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王曌:華人請願封殺歌曲遭白宮駁回,意義何在?

安全感的缺失,使得美國華裔群體近年來熱衷於參與政治。然而在抵制「暴力歌曲」的事件中,華裔與黑人其實在「弱弱相鬥」中相互傷害。

2016年9月底,一個署名「YC」的請願者在白宮請願網站發起請願,要求白宮禁止2014年發布的歌曲「遇見劫匪(Meet the Flockers)」在媒體上傳播,並且調查創作者 YG 的法律責任。這首說唱歌曲迅速引起大批華人的反感,進入大眾討論中,變成最新的「辱華」事件。請願獲得超過十萬人連署。

12月1日,白宮正式回應:第一憲法修正案保護美國言論自由,白宮無法決定一首歌是否能公開發表。

這是一個以言論自由為背景的爭端。在美國,關於言論自由的第一修正案的討論,已經延續了上百年,相關的書籍文獻能堆滿整整一個圖書館。美國有關禁言的歷史也由來已久,許多公眾事件,可以與這次華人的憤怒平行比較。

然而這件事情的切入點,並非全部在於「言論自由」的辯論。華人的這次大規模請願,不僅印證了美國社會愈發激化的種族衝突,也體現了長久以來,華裔群體在美國安全感的缺失,以及中國邏輯中「上訪心態」與美國憲法的碰撞。

歌曲導致犯罪,激怒了華人?

除去歌詞中毫不掩飾的歧視不談,這首歌曲激怒華人的原因是:它的內容是給聽眾(或者是非裔劫匪們)一個詳細的搶劫華人家庭的計劃。歌詞提到「首先,你找到一個華人社區的房子,因為他們不相信銀行帳戶」以及,「不要去拿大屏幕液晶電視和手提電腦,偷珠寶盒更為划算,拿到當鋪當天就可變現」。對此,中共官媒《人民日報》英文版稱:「它鼓勵針對中國人的暴力和犯罪。」 也有其他媒體說,這首歌的歌詞是在「煽動」搶劫華人。

「鼓勵」、「煽動」,這樣語氣強烈的動詞體現出,許多人認為這首歌在驅使黑人年輕人犯罪。「寫歌」與「直接犯罪」被納入一個前後分明的邏輯系統中:因為歌手 YG 寫了歌,黑人聽了受到啟發,於是華人就被搶劫,成為了受害者。因此,按照這樣的邏輯,歌手 YG 應該對被搶劫的受害者華人負責。而負責的體現就是停播這首歌。

其實這樣的邏輯並不罕見。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時,許多美國的知識分子,曾對電影的傳播有這樣的憂慮。當時,公共知識分子 Henry James Forman 寫了一本非常有影響力的書,叫做 Our Movie Made Children ,這本書旨在警告美國家庭,避免使孩子受到電影中暴力與色情片段的影響。他將全國範圍內青少年的墮落,歸罪於他們看過關於犯罪與色情的電影,書中的其中一章名為「電影能夠製造罪犯」,對之後好萊塢的審查系統有直接影響。

五十年代時,美國進入戰後的經濟爆發期,漫畫業與電視業興起。於是,對於新興媒體崛起的類似恐慌與擔憂再度降臨。1950年著名的基福弗聽證會(Kefauver hearings)就是著名例子。田納西的眾議院議員埃斯蒂斯‧基福弗(Estes Kefauver)調查了電視與漫畫對青少年的影響,認為漫畫中關於暴力與犯罪的內容,與美國大城市中的青少年犯罪率直接相關(其實後來有研究證明,青少年犯罪率並沒有因為漫畫的興起而變化)。這樣的恐慌在之後電子遊戲、網絡、智能手機的時代也都曾反覆出現。

華人的想法錯在哪?

華人對YG的白宮請願邏輯,恐怕非常不適當:在請願封殺「搶劫華人」歌曲的事件中,華人不知不覺扮演了一個「更理智的、更高尚」的家長角色。華人們試圖佔領道德高地,假設黑人的本性是易於煽動的,一看到這樣的視頻,就會管不住自己要去搶劫。但這是充滿偏見的假設。華人如同30年代與50年代的那些公共知識分子,篤信青少年看個犯罪片或是色情電影,就要壓制不住衝動去犯罪。

華人的請願,在一方面,體現出了家長管教式的種族優越感:華人在美國社會是安分守己、努力工作的群體;而黑人群體是好吃懶做、易衝動易犯罪的種族,因此,華人作為「模範少數族裔」,有正當的理由贏得政府的支持。而這樣是完全無視美國社會對黑人制度性的壓迫與種族歧視的歷史遺留。

