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江懷哲:無辜高中生的屍體,杜特地毒品戰爭碰壁?

若17歲男孩不幸身亡後的骨牌效應,能有效衝擊杜特地的高民望,那最終可是成就「成也毒品戰爭,敗也毒品戰爭」的詭譎道理。

杜特地(杜特蒂)的毒品戰爭,繼年初韓籍商人勒贖撕票事件後,再度與菲律賓警政漏洞產生關聯。在馬尼拉都會區16日的掃毒行動後,17歲的桑托斯(Kian Delos Santos)被發現陳屍瓦礫堆,身旁有一把槍和一小包毒品。警方聲稱他拒捕開槍引發槍戰,然而根據稍後公開的監視器畫面,事實上是兩名警員將桑托斯拖往喪命地點的方向,和警方證詞有所出入,有蓄意栽贓的可能。事件發生後菲律賓輿論譁然,朝野參眾議員、天主教會連番炮轟,推特、臉書一片#JusticeforKian的hashtag(主題標籤)。事件發生的前一天(15日),是菲律賓毒品戰爭最血腥的一夜,高達32人在警方掃毒行動中喪生。

面對前所未有的輿論風暴,菲律賓總統府改變早前「這是個案」的態度,保證啟動對涉案警察的調查,並改口稱「任何一位菲律賓人的死亡都是太多的,尤其是桑托斯的(不幸喪生)」。目前該轄區警察局長與涉案警員已經撤職等候調查。

菲國警軍系統藕斷絲連

杜特地毒品戰爭裏層出不窮的警察暴力,需置入菲律賓警政體系的脈絡觀察。菲律賓最早的現代化警察制度,和美國殖民地的創建有密切關係;菲美戰爭期間,面對大量美軍志願部隊將於1899年任務完畢歸國的員額壓力,美國殖民地機構成立島嶼保安隊(Insular Constabulary),並於1901年更名菲律賓保安隊(Philippine Constabulary)。這由菲籍士兵與美籍軍官組成的武裝部隊,成為美國綏靖菲律賓反抗軍的重要力量,讓草創的菲律賓警察體系與軍事任務開啟藕斷絲連的關係,影響直至當代菲律賓。

由於外部戰爭與內部共產黨、穆斯林分離勢力動盪,菲律賓保安隊數度進出菲律賓國防體系編制,而雙邊人員頻繁互調,讓保安隊一度與空軍、陸軍、海軍並列為菲律賓國防四大支柱。在前總統拉蒙.麥格塞塞(Ramon Magsaysay,1953-1957)任內,和美國CIA密切合作的保安隊擔綱進剿菲律賓共產黨的主力;旗下的尼涅塔(Nenita)突擊隊成為中部呂宋地區農民的惡夢,以酷刑與法外處決對待共產黨嫌疑人聞名。在擔任國防部長與總統期間,麥格塞塞透過精實人員、裁撤涉貪官兵等措施,有效提振軍隊在菲律賓民眾眼中的專業形象,而亦正是在這時期,菲律賓警察體系重歸準軍事(paramilitary)運作的老路。

1975年保安隊獲得重構地方警察部隊、消防與獄政體系的整合國家警察(Intergrated National Police)掌控權後,菲律賓警察體系進一步成為獨裁者馬可斯(馬可仕)鎮壓異己的鐵腕部隊。時任保安隊總監、後來的菲律賓總統拉莫斯(Fidel Ramos,羅慕斯)指揮警察體系犯下無數宗人權侵害案件;美國歷史學者Alfred McCoy指出,在馬可斯任內,菲律賓有數萬人遭警察、軍隊與準軍事武裝虐待、囚禁,其中有3257人遭法外處決。令人髮指的是,77%的法外處決事件涉將受盡凌虐、死後毀壞的屍體曝曬街頭。

直至民主化後的1991年,國防部底下的保安隊改組成立菲律賓國家警察(Philippine National Police),並移至文人掌權的內政部指揮,菲律賓的警察體系才緩步啟動去軍事化的路途。

不過,這並不是簡單的切割,比較適切的形容詞是「藕斷絲連」。目前仍有相當數量的菲律賓警官並非菲律賓國家警察學院(Philippine National Police Academy)的畢業生,而是菲律賓軍事學院(Philippine Military Academy)的校友;這是過往將菲律賓警察置於國防編制的後作用。1978年創建的菲律賓國家警察學院,其初期畢業生多成為馬可斯時期整合國家警察的警官,當時該部由菲律賓保安隊監管控制,而保安隊成員本身則是軍事教育體系出身。

