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財經報導十多年了,一開始就是從投資銀行新聞入手,倫敦金融城在英國的地位,就像是我經常混跡的台北遠企中心(高盛、美林證券的台北辦公室所在地)、北京金融街(大半中國金融機構總部都在那裏,中國證監會也在那),我其實也很想知道,不是我們這條路線的同業(他還受過人類學訓練!),會怎麼看我所熟悉的這群人;在其他記者的眼裏,我在做的事情,看起來會是什麼樣的?
看完第一遍書稿,我覺得有些驚訝,「從崩盤之後,四年來,他的銀行每一季都會裁員,大家一直討論接下來誰會走……」「人資會告訴你到今天為止,你連回座位的機會都沒有,門禁卡已經停用了,座位上的東西就由人資整理好」「你錯過一位好朋友的婚禮,甚至孩子的出生,你的父母從澳洲、阿根廷或新加坡飛過來看你,而你的主管還是讓你工作到幾乎見不到他們……」。
中後台的人說他們很弱勢,女行政員工期盼着嫁給 banker,核心賺錢單位的人眼裏沒有別人……一個又一個訪問,寫的就是那些我所熟悉的人、我所熟悉的事情,甚至連說話方式都那麼類似,好幾句 quote 我真的都聽過一模一樣的。原來無論是用中文思考還是用英文思考,職業習慣主宰每個人思想和行為模式的程度可能超過了我們的想像,而原來這真的可以是一個人類學研究:進到這個職業領域的人,很可能會變成「同一種人類」。
驚訝的另一面,卻又有些失望。那這本書講了什麼我不知道的東西嗎?沒有。我期待的內幕、揭密、驚天奇案,通通沒有。哪裏有鯊魚呢?
把書稿丟在一邊,在廚房裏尋常的洗洗切切,突然之間我有些懂了,大概在別人的眼中,我所熟悉的那些 banker、analyst、trader,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們在別人的眼裏,就是那個樣子的。那是一種系統性的工作習慣、職業慣性,造就了最後的金融海嘯。那就是「鯊魚」。
新鮮水果和快壞掉的芭樂打成的果汁
事情的發生有跡可尋,甚至那時不滿三十歲的我,一個年輕記者,也隱隱約約能察覺到不對勁。
我是台灣最早報導 CDO(Collateralized Debt Obligation)的一批金融記者,因為這種產品由投資銀行引進,是我負責的路線。CDO 的全名是債務擔保證券,它把各種不同風險等級的債券拆開,依照好資產、壞資產分類,重新打包在一起,零售給大型投資人。
例如銀行有一大批車貸,它會把首次貸款、二胎貸款、已經出現延遲繳款的車貸分批,挑選其中的不同貸款組成一檔證券,風險低、還款穩定的那組證券利息低,而風險高、還款不穩定的那組證券利息高,把它們賣給需要投資的機構,專業術語稱為 ABS(Asset-backed securities,資產擔保證券)。
如此一來,發行車貸的銀行可以很快把錢拿回來,再借給其他人,提高資金周轉效率、再收取利息。類似 ABS 的債權證券還有很多種,把各種證券再拆開來組合,就成為 CDO。
在格林斯潘(葛林斯班)主掌美國聯準會的寬鬆貨幣環境下,熱錢四處飛、房地產屢創新高,很多金融機構、公司行號手上都有大筆閒錢,只恨找不到投資標的。CDO 的出現為大家創造了很多可以買的東西,因而大行其道。
當時我年紀很輕,凡事不敢裝懂,採訪一個聰明絕頂、代理了 CDO 銷售的銀行財務長時,我問,為什麼要把證券一直拆開再打包,為什麼不就買原本那些債券就好?財務長的回答簡直妙語如珠:「好債券就像是新鮮的蘋果,風險高的債券就像是快要壞掉的芭樂,你把新鮮的水果和快壞掉的芭樂打成一杯果汁,是不是又變得很好喝?」
信用評等高的證券,和信用評等低的證券,拆開來再組合,理論上的確會達到中和信用等級的結果。我聽後大喜,寫在稿子裏,但是寫稿時我也隱約想到了問題所在:「快要壞掉的芭樂打成汁,它其實還是會很快壞掉,而害得果汁酸掉,不是嗎?」