另一方面,華人廣泛號召簽名,要求白宮回應,恐怕多少有些「上訪心態」(告御狀)。簽名的華人們等待白宮裁決,然後全面封殺 YG。然而首先,白宮不具備這樣的權力;其次,白宮扮演的不是道德裁判的角色。華人可以在法律保障的框架下隨意譴責 YG,甚至華裔歌手還寫了 rap 專門回應YG 的音樂,用歧視回擊歧視。但是大批的華人要求白宮「審查」,認為白宮是能夠「管制」YG 言論的道德強權,這是對憲法第一修正案的錯誤認知。也是美國政治與中國的「上訪心態」相互碰撞的結果。

在美華裔群體的安全感缺失

2016年的美國大選不僅是城市與鄉村的博弈,也是種族之間的博弈。

很多華人選民對川普的支持,凸顯了這個群體安全感的缺失。他們對下一代教育的憂慮, 對平權法案的排斥,對「政治正確」的不屑,與對 YG 的歌曲的憤怒,都根植於華人與其它族裔的利益衝突。華人認為自己應得的東西,漸漸被自由派推行的議程剝奪——不僅自己辛苦掙來的各種紅利要被剝奪,還要經受黑人文化的威脅。

從這個角度來看,華人請願白宮,抵制 YG 歌曲,是他們出自本能的自我保護,也是出於正當的憂慮。正如請願中所寫,「作為在北美華人的一員,我感覺到嚴重的冒犯與威脅」。

安全感的缺失,使得華裔群體近年來在美國更加熱衷於參加政治活動。從梁彼得案開始,華裔就開始擺脱了「沉默」、「順從」的亞裔形象,高調提升自己的政治參與。然而在抵制「遇見劫匪」事件中,華裔與黑人其實在「弱弱相鬥」中相互傷害。

誰對誰錯?

YG 這樣的西海岸說唱歌手從屬與「什麼都敢唱」流派,他的其他音樂內容也像「遇見劫匪」一樣有很強煽動性,很有爭議。我自己經常聽rap,最喜歡的流派是 trap music,這樣類型的音樂經常描寫幫派鬥爭,對警察的敵視,毒品交易等等。YG 還有一首著名的說唱歌曲叫「Fuck the Police」;相對於「遇見劫匪」,這首歌更有煽動力,在內容上挑戰警察,更加出格。

加州有座城市叫 Compton,因為犯罪、毒品、黑幫等問題,成為美國最危險的地方之一);我數次在電影和音樂接觸到這個地名,但卻一直未能去看看。

和很多在美國居住的中國人一樣,我自己能接觸到的社會層面太單薄。聽 trap music 就是我想像街頭生活、逃逸出中產生活氣泡的方式之一。而許多華人對這樣的音樂流派不感興趣、從未聽說——就像Compton 這種地區與衍生出的文化,也不過是「不需要打交道」的另一個世界。華人們的誤解與這次聲勢浩大的請願,是整個群體沒能「了解黑人文化」。

對錯,或是封殺不封殺,其實不是這場爭論的落腳點。華人的憤怒足以提醒人們,他們的掙扎是真實的,而美國社會的現狀難以緩和這種掙扎。這次事件還聚攏了各種階層的華人,體現了種族的團結。日常生活中真正感受到暴力威脅的,是活在社會底層的,經營小本生意的華人。而這次事件,是全體華人消費與營銷這種不安全感。有人認為川普的當選意味身份政治的破產與失敗,然而從種種社會爭端來看,「種族認同」仍有着巨大的推動力,亦可能加劇社會分裂,也會繼續加強各個種族內部的凝聚力。

「遇見劫匪」還是會繼續在網絡上流傳;但這次華人的請願,不是無謂的抗爭,不會單單因為白宮的拒絕,而消解成一場鬧劇。這是一堂關於第一修正案的美國憲法課;一次草根發起的、幾乎全體華人都關注的運動;一次對於種族歧視的回擊;我也希望它是一次從憤怒起步、到回歸理性的反思。

(王曌 ,畢業於加州大學歐文分校電影傳媒與歷史專業,在哥倫比亞大學就讀世界歷史,現居紐約)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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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同意中间那一段,华人被黑人写的歌曲侮辱了,集体请愿就是优越感爆棚,就是歧视黑人?非裔有苦痛的历史华裔就没有?