在1991年菲律賓國家警察成立後,原保安隊成員部分選擇回歸軍隊體系,部分則與整合國家警察一同併入新的菲律賓警察體系。由於保安隊系較成熟的恩庇制度,目前警察學院畢業生仍未在警察體系內全面掌權,而穆斯林分離勢力與左翼新人民軍續存的現實,亦讓菲律賓警察持續扛上治安/綏亂的二元任務,菲律賓國家警察學院難全面捨棄具軍事色彩的部分訓練課程。年輕的警察學院畢業生專業程度確實較前輩高,然目前警察體系仍在新陳代謝階段。

杜特地屢屢鼓動/捍衛警察掃毒的鐵腕舉措,讓菲律賓部分警察「高尚致腐敗(Noble Cause Corruption)」的現象加劇。「無論手段正當與否,只要能達成杜特地的冷血指示,只要有正義的目的,那就是對的!」
杜特地屢屢鼓動/捍衛警察掃毒的鐵腕舉措,讓菲律賓部分警察「高尚致腐敗(Noble Cause Corruption)」的現象加劇。

杜特地錯誤方式讓警察重拾自信

然而,準軍事化的警察體系能成為菲律賓的政治隱患,主要是因「待遇低落」與「地方政治攪和」這兩大推力。在「待遇低落」方面除低薪外,菲律賓警察長期面臨配備、設施短缺的窘境;從缺電腦、傳真機,到缺司法協助、槍械警車,菲律賓員警有時甚至得自費添購配備。待遇低落的現實,將部分員警推往毒品交易、勒贖索賄等惡習的不歸路。

而在「地方政治攪和」方面,儘管菲律賓國家警察屬內政部,但地方政府對轄區內警察擁有任務監理、任命高階警官的權力,讓地方政治家族將觸手伸入警察機關,在部分地區幾近成為私人武裝。面對資源稀缺的困境,警察體系內部亦發展恩庇侍從網絡,小警員討好小警官,小警官追捧大警官,菲律賓警察體系是制度性的兼具貪腐化、政治化、準軍事化,而負面的警察形象,進一步挫折警察們的士氣。

杜特地讓警察重拾自信,卻是透過錯誤的方式。

杜特地屢屢鼓動/捍衛警察掃毒的鐵腕舉措,讓菲律賓部分警察「高尚致腐敗(Noble Cause Corruption)」的現象加劇。「無論手段正當與否,只要能達成杜特地的冷血指示,只要有正義的目的,那就是對的!」這思維在去年底的艾斯皮諾薩(Rolando Espinosa)獄中死亡事件裏相當明顯。因涉毒被關押監獄的菲國中部的艾爾布韋拉(Albuera)市市長艾斯皮諾薩,於2016年11月5日凌晨遭菲律賓刑事偵查組(CIDG)警員闖入槍殺。有證人表示曾聽到市長死前曾哀求「拜託不要栽贓證據,我沒有藏任何武器……」,然而菲律賓刑事偵查組警方宣稱,在搜索監獄內的不法物品時,因艾斯皮諾薩在牢房裏持槍朝他們射擊才自衛回擊,但這段時間的監視畫面卻告失蹤。根據偵查組成員證詞,他們表示由於艾斯皮諾薩市長是毒梟,破壞家庭無數,故可如此對待。

類似的「高尚致腐敗」舉措能在菲律賓警察體系流行並獲民眾擁護,肇因於破敗的司法體系、貪腐政治對普遍人民的身心壓力。儘管扶助貧窮、改革獄政系統來根絕毒品問題是理性選擇,身在漩渦裏的菲律賓人民卻沒我們這些旁觀者的餘裕,多的是恨鐵不成鋼的急迫情緒。這種「急迫」情緒說實話並不算過度着急,更像是民主化後失落三十年的反撲。在「大企業、天主教教會、公民團體與軍方」組建起來的民主化骨幹集團掌權後,菲律賓持續被少數利益團體與政治家族綁架,而在經濟成長裏茁壯的新興中產階級,對政治僵局與屢傳醜聞越來越不滿。這樣的不滿在幾度選舉期望又失望的循環後,積累的憤怒終於在杜特地的鐵腕提案裏找到發洩出口。

2017年8月18日,菲律賓馬尼拉一個反毒品戰爭的抗議活動,示威者並展示與毒品有關而遭殺害的死者的照片。過去四天,於杜特地的毒品戰爭中有80多人遇害。
2017年8月18日,菲律賓馬尼拉一個反毒品戰爭的抗議活動,示威者並展示與毒品有關而遭殺害的死者的照片。過去四天,於杜特地的毒品戰爭中有80多人遇害。

