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0日下午5點29分,我在推特等社交媒體上傳了劉霞在醫院餵劉曉波吃獼猴桃的照片,配文「秒針,請走慢一點」。曉波穿着病號服,左手手肘上貼着白色醫用膠布,用於採血或掛瓶注射的植入針管隱約可見。披在肩頭的外套滑落在曉波端起餐盒的右手手臂後,他專注進食,似乎正抿嘴吞進獼猴桃果肉汁;劉霞右手餵食的湯匙離曉波緊抿的嘴唇不遠。劉霞穿着橙色T-恤便服,眼光低垂看向曉波的臉,左手手掌微彎,托着大半個切開的獼猴桃靠近曉波的嘴,準備再餵下一口。畫面左下角的白色桌子上,水果刀還隨意地斜放着。
照片是從兩人的側上方俯拍,對焦不準,似乎拍攝者匆匆忙忙地舉起手機、按鍵拍攝,一晃而過。而劉曉波和劉霞絲毫不知覺被拍攝,夫婦兩人的狀態,沒有任何戒備感和外人在場干預的違和感。這也說明拍攝者應該是劉曉波夫婦十分親密的人,使得他們可以在有人近距離在場的情況下,仍可放鬆地進食。我猜測是劉霞弟弟劉暉在場。
餵食病人,是無論何種文化、語言的人們毋須闡釋一望即知的日常熟悉場景。第一眼看照片,哪怕對劉曉波、劉霞毫無認識的觀看者,也容易捕捉到病人的消瘦、憔悴、虛弱信息,以及劉霞淡淡的悲傷、夫婦倆關愛與親密的瞬間。「這是愛」,香港中文大學哲學教授周保松在臉書轉發此照片時寫下了三個字。相愛的人,被長久地分離、孤立後,終於可以在一起了!而一個飽受痛苦的女子餵食所愛的病重的男人,浪漫愛在此刻超越變身了,有了慈悲,不少人一看見照片就「淚流」。一個社會運動研究者看了照片後對我說:「極大地受難(之後)……(如同)聖母從十字架解下,擦洗耶穌的身體。」這愛,支撐我記下纏繞我們的痛苦、悲傷、無力和憤怒。
巨大的反差,巨大的悲傷
從1989年到2017年之前,這29年來,無論是在媒體照片、影片上還是在生活中,我們都已經熟悉了一個意氣風發、穩重、健談自信的曉波的形象,和他與愛人劉霞在一起時甜蜜的樣子。例如他從身後摟住劉霞一起笑的照片、由劉霞拍攝他肩頭坐着醜娃娃的照片。 他被捕、入獄九年來,我們絲毫不知他的樣貌變化,印象還是停留在那時。這過去的九年來,我們幾次聽見劉霞悲傷、驚恐的聲音:讀詩,酒後和朋友突然短暫的通話,與突擊見到朋友簡短的交流。我們還幾次看到,劉霞因為丈夫入獄、弟弟入獄、父母先後去世、軟禁等痛苦而流淚的臉。
乍看到劉霞餵食劉曉波的照片,看見曉波的臉和劉霞的神情,無法言語的悲傷使我好半天回不到正在生活的當下。當我們終於以這樣的方式「看見」我們關心的人,他的神情樣貌卻是如此憔悴、令人心焦,和我們以前熟悉的劉曉波完全兩樣。正如一個網友在推特轉發此圖時所言:「曾經的一代『英豪』,而今形容枯薧……悲從心來啊……」曉波如此重病,可以說,完全是由於一個不正當的政權對他進行了不公正的審判並將他長期關押。而他唯一的「錯」,只是自由地表達了他深思熟慮的政治思考,為了人們公共利益的思考。專制政治是多麼殘忍,將他關在獄中,令相愛的人相互隔離。
劉霞渡過了三千多個悲傷、孤獨的白天和黑夜,終於可以和愛人在一起,卻可能是生命中最後的、短暫的時光。六四親歷者和流亡者,六四資料收集、整理和研究者吳仁華,在推特轉發這張照片時說「九年了,他們夫妻終於可以在一起,可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在一起,可是仍然與世隔絕!可是仍然沒有人身自由!可是仍然沒有個人隱私和空間!我們至少可為他們的自由而呼籲吧?!」
