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曾金燕：藝人「戴綠帽」，看客與媒體的家庭想像

14日凌晨，大陸藝人王寶強在新浪微博貼出聲明，指稱妻子與經紀人上床，從而單方面宣布離婚。14日早晨，有超過一百萬網友評論該條微博。他們也幾乎一邊倒，帶著仇恨辱罵王寶強的妻子，在其微博上逐條留言。不到二十四小時，留言總量超過一百三十萬。其中有些言辭十分惡毒、下流、暴力，甚至呼籲公眾暴打王寶強妻子。

與此同時，中港台各大媒體，也紛紛報導此事。其中有些報導傾向明顯，如「姦夫」、「淫婦」一類的用詞，引用未經考證的網友說法作為消息來源等等。

如果說王寶強的「離婚聲明」反映出來的婚戀觀「落後時代一千年」，那看熱鬧的、粉絲、中港台的部分媒體對此事的態度，就落後不止一萬年了。

藝人的私生活出現在傳媒和社交媒體，事涉公共形象，而形象是其演藝資本兑現的根本保障。因而藝人的公開言行，各種力量都介入精心打造。這種情況下，藝人有可能是「本色演出」，也有可能是朝著演藝公司需要的，或藝人自己內心嚮往的形象做「角色塑造」。言說、闡釋行為的意義，是塑造人格的方式。說多了、做多了，自己信了這個「角色」的魅力，行動上也朝著這個「形象」發展，就會變成個體內在自我發展的路徑。

多年來，王寶強的銀幕、熒屏演出，虜獲大批粉絲，自有他的獨特之處。然而他在公共空間表現出怎樣的婚戀觀？引發媒體關切哪些內容？塑造出怎樣一個「王寶強」？

2013年在法國參加影展時紅毯「求婚秀」之後，王寶強曾回應媒體說：「我覺得我特別幸福，找了這麼好的老婆，長得這麼漂亮，心地又那麼好，為我照顧家庭和孩子。」又說妻子曾言：「只要我愛她，可以給她解決生活問題，就很知足了。」他還說：「我老婆可不容易了。那麼漂亮一個姑娘，年紀輕輕的就肯生兩個孩子。她為了我甚麼都可以放得下，我當然要做個好男人。」

再仔細看，媒體一直以來採訪、報導王寶強的私人角色時，不斷強化這樣的基調：王為了工作、事業簡直奮不顧身。當然，「好男人」也「不是一年四季在外面拍戲，一定為家人留出時間，不能因為工作耽誤生活」。他全心全意掙錢養家，做個「好丈夫、好爸爸、好兒子」，對妻子充滿感恩：「感歎妻子挺操勞，又要打理他的事業又要照顧孩子，很辛苦」。

看出端倪了沒有？公共輿論裏塑造的王寶強私人角色，就是一個中國農業社會裏開明專制家長，兼雷鋒時代「為大家忘小家」工作狂的混合體。媒體在講女人年輕漂亮生兒育女、男人送大鑽戒時，彷彿在顯耀王寶強的個人財產。一切都是物化了的對象，哪裡看得到夫妻恩愛互動之道！

這次王寶強高調宣布離婚，媒體和看客形容王寶強忍「戴綠帽子」之辱公開離婚真相。這類陳舊又暴烈的話語，呈現出難以覺察的集體無意識。尚且不說公共性很強的藝人，就是普通夫妻，性關係超出一男一女，也向來不是什麼稀奇事。甚至許許多多的婚姻危機，正是被這超越一男一女的性關係挽救的。因為婚姻是一種社會契約，光有性關係並不能維繫。它牽涉到原生家庭的需求、社會關係的發展、物質利益的分配等等，還涉及到雙方生理、性情、事業等等方面迥異需求帶來的衝突。要各方面完滿還同時實現夫妻間的浪漫愛，十分不容易。而婚姻內出問題，如果不處理，或者處理不了，絕對不是一個人的責任，怎麼就成了單方面的「錯誤」了？

