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教堂門釘《九十五條》的人?500年後,當代如何重新認識馬丁路德

到底馬丁路德有沒有把《九十五條論綱》釘在諸聖堂門上?Peter Marshall告訴我們,從種種證據和跡象顯示,這件事真實發生過的機會極微。
500年前,年僅33歲的年輕神學教授馬丁路德,在贖罪券議題上,不認同時任教宗,因此把一紙《九十五條論綱》釘在諸聖堂門上,藉此抗議。圖為位於德國城鎮艾森納赫 (Eisenach) 的馬丁路德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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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新教(Protestantism),大概無人不知新教的源頭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談起馬丁路德,除了他在囚禁時翻譯的德文聖經外,大概無人不知他在威登堡諸聖堂(Schlosskirche,維滕貝格諸聖堂)門前釘上《關於贖罪券效能的辯論》,即後世傳誦的《九十五條論綱》(Ninety-five Theses)。

500年前,年僅33歲的年輕神學教授馬丁路德,在贖罪券議題上,不認同時任教宗利奧十世(Pope Leo X)與道明會傳道者特次勒(Johann Tetzel),亦不理解為何德意志地區美茵茲大主教阿爾布雷希特(Albrecht von Brandenburg)會容許後者在其教區宣傳贖罪券,以金錢換取縮短在煉獄受刑的時間。因此,他先寫信給阿爾布雷希特,繼而公開書信,把一紙《九十五條論綱》釘在諸聖堂門上,藉此抗議教廷和主教的做法,以及挑戰對於贖罪的理解。

或者連馬丁路德也料想不到,一紙論綱,竟成為歷史上最重要的文件之一。由此掀起波瀾壯闊的新教改革運動,對全世界影響極為深遠。後世學者,無不認為《九十五條論綱》的重要性,可堪與《大憲章》、《美國獨立宣言》、《聯合國憲章》等文件比擬。

但是,數百年的光景後,我們有否重新認識馬丁路德,重新認識其《九十五條論綱》?馬丁路德在贖罪券上的神學思想,如何影響後世的社會政治思潮?

贖罪與贖罪券的爭議

贖罪券的爭議,首先來自贖罪(indulgentia)。

在傳統中世紀的神學傳統,只有品格超凡、極為虔誠聖潔的人,才有資格直接上天堂。大多數人,縱然沒有干犯十誡,作奸犯科,但免不了小惡,難稱聖潔,因而不能直入天國,永享福樂。同時,他們又不致於永墮地獄,長年受烈火所折磨。於是,有所謂「煉獄」的概念。但丁的《神曲》,令這煉獄的想像更加繪形繪聲。

人在煉獄中,既觸不到天堂,又下不到地獄。按中世紀的神學想法,只有人在煉獄中,為生前之惡受短暫的懲罰,洗淨罪孳,自然能重生和得救。因此,留在煉獄的時期長短,視乎人在世上的行為。

故此,在生者總希望預先償還罪債,以便死後毋須太多折騰,早登天國。在世償還,自然需要做好事,為在世的其他弟兄姐妹奉獻,其方式有很多,如祈禱、參與公益善事、施舍予窮人等。而因為每場彌撒均象徵耶穌的受難和拯救,因此信徒總祈求領受和好聖事,即告解懺悔,讓罪獲赦。但這赦罪仍不徹底,除非得到教廷的大赦,獲享基督和聖徒們的功德,方可一定程度獲赦。原先,只有在禧年(jubilee)前往羅馬朝聖者始得大赦。但後來,未能前往者,透過捐獻給教堂同樣可獲得大赦,甚至發展到,在生者可為過世親友捐獻赦罪。因此,贖罪券的概念稍稍成形。

然而,在1517年前後出現贖罪券爭議,是源於特定的歷史背景和利益瓜葛。首先是出於教廷。利奧十世的前一任教宗儒略二世(Pope Iulius II)在1506時,為了追求一個壯嚴雄偉、充滿文藝復興色彩的聖彼得大教堂,不惜工本,結果欠下巨債。為此,儒略二世選擇透過大赦,以贖罪券籌錢建教堂,之後利奧十世亦要在建造期間大赦籌錢。

另外,在1514年,德國三大主教區之一的美茵茲(Mainz),其大主教職位出缺。年輕的勃蘭登堡(布蘭登堡)選帝侯之子阿爾布雷希特希望能夠選上。為此,他不惜向銀行借下巨款,以便登上大主教之位。而羅馬同樣希望這德國高地貴族能選上,以便加強對神聖羅馬帝國的控制。因此,利奧十世廣發贖罪券,一方面是為了支付教堂建造開支,另一方面亦能協助阿爾布雷希特償還債務。

所以,阿爾布雷希特委託特次勒在其教區廣為宣講贖罪券的的益處,亦因此有了往後馬丁路德對特次勒在贖罪券上的批評。馬丁路德着力批評這制度或概念沒有充分的神學基礎。於是,有了廣為人知的《九十五條論綱》。

門上釘聲明,真有其事?

