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12月18日慶祝改革開放40週年大會上強調了中國將「永不稱霸」,宣示中國至少目前沒有挑戰美國老大地位的意願,主動給「新冷戰」的說法降温。但其實霸主並不一定是壞事。「霸主」(hegemon)一詞在當代漢語中略含貶義,容易讓人產生「惡霸」、「欺凌」的聯想。但在國際關係語境中,這是一個較為中性的概念,更接近「盟主」、「領袖」的意思。這裏的基本推論是:因為國際社會的本質是無政府的,因此會出現公共品缺失的問題——公海上的海盜需要有人打擊,國際援助需要有人資助,戰爭需要有人調停,國際規則需要有人維護。在國際社會中確立一個提供公共安全和秩序的霸主也就是必要的。以一個霸主為核心的國際秩序,會促進總體福利的增進。
事實上,中國在外交政策中,常常擁抱這種「霸主穩定」秩序。12月17日,中國常駐世貿組織代表張向晨在「美國貿易政策審議」中發言說:
…我最喜歡的是蜘蛛俠,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並不是他的超凡能力,而是他的責任感。我記得蜘蛛俠在電影裏說過,『偉大的力量來自偉大的責任。』(編註:以上為張原話,但正確理解應為『偉大的責任來自偉大的力量』。)蜘蛛俠做到了這一點。力量和責任的關係不僅適用於超人,也適用於普通人和國家。斯坦‧李去了,把蜘蛛俠也帶走了。令人同樣遺憾的是,自上次審議之後,特別是這一年來,在貿易政策領域,我們看到了另外一個美國,一個力量和責任嚴重不匹配的美國。
「偉大的責任來自偉大的力量」(with great power comes great responsibility),這句今天常見的「名言」,在國際關係討論中經常出現,也是一個常見的「霸主穩定」世界觀的註腳。這部《蜘蛛俠》電影上映的2002年,美國正處在發動伊拉克戰爭的邊緣,政界學界正就這場戰爭的必要性和合法性進行激烈辯論,而這句蜘蛛俠台詞也常常被人用來強調美國的「國際責任」。中國外交官的「蜘蛛俠比喻」,背後的基本邏輯是:美國是老大,但是這個老大沒有老大的樣子,濫用力量,卻不履行責任,破壞國際秩序的穩定。
這句話在二十年前,或許會有許多同情和支持。但放在今天,更多的人則可能反問:中國是否承擔了和自身實力相匹配的責任?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如果中國在實力迅速增長的同時,不承擔更多的國際責任,就會出現力量和責任的錯配,導致「搭便車」(free-riding)的問題。發達國家今天普遍批評中國「利用」(game)了西方主導建立的國際貿易規則,鑽字面法規的空子,以鄰為壑,就是對於這種搭便車行為的反彈。無論中國願不願意,國際社會的基本結構導致中國作為老二,不可能一直躲在老大後面「養晦」。
中國在正式場合反覆強調的「中國方案」到底是什麼,官方論述目前仍流於宣傳口號層面,缺乏討論基礎。但這並不妨礙我們通過實例來倒推歸納這其中的一些特質。而這其中最合適的案例,莫過於中國在亞太地區的經濟秩序輸出。「中國方案」這個詞第一次出現在正式場合,也正是在2013年的亞太經合組織(APEC)會議上。
然而在亞太經濟秩序方面,中國在提升領導地位方面卻是願望和能力並存。如果中國要站出來領導亞太經濟秩序,是會有聽眾的。
在亞太安保秩序方面,中國尚有心無力。美國在亞太的一系列安保基礎設施,從美日韓軍事同盟,到與東南亞諸國的準軍事同盟,乃至對台灣的安全保證,都是中國無法,也沒有動力挑戰的。雖然在一些問題上與美國有分歧,但現存的亞太安全結構對中國總體是利大於弊的–特別是考慮到這種安全秩序大部分時候由美國買單。
然而在亞太經濟秩序方面,中國在提升領導地位方面卻是願望和能力並存。今年中國即使在外部壓力大增的的環境下,仍然保持了對東盟(ASEAN)國家貿易高速增長,連續九年保持東盟最大貿易伙伴地位。同時,即使是澳大利亞這樣的「西方」國家,其國內經濟也對中國經濟高度敏感(澳大利亞做出資源出口國對中國保持着巨大的貿易順差)。因此,如果中國要站出來領導亞太經濟秩序,是會有聽眾的。
事實上這樣的需求也很強烈。現有的國際貿易秩序,以世界貿易組織(WTO)為代表,自2001年之後就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改善,拖延14年的多哈回合談判在2016年宣告事實失敗。全世界上一輪貿易自由化的紅利已經釋放殆盡,關税不再是自由貿易的最大阻礙。而貿易產生的分配和環境問題,市場準入和公平競爭,以電子商務為代表的新經濟形式,還有知識產權保護,就成為了改善國際貿易環境最為迫切的問題。因此,任何新的國際經濟秩序,都需要在這些問題上提出自己的解決方案。所謂「中國方案」,本可以在此找到突破。
只不過,這些國際秩序「痛點」背後的問題,正是中國自身的困境。中國今日的許多經濟特徵——如社會分配的極度不平衡,脆弱的的生態環境和落後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本身就是現存國際經貿規則的映射。如果中國要以自身為模板,對外輸出秩序,那必然難以解決這些問題。