那一陣子 CDO 的熱門程度無法想像,台灣很快也有金融機構嘗試推出自己的證券(最初階的證券包裝不複雜,品質其實是優於歐美證券的),我於是拜訪了為那些證券進行評價的信用評等機構。當我問一家信評機構總經理,今年業務上如何打算時,他回答我,要多爭取一些 CDO 的生意,競爭很激烈。
「所以你要向你打分數的公司,包攬生意嗎?」我很快問他,你不會因為想要拿到這筆生意,而給比較高的分數嗎?那個總經理告訴我,這就像美國私立大學,可以對學生打分數,還可以收那麼高的學費一樣,業界努力的方向是如此。
許許多多我感到奇怪的事情,都因為當時不夠資深,我和我的同業們,都以為這是最新、最高深的金融趨勢,我們沒有那麼懂,所以我們只想往前追趕,學習更多。後來我才發現,所有人跟我們都是一樣的,財務長、信評機構、投資銀行銷售人員、產品設計人員,所有身處其中的人,我想我們都以為事情是這樣。
直到金融海嘯爆發的那一刻,2008年9月15日,一百六十年歷史的雷曼兄弟投資銀行走入歷史(甚或更早,之前已經有多家房貸公司倒閉),我們大家心中的疑問,到那一刻才成為真實。
那時候我遇到一個之前認識的美林證券 CDO 銷售人員,我問他,你之前都沒有感覺到那些 CDO 怪怪的嗎?他告訴我,其實他查過裏面的組合,有一些似乎是在北美洲不知名沙漠裏的停車場,他就拒絕了這種證券。
「可是我不可能每一檔證券的所有資產都去查。」由於經過了好幾道的拆開再重組,事實上 CDO 最終的資產組合非常難以辨認,連專業人員都未必清楚自己正在銷售什麼資產。
災難過後的金融圈
那後來呢?
2010年我到北京《財經雜誌》工作,有機會見到許多當時主政的華爾街 CEO,那時候各種佔領華爾街運動風起雲湧,美國證管會到處起訴投資銀行,banker們簡直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我問過所有我見到的華爾街券商 CEO 同一個問題,當時到底知不知道會這樣?所有人的答案竟然出奇一致,大家都告訴我,他們覺得有危險,但是不知道會有多危險,想要抑制業務部門往前衝,可是面臨公司裏各種壓力,銷售主管拍桌、競爭對手比你還狠、天價交易的消息不斷傳出,於是這就成了一場走在鋼索上的競賽。
「所以你怎麼看投資銀行的未來?」一個一輩子都在華爾街上班的硬漢董事長這麼回答我的問題:「我希望,這還能是一個令人尊敬的職業,我的員工,回去告訴他們的孩子爸爸在做什麼的時候,還能像以前一樣,覺得驕傲。」
很可惜的,事情未能如願。到了今天的2017年,我們大家都知道,投資銀行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再也沒有天價 bonus;而做一個 banker 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如天之驕子般可以無視世界的存在。那樣的時候,根本就不是正常的世界、正常的人生。
是的,這是我的「與鯊魚游泳」故事,接下來你會看到一整本這樣的故事,一個我的外國同行,在災難過後,拜訪倫敦金融城的所見所聞。
(胡采蘋, 專欄作家,曾任職商業周刊(台北)、財經雜誌(北京)、阿里巴巴集團《天下網商》執行主編(杭州))
【編者按】:此文是台灣專欄作家胡采蘋為《與鯊魚游泳──深入倫敦金融圈的秘境旅程》所撰的推薦序,《端》傳媒獲時報出版授權刊載。
想深一層,緣由就在你眼前。社會的人們看似複雜的系統,其實簡單得可怕。
還以爲本文會給出08年金融海嘯的緣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