古今中外,數百年來,無數人繪畫過、描述過馬丁路德把聲明釘在諸聖堂門上的情景。其革命性和震憾性,500年來從未止息,仿效者更是數之不盡。例如2009年,一群德累斯頓工業大學(Technical University of Dresden)的學生領袖,為抗議學費加幅,把請願信釘在市政廳門口;2015年,位於哈雷(Halle)的馬丁路德大學(Martin Luther University of Halle-Wittenberg),一批左翼學生為爭取教育多元化,把聲明釘在學校教務處門上。

這些事件,不過冰山一角,事實上500年來,馬丁路德的行動啟發無數後來者追隨模仿,引發一浪又一浪的改革浪潮。然而,有些學者會質疑,到底這極其象徵性的事件,是否真的在歷史上發生過呢?在當代,質疑之聲不絕於耳,早於1968年,德國歷史學家Erwin Iserloh便曾出版一本名為《論綱並無刊登》(The theses were not posted : Luther between reform and Reformation)的書,質疑這件事件的真偽。

今年同樣有學者加入這場大辯論。Peter Marshall,一位英國華威大學的歷史學家,今年出版了一本名為《1517》的新書。在書中,Marshall不單仔細分析關於馬丁路德釘聲明事件的真偽,更進一步探討,此事何故會在歷史上迅速發酵,成為500年來最重要的文化記憶(cultural memory)之一。

首先,到底馬丁路德有沒有把《九十五條論綱》釘在諸聖堂門上?Peter Marshall告訴我們,從種種證據和跡象顯示,這件事真實發生過的機會極微。

當時的馬丁路德只承認他曾私下撰寫信件予有關的神職人員,即美茵茲區大主教阿爾布雷希特,但因阿爾布雷希特沒果斷採取行動,馬丁路德於是公開有關的抨擊。但所謂公開(went public),是否指涉那件戲劇性的釘聲明事件,馬丁路德並無明言。而按Marshall所言,在所有馬丁路德的書信、神學和牧師佈道著作、其追隨者和學生的回憶錄或軼事中,均沒有關於那件事的正面描述。

但是,德國著名神學家和哲學家梅蘭希通(Philipp Melanchthon),曾在1546出版的《路德的一生》中清楚指出,馬丁路德為了點明特次勒的錯誤,「他在1517年諸聖節前一日,把95條論綱,公開地貼在威登堡一間教堂。」

然而,Marshall提出幾點質疑。第一,梅蘭希通並無親睹那件事件,因為他在下一年才抵達威登堡,所以只可能從聽聞中獲知。第二,在1519年一封由梅蘭希通寫的書信,他講述路德對大赦的批評時,完全無提及那次行動。但當1544年,負責為馬丁路德的德文聖經校對和抄寫的Rörer,在註釋中清楚地提及這事,因此Marshall覺得晚年的梅蘭希通是被「喚起記憶」,因而覺得1517年曾發生過那件事。

另一個問題是,為何此事往後會不斷流傳,以至於變成眾人的文化回憶?如何回憶、為何回憶這件神話般的事件,這正是歷史學家Peter Burke所主張的「回憶的社會歷史」。

1617年,剛好是馬丁路德釘聲明神話的百周年,也是三十年戰爭的前夕。為了回應福音派,教皇刻意提早幾年進入禧年,表面是以求悔罪和贖罪,並保護教會免受敵基督的侵害,實質是為了令新教教會難以慶祝百周年。這一決定令彼此的衝突進一步升溫。事實上,17世紀對馬丁路德的紀念,很大程度上是新教跟天主教的對抗之際,需要一個標誌性的人物,以統合不同的新教勢力,對抗仍然龐大的神聖羅馬帝國內的天主教力量。

到了18世紀,紀念馬丁路德的意義又變得大為不同。馬丁路德搖身一變,成為德國民族的英雄。早在1766年,德皇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早已有言,「路德,作為祖家的保護者,早該獲得一個祭壇來世代供奉。」德國著名浪漫主義哲學家Johann Gottfried Herder,同樣覺得單純把馬丁路德視為德國新教教會的源頭,是低估了他的歷史重要性。他認為,馬丁路德把德國民族從異國的文化與習俗中拯救出來,讓德國民族得享自己本真的語言、宗教、信念、信仰和心智。自此,馬丁路德成為德國民族魂,在推動德國統一與民族主義的路上,產生重要的功能,情況大概如同貝多芬的音樂,被政權視為德國民族典範而大力鼓吹一樣。

