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卞中佩:誰在真心建構「反假新聞體制」? ——對總編周記的回應

真正的「假新聞」反對者,是得要拼身家性命、花真金白銀、貢獻勞力時間參與建構一套對抗及鬥爭假新聞的言論機制。
說穿了,對抗假新聞,就是一種總動員的總體戰,背後基於什麼價值要清楚,價值又不會自打臉,參與的精英誰只是口頭支持,但實際上是要搞有利於自己的藍綠政治。

「無政府是政府狀態最恐怖的,比極權更恐怖。飯否自稱的無政府主義者趕快奔赴烏魯木齊,那裡是你們的聖地。」

─ 2009年7月7日烏魯木齊漢族群眾帶武器上街後,一則在後來被封殺的社群網站飯否的留言。

端傳媒上周日發表的〈總編周記:逼死外交官的,是「假新聞」?還是其它?〉,我覺得碰觸到了面對假新聞兩個關鍵的議題:第一,民主社會下言論管制的難題。第二個,商業媒體自律失靈下,公共媒體又因為資源不足變成雞肋。這兩個部分原文都只點到為止,我想應該能用一篇現在還蠻有價值的文章繼續深入來談。

這篇文章是前公視研究員、媒改社成員程宗明在2004年台灣總統大選後寫的〈激盪中的族群衝突與電視改革之國際性省思〉,和總編日記所提出關於「假新聞」的兩個關鍵非常非常切題。

程宗明這篇文章的一個核心是:「完全自由放任的言論自由機制」與「對話和解促進的言論自由機制」是兩個不同的價值理論及實踐傳統,前者是基於自由主義傳統的人權與傳播價值體系,言論市場自然會造成良幣淘汰劣幣。後者則是多元主義下,由國家及民間投入龐大資源建構對話機制。從盧安達與荷蘭的事件來看,英美傳統下的自由主義媒體放任,堅持不干擾RTLM(盧安達一家以發送仇恨言論著稱的商業廣播電台),最終演變為大屠殺;荷蘭的公共電視建立起的對話機制,反而消弭衝突。

我的看法是這樣,不管是謠言還是假新聞,是一直存在的東西,它們的惡性發展,也一直在戰爭、種族屠殺裡面扮演重要的角色,所以程宗明這篇文章目前還有很大的參考價值,只是現在,社群網路的興起,不僅更會放大了惡性發展的效應,週期也又急又猛。完全的自由放任本來就有很大的內在缺陷,絕不能當教條進行上綱,這非常容易「相堵會到」(台語,指冤家路窄)、自打嘴巴。例如一有國家為防事件糜爛進行仇恨言論管制,就直接祭出人權大旗高聲反對。這種搞法絕對不是自由主義,而是無政府。結果同一批人現在看到自己的社會也受到謠言及假新聞之害,之中許多人又雙重標準,高喊著要以「民主防衛」為由要縮限言論。

可以這樣講:不拼身家性命去建構一套與假新聞及完全自由放任體系對抗的言論自由機制,就用上綱「民主防衛」來管制言論,其實已經是一腳踏入極權,當年兩蔣(指蔣中正和蔣經國)就是這麼幹的,祭出保衛自由中國、民主燈塔來搞戒嚴。

所以說像2009年的新疆維漢衝突,我當年是認為刪除並管制網路上的仇恨言論是可以支持的。而問題同樣在於,後來漢維族群對話及理解的機制不僅沒有建立,反而因為加大社會管制,甚至連能促進對話的學者伊力哈木都抓起來判無期徒刑,繼續累積了族群衝突的因子。另一方面,多少人當年高聲反對控制新疆仇恨言論,現在卻開始主張「民主防衛」來管制言論,然後也同樣對建構對抗性的言論機制置之不理。