網友對王寶強的聲明解讀，不斷強調「一夫一妻」的忠誠。就是放在一千年前的中國，也沒有這麼獨斷。「愛情忠誠」是什麼？在浪漫愛的前提下相互只屬於對方。但真正的愛是什麼？是將浪漫感情與物質甚至婚姻剝離開來，在尊重自己和對方的獨立人格、誠懇地忠實於自己的感受基礎上，每天不斷創造新的浪漫愛。王寶強的離婚聲明未免太霸道了。且不說這是單方面的聲明而不是雙方的離婚協議，他說他愛她，送她粉鑽，為她勞累。但你愛她，不意味著她一定要愛你，給你你想要的東西、什麼是愛，那分分合合的青少年恐怕也比王寶強懂得多。

真正的「婚姻忠誠」是什麼？首先是誠實，其次是以君子之道待對方，即使對方「犯錯」也「不離不棄」。「不離不棄」不是指抓住對方不放手，而是指在道德上不做指責和判斷，使其依舊是被自己和社會尊重的主體。即使沒有浪漫愛了，夫妻之間也有修養，也有恩情，也有尊重。

曾有一位旅居法國的華人朋友反思自己在婚姻裏的自私。他講起他懷疑自己生理障礙，長期無法與妻子做愛。他的妻子跟別人跑了，他十分痛苦。痛苦中，他又驚歎、欣賞妻子因為愛情而煥發的魅力。那是何等動人的痛苦。他安排好保障妻子生活的財產，痛苦地分開了。直到幾年後，他邂逅了一段新的感情，才發現自己其實剛開始學習認識婚姻的複雜與奧妙。

王寶強離婚聲明在微博上發出後，媒體報導鋪天蓋地。網友和媒體，紛紛為忍「戴綠帽子」之「恥」的王寶強抱不平。王寶強發離婚聲明，是一時衝動也罷，經濟利益計算之下的舉動也罷，在聲明裏講妻子和另外一個人上床當然也不是什麼「忠誠」之舉。而單靠他一面之辭，看客們就打了雞血似的謾罵和抱屈，似乎傻了點。所謂綠帽子之恥，不就是覺得妻子的性器官是他的財產，一輩子只能跟他性交嗎？

回顧人類性交史，看客們的婚戀觀，是不是已經落後不止一萬年？網友們對王寶強的妻子（法律意義上還不是前妻）咬牙切齒地恨，跑到她的微博上去罵「妓女」，已經失去了正常的修養和理性。有了婚外情，離離婚還有十萬八千里。何況，不少婚外情，事實上還有拯救婚姻危機的效果。也許在處理危機時雙方改變了，也許在處理危機時發現了對方十分寶貴、十分令人欣賞的特質。這樣一來，婚外情有可能反而推助了愛情的信任和婚姻的甜。哪怕婚外情使得婚姻朝不利的方向發展,也還有分居等等緩衝、修補的過程。王寶強的粉絲們不是去理解王寶強的痛苦、衝動，和婚姻的艱難不易，不是去給他鼓勁同情他走過艱難，而是分分鐘要插一腿，增加、擴大對其妻子的仇恨。才過了一天，連惡毒謾罵其妻子的視頻都做出來傳播了。這分明就是粉絲們要插入王寶強的婚姻一腿啊！

媒體和公眾參與要求的「一夫一妻」本質上是什麼？相互尊重、恩恩愛愛，自由自發而不是出於恐懼保持對對方的忠誠，自然十分動人。但如果婚姻裏雙方無力積極互動，不能創造新的浪漫愛，那「一夫一妻」就是專偶制的獨裁，是愛情和婚姻的地獄。網友們代入感十足，插入王寶強婚姻的，就是這種對「一夫一妻」專偶制獨裁的想象，對公共人物完美形象的要求。

「忠誠」在這裡，不再是自由的選擇，而是出於恐懼的壓制。網友們將所有的憤怒、不滿和失望發洩到王寶強妻子身上。這種集體無意識的暴烈，和小粉紅們的動輒網絡「群毆」有異曲同工之處。一個壓抑的社會，週期性需要新的社會事件提供言語暴力的宣洩。藝人和藝人的家庭，首當其衝成為發洩出口。

編按：本文原以「王寶強離婚，看客們都假裝相信了一夫一妻制」為題，發表於作者微信公共號。經作者授權，由《端傳媒》編修轉載。

（曾金燕，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博士候選人，中國獨立紀錄片研究會發起人，人權新聞獎得主，著有《中國女權﹣公民知識分子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