往後對馬丁路德釘聲明的傳頌,成了後世一代代人的文化記憶,以至於影響整個歷史的軌跡。至於馬丁路德是否真的把《九十五條論綱》釘在諸聖堂門上,反而成為次要的事。

現代政治思想的新基礎

當代除了在社會歷史角度重新認識馬丁路德外,亦有學者在政治思想發展史的面向,回看馬丁路德的重要性。劍橋學派的政治思想史家Quentin Skinner,正是其中一位十分重視馬丁路德對於現代政治思想影響的學者。他在其經典之作《現代政治思想的基礎》(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第二冊中,正是探討這個議題。

對於Skinner來說,馬丁路德至少有兩方面的想法,對後世的政治思想影響深遠。首先是兩個王國的世界觀:馬丁路德在《論世俗政權》(Von Weltlicher Oberkeit)中,認為世間上有兩種完全不同的王國:上帝之國和世俗之國。前者只關顧靈魂,且保護真心歸信的信徒;後者則管治所有國民的肉身。

基於上帝之國只管治信徒,而信徒們理應會彼此相愛,關顧需要,因此根本無需用任何暴力或者制度強制或禁制人。但由於在現世,依然不是所有人都是信徒,那麼那些不義之人自然容易走歪路,傷害他人或自己,因此「需要法律來教育、強逼、勸導人行善」。由於信徒跟非信徒一樣,同樣需要服從世俗之國的管轄,因此教會都應服膺於政權的管治之下。

馬丁路德的想法,自然是基於聖經中保羅的書信,認為世上世俗之國的政權權力均來自上帝,因此所有信徒均需要服從在世俗之國下。而由於國家的合法性來自上帝,因此國王亦應跟隨上帝之道而為,盡心服侍臣民,讓百姓安居樂業、富足而快樂。這是真理對政權的命令。因此,國家不是國王的私有產物,不是封建主的私人花園,可以任憑其意願隨意改變。普世的政治決策者,都是上帝在地上的僕人。他們的權力全建基於此。對於神權仍然當道,世俗政權才剛剛方興未艾的年代,馬丁路德的政治思想無疑帶來極大的震撼。

另一方面,即使馬丁路德認為,信徒應該忠心地服從於世俗政權,並且極之反對人應推翻國王,但這服從並非無條件的。若然國王撕破自己作為神的權柄的世俗代表面孔,要求臣民行不義之事,或者離棄自己的宗教,那麼信徒理應憑良知,拒絕服從。馬丁路德認為,這限制仍然是源於保羅思想的精神:所有權力均源於上帝。

Skinner把馬丁路德思想及其後學,稱為現代政治思想的基礎,皆因馬丁路德有不少觀點,不斷在往後的重要思想家的政治思想中再現和深化。例如在新教興起的英國都鐸王朝,理察胡克(Richard Hooker)在《論教會政體的法則》(Of the Lawes of Ecclesiastical Politie)中,點明國王理應管治肉體而不是靈魂,因此所有教會神職人員或其他社會成員,均服從於政治的管轄範圍內。而法國政治思想家博丹(Jean Bodin),更在此基礎上提倡宗教自由,開後世自由主義之風。

因此,在《九十五條論綱》500周年前後,回看當代對馬丁路德的思想和歷史研究,一方面有助今天的讀者,擺脫僵化的歷史記憶和印象,以更豐富的文化記憶角度,重新理解和思考記憶的政治性;另一方面,馬丁路德亦不止是作為新教改革的起點,其政治思想的前衛和批判,亦掀起往後思想史的蓬勃發展,影響一代又一代的後學。由此觀之,重新發掘馬丁路德的思想資源,有助我們重新認識思想史的發展,了解到現代政治思想的源流及當中的可能性。對於思考今天的政治議題,不無幫助。

(李宇森,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研究生)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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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才剛剛方興未艾,語義重複。2.最後一部分:沒有講清楚教會與世俗政權的權力關係,稍後不連貫,流於概念和觀點堆積。為什麼路德的思想是大震撼?教會為何就要服從世俗政權?

  2. 馬丁路德那份對聖經原意努力不懈追求探究、追本尋源的執著,就算對現今21世紀的基督教信徒仍然有著極大的意義

  3. 這篇文章自由其亮點,但馬丁路德的重要貢獻:主張讓眾人皆可直接讀聖經而不需對神職人員在明經讀經解經上絕對依賴,打破「壟斷」的貢獻就輕易地帶過,翻譯聖經實為當時劃時代的「革命性」舉措,不可不提。

  4. 馬丁路德的作用,在中國還很少有人明白,其實他不只是喚起了宗教改革而已,歐洲人的思想解放就源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