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達爾文主義給了我深刻的啟示……在利害攸關的時刻,誰都是按照人的本能進行選擇,沒有一個真正虔誠地服從那平日掛在嘴頭上的崇高的道德和信念。人都是自私的,不可能有什麼忘我高尚的人。過去那些宣傳,要麼就是虛偽,要麼就是大大誇大了事實本身……對人生的看透,使我成了雙重性格的人。一方面我譴責這個庸俗的事實;另一方面,我又隨波逐流。黑格爾說過:『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現實的。』這幾乎成了我安撫、平復創傷的名言……」
「我體會到這樣一個道理:任何人不管是生存還是創造,都是主觀為自我,客觀為別人……所以我想,只要每一個人都儘量去提高自我存在的價值,那麼整個人類社會的向前發展也成為必然的了。這大概是人的規律,也是生物進化的某種規律——是任何專橫說教都不能淹沒、不能哄騙的規律。」
這樣一封「個人色彩」強烈的信,其實是上級授意的集體創作,也並非僅僅反映北大學子這個單一精英群體。1980年《中國青年》雜誌社兩位編輯馬笑冬、馬麗珍,在對當代青年進行思想狀況調研時,分別發現了兩個典型的例子: 出生於1955年的女青年黃曉菊(當時是北京市第五羊毛衫廠的女工);出生於1959年的男生潘禕(北京經濟學院經濟數學系本科二年級)。編輯把黃曉菊的經歷與潘禕的觀點糅合在一起,以男生的姓和女工的名,組成了「潘曉」。
80年代的中國,毛主義的激進政治偃旗息鼓,市場化改革逐漸深入, 在當時的氣氛下,「潘曉」們懷疑社會主義的宏大敘事,試圖突出個人的優先位置,談論「社會達爾文主義」這個貌似西方的、科學的、現代的價值觀,直接衝擊了雷鋒式「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社會意識形態。这种迷茫中对「個人價值」的探索,针对的仍是社會主義集體「大家庭」的背景条件。
但潘曉們不會料到,到了90年代,國家從意志層面全面否定「前三十年」的社會組織形式,撤銷以城市單位、農村人民公社為單元的社會組織、保障系統。2000年以後,無論是產業工人所處的單位,農民所在的村集體,還是青年學生所處的校園,過去那種所有制和社會組織形式——都紛紛轉型或解體了。「大家庭」不再,只有個人孤零零地飄散在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市場上,個人與資本,個人與國家直接對應,所有制度化的社會關係,除了小家庭,都煙消雲散了。1980年「潘曉」大討論的同時,北京大學在進行海淀區人大代表的普選,學生自我提名,競選演講如火如荼。而到今天,大學校園也不再是公共空間發育的場所,即便同一宿舍的人,也可以彼此非常陌生。
從這樣的角度看,「空心病」得以形成的結構原因,正是「個人價值至上」與國家資本主義對社會侵蝕的結合,是自以為全能的個人,面對畸形社會時,深深的無能。
走出「空心病」,需要重拾創造力
三十年前,面對剛剛「告別革命」的中國社會,重新發現自我,反思集體形態下的權力壓制,是需要勇氣和誠實的。而三十年後,原子化的自我已經實現,權力並沒有消失,而是改頭換面,隨着中國社會主義公共組織形式的隱退,隨著國家-資本的完備,以更隱蔽又無處不在的方式與自我對接,互相強化。
一方面,國家-資本的「國家」獨佔了這一時代的一切普遍價值,公民社會的一切努力,必須最終服務於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另一方面,國家-資本主義的「資本」又敏感地抑制任何自發社會變革的努力,壓縮公民社會的討論空間與行動空間,對個人主義金權至上的風潮卻大開方便之門。
在國家-資本籠罩下,一個人如果不想自己是自私自利的,她就只能是愛國的;結果當她意識到國的異己性時,她只能歸於虛無;為了在這虛無中得到一點慰藉,她只能宣稱這天地間的一切心靈都如她自己一般虛無,只為一己之私而生存——這便是看似虛空、實則默認「社會達爾文主義」建構的機制。
顯然,建基於個人主義方法論的當代心理學,能診斷「空心病」的存在,卻無法提出社會性的方案,有限的個人調適,最終無法應對變化的嚴峻現實環境。一切既有的物質追求、一切既有的關係,都越發索然無味,中國人也許已經到了重新思考「人」的基本定義的時刻。尤其是中國的青年人:如果我們不滿足於在這樣一套特定的意義系統裏生活下去,如果在我們的政治圖景裏,還有「可能更好」的價值要素,值得我們去建構、實踐,那麼接下來的路,要如何走?