  2. 所谓“上访思维”,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和政治现实决定的。因为法治不彰,公民社会不存在或者弱小,公民直接参与政治的程度低甚至不能参与,有事当然只能找当官的,盼望“青天大老爷”。没有民主,只能官做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知道上访和找官员至少比逆来顺受要强吧。而且中国是大政府,政府权力权限比欧美的大的多,权力(权利)和义务是相统一的,权力大当然义务也多。此外中国官员实际收入和各种直接间接利益也很多,既然得了那么多好处,当然有义务替老百姓办一切应该办的事。而且既然不是民选,自然也有无限责任。像很多民主国家,因为政府是民选,如果选出有问题的政府和议员之类,等于选民自身要承担一部分责任,因为这是选民和领导人共同的错误。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中国老百姓比欧美乃至拉美非洲国家老百姓更有权利向政府问责和抨击。所以说,华人在美国这样做其实情有可原吧,只是最好是用在中国政府才最合适。

  3. @Spher 其实华人之所以不被主流社会同情,也和华人常年政治冷淡和缺乏人权观念、缺乏(或扭曲化的)维权意识和手段有关。
    对华人而言,无论中国还是海外,一向秉承“凭自身努力”理论,也就是靠自己的劳动或者其他努力(例如拖关系走后门、贿赂、弄虚作假)等个人层面的、非正规手段等行为实现自己利益。至于正规层面的维护合法的权益、从法律和政策上争取权利、平等,往往被华人嗤之以鼻(当然这只是相对于其他族群,而不是说华人全是这样)。在华人看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是合理的对抗不公的方式。因为这些华人及其祖辈已经在本国和自己的生活圈领教了强力的政府、充满寻租空间的官民关系,撼动体制难且危险,而利用体制漏洞却容易且安全。所以这种思维慢慢变成一种文化,而且代代相传,在海外华人圈也继续保持。所以在国外对待各种与政府或者他人打交道时候还是这么干。这些行为自然引起长期信奉人民主权、民主法治的西方人甚至很多赞同这些价值观的其他族裔的强烈鄙视。
    此外,华人往往缺乏团结。虽然华人提倡“血浓于水”,重视血缘和家族,但是一旦遇到外界的侵害,往往还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对华人来说,“都是中国人”只是强调父权概念中的控制力,而不一定转化成呵护,华人群体内部更不是平等团结的。一个原因是前面那条提到的,华人往往认为别人倒霉是没本事,没本事不仅包括业务能力,还有没有后台、没有关系、没有“贵人相助”,往往不会同情而是嘲笑,自然缺乏公共意识。而且虽然国大于家,华人整体大于家族宗亲,中国文化也说以大局为重。但是现实里实践上则是家大于国,家族利益重于华人群体整体安危。这也就是中国在抗日战争中汉奸比例(不是总数)比俄(苏)奸、法奸、塞奸、越奸之类占本民族人口比例都多的原因。洛杉矶黑人暴动,华人富人自己跑了,平民一盘散沙被黑人打劫,相反韩国裔社区却组织了自卫武装队团结起来击退暴徒。印尼也是,排华事件中华人也是缺乏组织对抗,各自逃散,结果数百人被杀,几百至上千华人妇女幼女被强奸。这么大的悲剧要是犹太人早把印尼灭了,但是全球华人反应并不是太强(当然各地区别比较大),此后印尼华人从大商人到小贩还是被官员、民兵、黑帮勒索索贿,华人还是没有组织起来对抗。欧美的早期华人政客有多少人为华人平民尤其劳工大力呼号了吗?反而是代表华人商团的利益的官员或议员比较多。
    当然如今华人(主要指欧美华人)确实有了某种强烈的权利意识,也积极争取权益,但是由于比其他所有族裔参与的都晚,所以目前多数人还处于入门状态。移二代三代还好,第一代移民(尤其90年代之后中国去美国的移民)参与民主的能力还是有待提高。这些华人并不热衷平等、公正、博爱,对民主和自由的热爱也是选择性的。说白了他们只想着对自己有利的政策,而不去考虑普世价值。尤其对于华人中上层的商业和科技领域的投资移民和技术移民,这些人其实比较自私自利的,更倾向支持共和党。看看这次有多少华人新移民支持川普就知道。这些人对女权、残障等弱势群体权益、环保、LGBT权益、性解放、教育平权、控枪、劳工权益、公民政治参与等问题不是不热衷就是持反对态度,只关心经济发展、个人收入、治安状况等也重要但是比较狭隘的方面。至于对待多元文化的态度,华人一方面希望别打扰他们保守的儒家传统价值观,不干涉华人内部的弊病,一方面又希望限制穆斯林、黑人的权利,别打扰他们安全的发家致富。这些思想和行为在很多国内人士看来无可厚非,但是在很多白人以及其他族裔眼里,不会是什么好观感。

  4. 不知諸位有唔看過原Special,內容均為
    crime相關,故原意很clear了。

  5. 按此邏輯,MJ 是否有鼓動暴力革命的嫌疑?此歌曲不過是一首諷刺種族歧視的歌曲,對此神經過敏另一種體現。

  6. @G胖 我当然不会去这么做了,因为我认为两者都是错的,就跟我不认同2A赋予的持枪权所以不会去买枪一样。喷之前看仔细点。

  7. 就像black lives matter,完全可以说all live matter然后对黑人进行指责,但黑人能自己有自己的说法,然后就会被听到,才能推动族群利益被保护

