
1970年3月,他死了。可她連眼淚都不敢流。每天進進出出,殺人的布告就專門貼在她路過的地方,天天出門都能看見,躲也躲不過。
「想起這一生,會有後悔嗎?」我問她。
「不後悔。我覺得起碼我們對得起自己,對得起當地的農民。雖然現在想起來,那時思想上的認識,還是很不成熟。」她說。
「星火前輩當年對時局的批判那樣激烈而深刻。那您怎麼看待今天呢?」我又問。
「我估計我真看不到(我們那時追求的)了。我想,如果我能活到2020年,或許還能看看,能否如願以償,還是很難說。」她說。依然是淡淡的笑容。
「我該幹的已經幹了。林昭文集出來了,星火一本兩本也都出來了。所以,我沒有什麼遺憾的。也可以告慰他。就算我去陰間見了他,也可以有個交代了。」她說。
「就是給依娃帶來了一些麻煩。」她有些抱歉。
「沒事,年輕一代也應該做他們應該的。」我對她說。是為自己說,也是在替依娃說。
她說的麻煩,是指2016年,美國的劉賓雁良知獎評選委員會給她頒發了當年的「劉賓雁良知寫作獎」。獎金她輾轉拿到了,獎盃的故事則充滿離奇色彩。
她年紀大了,沒法出國去領獎。又擔心各種「被敏感」,朋友把獎盃捎給了在西安的妹妹。本想着辛琪到西安旅遊時,把獎盃帶回家交給母親。結果,人還沒到,警察上門了,搜走了獎盃。一直到她離世,這個劉賓雁良知寫作獎的獎盃,還是沒有到譚蟬雪的手裏。
我也不知道,她生前得到的那個「良知寫作獎」的獎盃,躺在這個世界的哪個角落裏。而扣押這個獎盃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其實,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她一直感受着這種奇怪的氛圍。這一切,常常讓她想起六十年前的那場「反右」,想起生命中曾經歷過的那些往事。
2007年,「反右50週年研討會」,香港方面邀請。她被阻攔,最終沒有去成。
2013年,獨立導演胡杰拍攝完成了紀錄片《星火》,她去了香港參加放映。回來後,居委會的人就找上門來了。問她為什麼去香港?她反問:我沒有人身自由?對方打哈哈:哪裏哪裏,只希望以後你出門能說一聲。
前兩年,她整理好了《林昭文集》。有一天,約好了人,正要出門去印,居委會主任上門來了。說,正在外面請人吃飯,上頭電話來,只好來問。要求她不能出門,也不能再去印書。「你年齡這麼大了,就交給年輕人去做吧。」主任這樣勸她。
《林昭文集》至今無法出版。她說,是因為林昭的妹妹彭令範不同意。但她還是把書印了出來,送給那些關心林昭、關心歷史的年輕人。那是厚厚的一大本書稿,簡易地釘在一起,有488頁。第一次見面時,她送給了我一本。
2015年9月,我第一次見到她。她剛被女兒帶出去遊玩回來,回來後就腰痛,檢查是一支腰骨骨折,醫生囑她,或者躺三個月,或者微創手術。「我哪裏能躺住!」她說,就選擇了微創手術。還戴着腰託,就開始在電腦上寫作。她當時正在寫《張春元傳》,要作為他罹難45週年的紀念。
2016年4月,我打電話給她,才知道,她已寫好了,熱情的王中一表示願意承擔印刷工作,在常州當地找了印刷廠,已經開始印刷了。但某一日,當地的文化稽查大隊突然來查,說是非法出版,把已印好的500本書全部沒收了。不久,處理結果下來,印刷廠被罰款5萬元,她自己則損失了8000元的印刷費。
到了2017年,她身邊的氣氛,似乎越來越緊張了。大約和她獲得「劉賓雁良知寫作獎」有關。有時女兒去取快遞,也會被詢問。10月,我最後一次訪問完她後,從上海回來,就接到辛琪的電話,說有人在調查,那天是誰去了社區託管中心訪問譚蟬雪。
「請不要再給我媽媽打電話了,也不要再聯繫她了吧。」辛琪說。
我後悔,沒有再堅持。就這樣,我錯過了再次和她說話、再次見到她的機會。