TPP和RCEP的例子用來說明這個問題再恰當不過。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是最早由美國主導的新一代國際貿易準則,一度被寄希望成為未來國際經濟秩序的「黃金準則」。其與傳統WTO秩序的最大不同在於,TPP把規則擴展到了非傳統貨物貿易的領域,比如,TPP試圖促進成員國大幅開放超過160個服務貿易項目,採用全面的「負面清單」模式管理投資(意味着大部分投資領域都將互相開放),同時歷史上第一次為跨境電子商務建立規則,還首次以國際貿易協定的方式禁止童工和強迫勞動,並對成員國提出了一系列環保方面的要求,作為經濟協定的內容,這些都是有開創性的。
而另一邊,由中國主導的區域全面經濟夥伴協定(RCEP),則提出了一個「低配」的國際貿易規則。其本質是WTO的延伸,重點在於繼續擴大貨物貿易,而在一些全球貿易的「痛點」問題上,並無太多建樹:原因很簡單,作為主要推手的中國,在制定規則時,必須要以本國情況作參考,而中國國內相對滯後的國企、競爭以及勞動力改革,使得中國不可能在公平競爭和勞動力保護方面制定太高的國際標準。
RCEP當然也不是沒有意義。一旦最終成形,這個貿易協定將會強化中國與亞太國家間的傳統貿易及投資往來,在現有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的基礎上進一步將域內國家的經濟與中國綁定,但在內容方面的實際貢獻則非常有限。
特朗普上台之後「履行競選承諾」退出TPP,是美國國際領導力的重大倒退,可以說是「老大」自廢武功。對於「老二」中國來說,本該是天賜良機,正好藉此機會以RCEP取代TPP,樹立亞太地區經濟秩序領導者的地位。但是事實上證明,TPP所提出的一系列準則對域內國家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以至於在美國退出之後,剩餘的TPP成員國仍然有很強的動力,在不引入中國的情況下,繼續完成這一協定。除美國之外的11個原始TPP成員在2018年3月提出了新版TPP(TPP11/CPTPP),保留了絕大部分TPP的內容,目前已有6個國家批准,有望在2019年全面生效。
RCEP雖然也在同樣推進,但未來如果TPP11和RCEP同時存在,中國將面臨一個直接的問題:有不少國家同時參與RCEP和TPP,而國際規則很多時候「就高不就低」。比如一個日本廠商在中國生產半導體產品,並出口到智利。根據TPP11,這個製造商需要滿足較高的不少知識產權保護規定,雖然中國並沒有這個要求,但是因為日本和智利受到TPP11約束,這個日本製造商就需要要求其中國合作者執行相應的規定。這對中國來說自然是一種很不理想的情況,也反映了所謂「中國方案」或許在較為落後的發展中國家中有一些市場,但卻很難適用於與亞太這樣既有發達國家,又有發展中國家的多元經濟地區。
「中國方案」的基本經濟邏輯是:以威權政府強力干預的形式,壓低人力、土地、資金和非再生資源四大要素,從而在短時間內獲得高成長和國際競爭優勢(學者秦暉所謂「低人權優勢」)。而這種「優勢」的反面則是中國在國際關係中的困境。
「中國方案」的基本經濟邏輯是:以威權政府強力干預的形式,壓低人力、土地、資金和非再生資源四大要素,從而在短時間內獲得高成長和國際競爭優勢(學者秦暉所謂「低人權優勢」)。而這種「優勢」的反面則是中國在國際關係中的困境——出於自身利益,「中國模式」的國際版不可能與國內體制差別太大,因為這樣的改變會提高中國自身的發展成本。以勞動和分配政策為例,中國在國內城鄉差距仍然巨大,財富分配政策仍然扭曲,工會權利基本不存在的情況下,不可能有動力在國際貿易條約中主張工會權利、提高最低工資或者是提高勞動保護標準。國內改革的高度,決定了世界願景的高度。而在今天,中國停滯不前,甚至倒退的國內改革,已經嚴重製約了中國世界願景的提升。如果不在國內改革上取得突破,中國在國際舞台上的「老二困境」——力量和責任不匹配,還將長期存在。
(楊路,自由撰稿人)
作者似乎对国际贸易和国际金融没啥理解,拿政治或者表面上的国际关系谈经济是逻辑不够的。中国以实体贸易为主的协议是明智的。
JoeHK, 雖然美國做得不好,無奈地他仍然是做得最多的一個。單看世界捐款數字,聯合國洗費,美國仍遙遙領先世界各國。大概也因為如此,特朗普想減少各個撥款了
「以威權政府強力干預的形式,壓低人力、土地、資金和非再生資源四大要素」全文亮点
一句設計給卡通人物的短語,何時成為了「名言」?
作者似乎指美國是老大,也表示老大已承擔了國際秩序中很多的責任,包括打擊了公海上的海盜,資助了國際上需要的援助,調停了戰爭,維護了國際規則等等,否則就沒有理由要求老二也要來承擔那些責任吧?
大家可否幫忙指出這位老大過往到現在是如何承擔國際責任?
多謝。以另外一種角度看中國的國際關係。
这个标题读起来怪怪的…
又要要求权力又不履行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