儘管面臨高壓,簽名呼籲讓劉曉波劉霞自由到海外治療的參與者超過1500名,154名諾貝爾獎獲得者簽名呼籲讓劉曉波外出治療。是的,如一些人私下議論的,簽名者一千數百,實在是不多……但是,它的力量在於艾曉明、崔衛平等簽名者在目前嚴酷的環境中,冒着巨大風險的意志表達。她/他們知道為此可能失去工作或養老保障、(已經)失去最為寶貴的發表作品的一切平台、(已經失去)出國的機會,甚至進監獄,或如廣州詩人浪子一樣因為劉曉波接受外媒採訪而被拘留。但她/他們,依舊毫不猶豫地發起、聯合簽名,冒着進現實的監獄的風險,也打碎了精神的、心靈的、存在的監獄。
在曉波肝癌晚期甚至近乎彌留之際,劉霞忍住悲傷餵食的照片面前,監獄高牆內外的區別消失了。如果此時我們還不敢、不能表達我們的悲憤和抗議,那我們就是已經將自己從真實的生活中放逐,將自己關進非人道的、精神的、無意義之存在的監獄。當專制的嚴酷、荒誕加劇,底線不斷洞穿時,對無數具有獨立思想和意志、進步的社會和道德責任感的人們來說,高牆外的現實生活、他們所處的環境就已經是監獄。也因此,對高牆內監獄的恐懼,就趨於消失,製造恐懼以「徹底」消除反抗的企圖,就走到了它的反面,徹底失效。這是國內千餘人簽名呼籲的重大意義之一。
劉曉波和劉霞,依舊不能自由地說話、生活,不能安全地接受治療,不能親密地在一起,我們眼睜睜看着這種痛苦發生。在這樣的處境下,看到劉霞餵食劉曉波的照片,《沒有敵人》(No Enemies)、《致劉霞》(A Poem to Liu Xia)的動畫導演 Trish McAdam 寫消息給我:I am relieved to see this(看到照片我感到寬慰)。至少他們能夠有這親密在一起的瞬間。中國大陸人權活動家胡佳評論這張照片時強調:「一,劉曉波可以起身,能走能坐。二,劉曉波尚能進食,而非只能以吊瓶維持生命。三,劉曉波和劉霞在一起。劉曉波在護理小組陪伴下絕對可以飛行轉運。」反駁起初官方稱劉曉波病重不能轉運出國治療的說辭。
幾乎所有的香港媒體都引用了這張照片,而中國的微信等社交媒體這張照片也在刷屏。在不少微信群裏,即使那些平時對政治和公共事務恐懼、躲避的人,也表達震驚、悲傷。特別是不少平時「愛國」的人們、執政黨和現有體制的擁護者,在圖片巨大的悲劇力量面前沉默,有些也發聲呼籲政府或者允許曉波出國治療,或者允許親友可自由探望。在一些封閉的微信群裏,有「愛國人士」希望政府給予曉波自由。
這張表現着被監視的愛,相濡以沫走向死亡的愛的照片,還有它和過去劉曉波健康、自由時生氣勃勃形象的巨大反差,其力度超越了社會階層、政治分野和國族邊界。對這些「中立」、恐懼政治,尤其是「愛國」人士和體制擁護者,在這巨大的悲劇力量面前,都無法替他們所認可的對象辯護。或者,站在他們的立足點來解釋,勸說、要求他們擁護的政府給予劉曉波自由,是他們維護這個政府的道義形象的一種努力。
官方影像所揭示的另一種真相
儘管我也是第一時間間接獲得這張照片,因故無提供此張照片的來源、拍攝時間、拍攝者等信息,圖片的拍攝和像素質量也差強人意,但我知道此圖的重要在於提供了罕見的、親密的「在場感」,和官方發布、基於展示和說服目的的劉曉波「現狀」影片形成鮮明對比。
6月28日博訊網上發布的3分05秒的影片,顯而易見是官方有目的地剪輯流出的。它第一次展示了劉曉波在監獄的生活。儘管剪輯者對影片進行了粗暴的操控,如抹除大部分片段的所有聲音(有些片段直接取材於監控鏡頭,本來就沒有聲音),選擇性展示脫離上下語境的對話。但和剪輯者目的相反的是,它恰恰揭示了劉曉波處境的另一種真相。