我也不知道,她生前得到的那個「良知寫作獎」的獎盃,躺在這個世界的哪個角落裏。而扣押這個獎盃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辛琪在今年的10月去了意大利旅遊。她希望時間能安慰她失去母親的憂傷。辛琪長的很漂亮,但不知道是不是遺傳了母親,她的頭髮過早地白了。
在母親「七七」的那天,她請人為母親做了佛教的超度法事。她相信母親已經身在天國,或者是極樂世界。
我也相信。不管人世的坎坷如何,不管別人的評價如何。譚蟬雪在這一生,做了她想做的事情。
我也記起,她說過她早年的學生生涯。1949年,在廣西,她看到解放軍進城,聽說以後上學不要錢,而歡天喜地。她說,那時她很「革命」,是學校的積極分子,上了廣西革命大學,下鄉宣傳,演白毛女。
「那時非常年輕,稀裏糊塗,沒有自己的觀念。一直到1955年考上蘭州大學,學校裏有裴多菲俱樂部,在年輕人熱烈的討論中,思想才開始發生變化。」她說。
1956年,她上大二,在廣西做郵政小官員的父親去世了。她回家奔喪,回來在座談中說,老百姓都議論,「國民黨貪污,共產黨貪功。」一年後,她被打成了「右派」。
當年受張春元之託,託給她捎口信的王中一,如今也70多歲了。很多年,他在任何公開的資料裏沒有看到譚蟬雪的名字,為了找到她,費勁周折。一直到2012年的一天,他在書店裏翻書,看到關於敦煌的一套叢書,偶然看到譚蟬雪的名字,這才終於聯繫到她。
而我,當記者多年,一直在關注外面的世界,一直到2015年,才知道《星火》,才知道《星火》就誕生在我的家鄉——甘肅天水,張春元他們當年就在我家鄉的鎮子上生活、思考,最終走上為自由、為真理獻身的道路。
當我要尋找譚蟬雪時,是在香港的媒體工作者張潔平,告訴了我她的電話。在撥通她電話的剎那,我,一個後輩,終於和我家鄉那段苦難的歷史取得了聯繫。
歷史就這樣在人為的屏蔽中支離破碎着。那些故事,原本應該有最重要的篇幅書寫,如今,只是在殘存的片段裏。到今天,星火的故事並不為人所知。胡杰導演的紀錄片《星火》,在內地依然是被屏蔽的。而我,寫下這些文字,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看到,在最為黑暗的年代,一些最勇敢的人,是如何去試圖「活在真實中」,並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附帶紀錄:
2016年劉賓雁良知寫作獎致辭:
「她是《星火》受難英靈遺願的託命人。她奔波求索,孜孜取證,為《星火》先驅招魂;使先賢的生命再起於歷史的灰燼之中。」
「她是被冷藏的《星火》思想在當代中國的代言人。《星火》群體在中國最黑暗年代的正直與犀利的思索,是點燃中國思想界的火種。」
「她是《星火》先賢精神的守護者。在那個暴虐、饑饉的暗無天日時代,《星火》群體挺身而出的殉道精神,是對中國先賢捨身取義之道的偉大救贖。」
看得好难过……
感谢端!
第一次了解“星火”,想读读关于这些的书,不知怎么获得呀。我在内地。
致敬
我没有想过 昔日在中学历史课本上出现的冷冰冰的名字背后是曾经细腻幽微真实存在的生命与体验
感谢这些前辈的抗争
也感谢端愿意记录描摹下历史真实的模样
“这一生,我最大的心愿,是不能陪谭蝉雪度过一生。”想想自己的处境,实在是小儿科
某种程度上说,端传媒也算是接下了«星火»的一点点衣钵吧……
愿创作《星火》的人们,不管在哪里都过的好。谢谢端的深度分享,希望以后也不要与端失联,也愿更多的人接触到你。遗憾是在另一片土地找不到你啦!
看哭了。
非常好的文章 历史不能被遗忘 否则只会循环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