  8. 黑人能够受到重视,是因为他们不断地抗争,这次petition不能说没有意义,规则都是人建立的,这只是被重视的第一步。只有不断地抢占舞台,这个全体才能被听到和理解

  9. 搬運在臉書看到一則特別同意的回覆。@Stella:放在以前,我会很不假思索地站在作者这一边,为这篇文章点赞。但自从川普胜选后,我开始提醒自己,以往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都要重新检视一遍。仔细读完这篇文章后,我想说,作者的逻辑也有漏洞。从白宫拒绝请愿,得出华人请愿就错了的结论,又将此说成是“上访”思维,模范移民思维和弱弱相伤思维,其实也是包含了一些预设在里面。首先,白宫因为宪法第一修正案而无法接受请愿,合法合理,但不代表concerned citizens借助白宫请愿这一通道吸引关注、表达诉求就是“错”的。被白宫接纳不是发起请愿的唯一目的。与“上访”思维划等号恐怕也是主观臆测,充其量是以偏概全。第二,作者因为自己可以接受另类音乐的偏好,而遗憾其他人因为文化接触面不足而无法接受那些赤裸裸的暴力词汇。是的,当我们不切身面临治安挑战,没有年幼子女需要保护,那些另类音乐里的暴力辞汇是容易理解为一种“艺术”的。但大部分人无法做到,而这是正常的。第三,从这件事本身,并不见得与华人“模范移民”心态有必然联系(不是否认这种心态存在)。对非裔的歧视恐怕是有的,但这更多还是出于正面接触太少,以及现实环境中治安事件中非裔的比例所造成的印象。总之,我想说,川普当选教给我们的一课是,如果我们真的care进步主义价值,那么应该让这些价值更加make common sense,而不是继续从我们安稳的中产阶级处境看问题。这件事情的缘由,是一首rap里面有暴力性词汇。那么让我们来谈一谈这种文化现象可能对社会造成的伤害吧。我们积极地保护少数群体自由表达权利的同时,也来照顾一下别的群体的感受吧。光强调说非裔有苦痛的历史所以大家都应该更宽容他们的言论,其实是一个相当脆弱的argument。

  10. 华人群体沾染了太多大陆的毛病

  11. 白宫请愿网站难道只有华人用来请愿?为什么华人请愿就是上访心态?

  12. 华人找错对象了,因为美国政府如果干涉这种事情确实会有侵犯言论自由的嫌疑。那为什么侵犯黑人就不行呢?那是因为这个社会受到当年提倡黑人权利的民权运动的影响,社会主流风气上已经对此有顾虑,也很害怕黑人群体不满,有些机构或商业组织就会自我审查,可这也不是政府强迫的,美国政府确实不是一个如同中国政府的家长制超级政府,这是华人们要明白的,所以这个运动本身的实际价值很小,然而它确实是一种表达华人不安全感的途径,这是无法否认的。关键是如何化解冲突,缓解不安全感,如果能让美国政府或社会注意到进而着手解决问题,那很好,但也要注意到华人现在与黑人当年斗争基础就不同。毕竟当前对黑人的迁就与过分政治正确本身就是一种历史补偿的结果,在现实上就是特例。而华人虽然也有华工等黑历史,可是和黑人奴隶的历史相比严重程度就低了一些,再加上本身这个群体又普遍比黑人成功,所以很难让主流社会真正同情,这就是非常尴尬的了。

  13. 华人为什么不能无视美国社会对黑人制度性的压迫与种族歧视的历史遗留?这跟华人有个屁的关系,历史专业的都是谐星吗
    华人们的误解与这次声势浩大的请愿,是整个群体没能“了解黑人文化”???
    黑人文化是抢劫??作者你这是种族歧视吧??
    还有,你在youtube上传抢劫黑人的视频试试?
    楼下的你敢fuck the police, 你敢公开宣传fuck nigger吗
    当然,我是支持宪法第一修正案的,我更加支持华人通过宪法第二修正案来保护自己的权利

  14. 言论自由同宗教自由,出版自由,游行集会的自由和向政府请愿的自由统一受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当年nwa在fuck tha police里公开宣传鼓励杀死警察,虽然遭到了FBI的警告,但歌声仍然传遍美国的大街小巷。有意思的是,西方国家里只有美国一个国家在全国层面上完全保护言论自由,例如英国,加拿大,新西兰的英联邦国家和德国,法国等欧盟国家均限制人民发表仇恨言论,所以情愿者的失败也在情理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