想有所改變的第一個困難是:在今日中國的學校課堂、網絡討論、電影屏幕上,我們看到的都只有同一套「召喚」,個人與國家、個人與資本的關係,已經絕大程度上被消費關係所定義。當我們的情感喚起,只限於異性戀浪漫愛、愛國主義、和居高臨下的憐憫時,我們如何去建構一個指向多元、自由、平等的空間,並確保這個新空間不是舊制度的複製?
這一切的癥結,也許都在於我們如何去開創一條有所突破又有實在可行性的「道路」。既然身邊的一切都是被定義,被建構的,那何不自己重新建構意義?而既然「我」可以是自己意義的立法者,那為什麼不可以用「我們」取代「我」,成為意義與生活的建構者,而不僅僅是既有經驗道路的消費者和複製者?
往往,我們不敢邁出第一步的恐懼,來自於不知道離開平日的「安全空間」後,未知中會有什麼。因此,我們必須用廣義的「知識勞動」,自己成為成新空間中文化、知識的創造者。立足于自己的勞動創造,所面對的就不是完全未知的虛空。也只有人們走出各自的原子領地,在新的共同體裏創造不一樣思想的要素,才能看到建構新意義的可能。如果說中國年輕的精英一代有什麼歷史責任的話,那便是是從國家-資本手裡奪回社會組織與意義感,改造文化,讓它不再是對既有社會意識形態的重複。而最終,生活的詩意,將體現在被實踐的未來,而不在已解構的過去。
(星荃,心理學學士,社會學博士候選人,「一個幽靈」寫作小組對本文亦有貢獻)
窮的時候扎堆生孩子,稍微富了點又只生一個,傳統教育、家庭教育跟不上經濟發展。每個人都嚮往權力,物質,拜金主義橫行但社會階層又固化太嚴重,有這些問題也不足為奇。
present is the new future
在不仅仅是中国的问题吧,是时代下的青年都会有的迷惘
這篇文章說得挺好。意義虛無的確是又個人又社會得問題,最糟糕的情況莫過於原子化個體遇上毫無社會的國家。
我比較好奇的是作者為啥要放棄拿錢多多的心理學,跑去學社會學這種不來錢的學科的?
另:端的評論怎麼也有看不懂文章亂噴的人啊?這些人真是浪費糧食呢……
作者文筆確是很好,好在社會上問題的徵結雖然昭然若揭,在作者筆下卻是含蓄但鮮明。
看着覺得好笑又可悲。教育累積的文化資本在壟斷,家庭和權力資本前蒼白無力,在今日的香港也是眾所周知。感覺就像讀書愈多,知道愈多,對社會就愈絕望,好些人寧願自己沒進名校。被寄予厚望,卻高不成低不就,也改變不了社會的規則。
写的真好,已收藏
这篇文章让我热泪盈眶。因为我恰巧正在经历着“解构式的个人解脱”。
之前参与大陆的社会运动4年,深感个体的原子化与无力,抑郁症愈发加重,只想以死警醒众人,同时谋求自己的精神解脱。经过现代心理学的治疗后,只想着:要么为完成往日许下的诺言而活着,不再亏欠世人:要么,做一个彻底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谋求个人的成功。在我看来,这二者,加上之前的自己一共三者,并没有结果性的差别。
很想认识作者。或者能否知道ta在哪所学校读博士?
這文章寫的真好!不只大陸的學子,台灣的學子亦然,在精致的利己主義和社會的現實中卡彈不得(當然沒有愛國情操這個選項,這又是另一個議題了:尷尬的國籍,造就了愛國情操難以被落實與推廣會)不禁回頭反思:人生在世的意義是什麼呢?我是為何而存在?為了錢?為了更好的生活?為了擠進狎窄的那少數位置?(榮譽感)這樣的我跟動物有什麼兩樣?
中國古語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美國教育教導:Learn to serve(學習是為了服務) 是時候了,利己的東方教育特色開始緩下汲汲營營爭位置的飢不擇食,開始思考我的存在意義不只在於成功、不只在於成就,更在於造就。
这文章针砭时弊,作者有当代鲁迅之风采
博士入学后叫Ph.D. student, 上完两三年课,通过博士资格考试,然后做开题报告。如果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和开题报告,那么就是Ph.D. Candidate,然后科研达到毕业要求,博士论文答辩通过,就从Ph.D. Candidate变成真正的Ph.D,名字前才能加上Dr.
“在國家-資本籠罩下,一個人如果不想自己是自私自利的,她就只能是愛國的;結果當她意識到國的異己性時,她只能歸於虛無;為了在這虛無中得到一點慰藉,她只能宣稱這天地間的一切心靈都如她自己一般虛無,只為一己之私而生存——這便是看似虛空、實則默認「社會達爾文主義」建構的機制。”写得真好!
“看清世道,看破红尘”在古往今来的中国不是早有一套固定模式了吗?
博士候選人是PhD Candidate, 這個是正確的翻譯,國內沒有PhD Candidate 這一說吧
博士候选人这个翻译也太失败了吧……不能说博士在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