衝破善治評分的鐵腕改革

在1986年民主化後,菲律賓總統的穩固統治和其能否滿足民眾對良善治理(good governance)的期望連動,這奠基在民主化骨幹集團對1986年「人民力量革命」歷史意義的妝點打扮,並反映民調時代、網絡世代裏公眾意見(public opinion)的崛起──再也沒有總統能無來由的霸坐權位,治理能力成為必備化妝品。因此,軍人出身的拉莫斯能憑1990年代經濟功績謀求修憲連任;貪腐、民粹的埃斯特拉達(Joseph Estrada)在2001年被中產階級拉下台;2000年代阿羅約(Gloria Macapagal-Arroyo,亞羅育)能憑政治手腕與經濟成就硬撐醜聞不斷的九年任期──善治的評分標準讓菲律賓政治成為公關形象與政治機器(political machine)的拼裝大賽,卻讓結構議題如政治家族世襲、選舉制度變革深埋紙堆裏。

然而,杜特地卻成功跳出這樣的評分機制,復甦馬可斯的威權發展(authoritarian development)路線。馬可斯於1965年選舉當選,強調要消解菲律賓政治的僵局,要面對國家內外危局,一夫當關的改革者形象成為其於1972年宣布戒嚴的重要支撐。原本這路線的擁護者,已經在人民力量革命後的政治、教育工程裏遭官方論述消解殆盡,去年卻伴着杜特地重新站穩腳步,挑戰民主化骨幹集團對菲律賓國家方針、歷史記憶的壟斷詮釋。這由年初「人民力量革命」31週年紀念活動變成挺杜特地、挺馬可斯人士與自由黨擁護者、公民團體等社群街頭對壘可見。

此後,杜特地的成績單不再由他能維持多少「人民力量革命」的初衷譜成,而是他能如何鐵腕促成這三十年僵持不前的政治、社會改革。毒品戰爭的「意外死傷」能被默許,獨裁者馬可斯能被紀念,民答那峨島戒嚴能被認可,是因人民對杜特地戀慕與耐心兼備,帶着忍受陣痛與副作用的心理準備,只希望菲律賓政治能有翻轉的可能。

然而17歲少年的死,為何能激起如此大的反彈呢?因為這次影片畫面鐵證如山,警方證詞明顯有誤,不像艾斯皮諾薩獄中死亡事件有掩飾的空間,而觀眾較不能對視覺感官的衝擊冷漠。「無辜,夢想着成為警察的高中生竟被警察蓄意槍殺!」中產階級是擁護毒品戰爭,但如果死傷者背景和自己相像,那會激起恐懼的反作用力,掏空杜特地毒品戰爭的民意基礎。菲律賓總統制度在無穩固政黨體系支撐下,實際上是外穩中虛,常需不擇手段以穩固危機時的政治支持,對菲律賓政治文化、穩定秩序造成負面影響,例如前總統阿羅約於2004年選舉醜聞爆發後,為鞏固軍警方支持,加緊對公民團體、左翼人士的管控與暴力壓迫。

若17歲男孩不幸身亡後的骨牌效應,能有效衝擊杜特地的高民望,那最終可是成就「成也毒品戰爭,敗也毒品戰爭」的詭譎道理。副總統與反對黨的言詞炮轟、教會系統的厲聲批判、同陣營議員的倒戈譴責,皆讓杜特地面臨龐大壓力。稍早警方表示男孩可能真有牽涉毒品,意圖影響輿論走勢,卻恰巧呈現目前輿論戰已達最高峰的證據──警方只剩操作「良善意圖」遮掩法外處決真相的策略。目前要看是這場輿論風暴氣長,還是杜特地的拖延戰術會成功。

(江懷哲,政大外交系學生,東南亞研究青年平台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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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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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當時菲律賓選擇杜生高票當選,大家希望給他的美夢能成真:打擊毒品。現在目的達到了?而就算得到了,代價又是否合理?
    如果可以接受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那什麼時候叫完結?有的地方可戒嚴了幾十年!
    真的完全沒有毒品以後,有人會在和平時甘心接受過去自作的業報/還是希望反當英雄?
    有關也可引申到不同地方…包括現正的香港。

  2. 「The CIA’s Chechen Drug Lords
    CIA豢養的車臣藥頭」
    https://hendersonlefthook.wordpress.com/2017/08/17/the-cias-chechen-drug-lords/
    「Central Asia came to produce 75% of the world’s opium just as the Four Horsemen and their CIA guard dogs were moving into the region. While the US issues humiliating certifications to judge countries on their ability to stop drug traffic, Big Oil produces 90% of the chemicals needed to process cocaine and heroin, which CIA surrogates grow, process and distribute. CIA chemists were the first to produce heroin.」

  3. 无论什么情况下,给太大权利于个人或者机关组织,肯定会出事的,这里就不点名了

  4. “警方声称他拒捕开枪引发枪战。”毒品战中每一次引起重大关注的死亡都用这个借口。

  5. 杜特尔特的反毒政策本来就并非是建立在反毒的动机上。权力这头猛兽出笼,这个系统自己的目的性,在历史上一次一次的偏离最初的目的,已经不新鲜。
    种瓜得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