首先,影片沒有顯示關於素材拍攝時間點的任何信息,但從掃雪和短袖衣著變化可以看到,影片片段跨越了冬夏季節變化。曉波的外形在影片中前後有較大的變化,也恰恰說明疾病已經對他的身體產生了嚴重的消耗。高機位俯拍曉波做各種活動的無聲鏡頭,如打羽毛球、兵乓球、跑步等,說明曉波長期全方位地生活在 CCTV 的監控下。曉波獄中生活的每日場景,包括所謂「勞動」鏟雪、打羽毛球等畫面,都是在監獄工作人員「陪同」下進行,通過他們的衣著制服特徵可以顯著辨別。這反而證實了曉波在監獄中被長期單獨關押的事實——這會對被關押者造成長期深刻的心理影響。
影片中展示劉霞和曉波隔着玻璃牆通電話交流的會見場景,以及劉曉波在警方人員簇擁下離開監獄參加父親的吊唁會場景,沒有私人喘息的個人空間存在。夫妻會見的剪輯片段看不到溫情,吊唁現場感受不到悲傷。會見時玻璃牆和匯報式的口吻,吊唁時動作迅捷的環繞人群(保安),急促的腳步聲,反而提醒觀看者國家權力的強硬及無所不在的包圍,劉曉波的自我和存在被壓縮到很小的限度。
體檢、醫生就診和專家會診的宏大場面,使曉波作為一個主體,在醫療人員和醫療器械面前,顯得特別弱小、被動,是被強力壓制的狀態。曉波的身體部位在醫學檢查時被裸露展示,醫生問話的場景,他一個人作為病人躺臥的低段位身體姿態,和站着的、處於上方的醫生群體們,肢體語言和空間設置,已經將曉波沒有自由、沒有自主,甚至難以保護自己的隱私和尊嚴的處境表現得一目了然。這個時候,他說話的內容和他的身體、空間對照下揭示的處境,形成了極大的矛盾張力。他甚至不知覺自己被拍攝,更無法主導被拍攝、被剪輯、被表達的內容。
這樣的短片,失去了基本的拍攝倫理,缺乏作為展示品的最低正當性。但攝影機並沒有撒謊,哪怕被剪輯操控,在人性的眼光下,真實一覽無遺。曉波在影片裏展現的被動、被操控、無自主空間的處境,正是對照反襯出劉霞餵食曉波的照片裏那親密、私人、傷感瞬間的珍稀。它令我無論做什麼事情,都無法將照片中的形象和氣氛放下。當時決定將劉霞餵食曉波的照片放在社交媒體上,它馬上被廣泛傳播,媒體引用報導評論,觀看者發回來的反饋也各不相同。
理解這些不同反饋,需要理解在一個社會事件中,個體、個體在群體內,以及群體視覺溝通與情感互動的關係。直白說來,就是:我看你的眼光,你看我的眼光,我們被看的眼光,和我們看的眼光。由於個人真實生活中的處境和所處社群文化的不同投射,這些眼光可能是憤怒和仇恨的,或者是悲傷和同情的,或者是溫柔和愛的,也往往是多種情緒混雜的。觀看者情感的瞬間表達,以及情緒漸進或激進地轉化和穩定,在社會運動中起到團結、動員或者分化的作用。照片、影片畫面和聲音都可以被剪輯、嫁接和操控,可以矇蔽公眾,但攝影機從不說謊,等待觀看者用人性的眼光、將自身代入具體的政治處境來解析。
是的,我還可以繼續對它做深入的分析,但是了解越多的真相,越發不能安撫內心的悲傷,和試圖做點什麼的焦慮和渴望。
(曾金燕,中國獨立紀錄片研究會發起人)
我不了解刘晓波的政见,甚至我从未看过他的作品,但我同情摄像机下的他,所有的人都是傀儡。
心酸!
我前些天跟親友的對話:
我: 有沒有聽過劉曉波?
答: 沒有。
我: 有沒有聽過昂山素姬、曼德拉?
答: 這還用說?
我: 劉曉波跟他們一樣,都是在獄中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區別,他是中國人。
答: …
这个文章要会员才能看完整的?
樓上到底看完了文章沒有?本篇作者列於文末。
吃猕猴桃的照片在哪里?这篇作者是谁?
朋友莫先生還在沈陽那家醫院和國寶周旋,希望他能見到最後一面
死亡是最好的解脱。
「了解越多的真相,越发不能安抚内心的悲伤,和试图做点什么的焦虑和渴望。」
想起最后时光的Steve Jobs. They both accomplished a l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