但如果把公共媒體,看做是一條對抗假新聞及自由放任新聞的出路,我覺得必須認清一個現實,程宗明這篇文章10幾年過去,歐美的多元主義已經從根本上受到挑戰與衝擊,被標舉出來的歐美公共媒體在對抗民粹狂潮下,也是無能為力的,另外,我搜了一下這篇文章談的「介入媒體行動」(Interventionist Media),這10幾年來不管是學術文章或專文談論的也非常非常少,基本上歐美國家在自己受到民粹狂潮衝擊前,也是不當回事認為需要持續關注及討論總結的,現在採取的路徑也蠻粗暴的,像美國社群媒體封殺極右翼帳號、前一陣子封殺陰謀論、假新聞媒體人Alex Jones的節目,都顯示美國自己都受不了完全自由放任了。所以如果公共媒體是一個出路,台灣要下的決心和資源要非常大,而且又是沒有什麼具體經驗能參考的。

不說別的,進行假新聞的散播,就是一種認同表達,質疑假新聞和假新聞的散播者,就等於質疑認同,這彼此其實就很難對話了。這背後完全是藍綠統獨政治動員總體戰的一部份,生產鏈完整、量產品質高、資源和子彈都極其充沛。不管是公共媒體還是獨立媒體用搞優質內容和優質媒體來對抗,說穿了就是工廠手工業的小局部騷擾戰而已。

所以要有公共媒體做節目長期檢討假新聞問題,已經不是像過去歐美開個節目找人來聊天這麼簡單而已。資源投入要極大讓內容規格標準極高,還要找得到藍綠裡面真的認為想解決已方、對方假新聞問題的政治人物當來賓。證據攤開時會承認有己方人惡搞,或者給對方台階下說有可能是反串,而這樣的人又不會被打為「抓耙子」(台語,指潛藏叛徒)、叛徒,反而政治影響力持續看漲,這多難搞很容易想像。這次關西機場事件,一個媒體指出關西事件藍綠媒體、網路鄉民其實都在散播假新聞,藍綠來賓也覺得親藍親綠媒體及鄉民集體惡搞。你收視率低、又動員不出一批人挺你,就等著被鄉民的「只會各打五十大板」、「本質上就是親藍或親綠」、「公共媒體用假新聞指責主流媒體是假新聞」等口水淹死。

說穿了,對抗假新聞,就是一種總動員的總體戰,背後基於什麼價值要清楚,價值又不會自打臉,參與的精英誰只是口頭支持,但實際上是要搞有利於自己的藍綠政治。如何獨立於派性政治,不淪為分類械鬥的工具?群眾在哪裡?群眾怎麼動員……的問題。這真的是個牽涉到政治運動、社會運動、文化運動及資源累積的議題。

修正「完全的自由放任」當然是可以的,前面說過,自由放任本來就有太多的內在缺陷,但太多人都是虛偽的反對假新聞,用假新聞反假新聞、高舉反假新聞實際上在散播假新聞,其實蠻陰暗的。一種就是根本自己就是假新聞的產製者與散播者,但由於這世界上沒有完全百分之百的假新聞,一則新聞三分假七分真,被指責為假新聞後,還能動員義憤,用自己七分的真實,指控對方的指責是假新聞,目前就是這種幼稚又中二的泥巴戰在發揮強大的作用。

另一種則是「蓋高尚」(台語,意指以高尚自我標榜),抬出一套上綱後的「保衛國家」、「民主防衛」當理由支持言論管制,其實根本想在管制優勢下,繼續當不受管制一方的假新聞散佈者。是否真的反對假新聞太容易分辨了,真的反對者,是要拼身家性命、花真金白銀、貢獻勞力時間參與建構一套對抗及鬥爭假新聞的言論機制。

(卞中佩,美國德州農工大學社會系博士候選人。本文轉載自作者臉書發文,文內附註及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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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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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结合上周关于国内自我审查的讨论以及这篇对台湾假新闻的反思,在端上能同时看到对两岸新闻体制的探讨,从学术意义上来说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对比。
    对于建立模型的学者,政府对媒体的管制强度只是一个变量(variable)。只不过这个变量在台湾来说,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是有一个自我反馈自我调节的过程,最终可以预见的是会趋向于一个均衡值(equilibrium)。
    相比而言,国内的这个变量是一个以时间为方程,第一次和第二次导数均为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