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遊說是反對派慣用的策略。作為體制內的少數派,他們希望藉此促成外國政策轉變、聯繫海外反抗力量或爭取國際輿論支持。這樣即使不能有效制約政權,起碼能夠拓展國際政治空間。
不過,海外遊說同時是雙面刃。民族主義的話語,很容易讓遊說者背上「走狗」、「漢奸」的罵名,無助增加公眾支持。然而,政權過激的打壓又難免招致反彈,令遊說者一舉成為國際知名的異見者。
傘運過後,香港的新生代政治人積極透過海外遊說:如會晤政要、出席聽證會、發表演說或在國際傳媒撰文等形式推介香港議題,宣傳其政治理念。左派報章一如既往的大肆攻伐這些「媚外」、「亂港」和「賣國」行徑。從2016年4月12日到5月19日,《大公報》和《文匯報》就有29篇聲討黃之鋒在美加巡迴演講的報導或評論。
相比李柱銘2008年京奧前夕在《華爾街日報》撰文,和陳方安生在2014年政改定調前會晤美國副總統拜登,這回左報的批判力度有過之無不及。有趣的是,對這波遊說及左報批評,除了部分建制派稍作回應外,主流傳媒和傳統泛民卻顯得興致乏乏。應該如何理解這些迥異的取態?是因為遊說議題過激,避免表態?還是覺得遊說策略過時,多說無益?抑或突顯兩代泛民在遊說對象、目標和框架的分歧?
要解答這些問題,有必要回顧香港海外遊說歷程。文中的「遊說世代」借用卡爾曼海姆(Karl Mannheim)的概念:世代不單純以年齡劃分,而是指涉一代人的社會經驗。這區分有助理解為何在特定時空,成長於重大歷史事件的世代,會形成集體的訴求、策略和儀式。
精英遊說的工具性初衷
香港的海外遊說始於前途談判。第一代的遊說者主要是官商菁英。1980年代初,當中方提出要收回香港時,他們認為有討價還價餘地。行政立法兩局非官守議員如鍾士元和鄧蓮如等,就曾多次往返倫敦北京陳情摸底,商家、學者和政論團體也相繼發聲。
一開始,遊說的重點可以歸納為「民間有焦慮、商界有籌碼」。當年「香港革新會」和「香港觀察社」的民調顯示,分別有87%至93%港人傾向由英國繼續管治,成為遊說者爭取維持現狀的理據(註一)。近年解密的英國檔案更顯示,部分遊說者私下的建議,暗合時下的激進主張:如公投自決、中英共治、聯合國託管等。
雖然提案相似,但那一代遊說者的初衷大多是「工具性」的,無意亦無力動員群眾。他們時刻警覺香港在大國博弈中籌碼有限,要備留迴旋餘地,真到了最壞的情況,大不了出走(註二)。事實上,美國當時的對華政策是交往合作,並不支持英國採取強硬立場。中英雙方為免被香港民意劫持,均無意給予港人談判席位。經過五輪談判後,英國便放棄了「主權換治權」的構想,但求保障英資利益、光榮撤退。
相較之下,中方洞悉香港社會的保守意識和過客心態 。他們發現只要「急凍」1980年代的體制和生活方式,保障繁榮穩定,便能夠取得菁英的背書和普羅民眾的妥協(註三)。有效的統戰策略,瓦解了海外遊說的意志,也消弭了出現集體抗爭的可能。
民主回歸派對國際遊說的貢獻
在這種局部動員的背景下,「民主回歸派」的內部遊說應運而生。作為體制外的知識分子及社運人士,他們意識到傳統菁英的保守和中共的專制,故此在承認回歸的前提下,務求建構一套完整又可操作的政治論述:既批判殖民地官商共謀體制,又說服政治冷漠的中產參與民主運動。前途談判的焦慮,迅即被轉化成動員群眾的契機(註四)。
所以,即便說中共接受「民主回歸論」是統戰手段,這套論述的推手也只是將計就計,令民主化成為過渡期的合理期望。縱然1990年的《基本法》定稿因六四餘波而收緊,但其中包含普選條文,已較1984年簽訂的《中英聯合聲明》中「特首以選舉或協商產生」進步。這個「莊嚴的承諾」,更為往後的國際遊說和群眾動員奠定法理基礎和正當性。時下民主回歸已成「原罪」,但其遠見和功績不應被抹煞。
八九民運催生愛國與區隔並存的心態
在大陸發生的八九民運,卻意外的催生了香港海外遊說的第二階段。這突發的事件,令香港遊說的對象和議題逐漸國際化和常態化,並重置了政治動員的框架,以處理突變的中港關係。
首先,六四鎮壓直接導致被統戰陣營出現裂痕。辭去「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草委)的李柱銘和司徒華,自此成為香港民運領袖和遊說代表,前者開拓國際網絡,後者聯繫民運組織。同時,東歐變天、蘇聯解體、冷戰結束──1990代初的突變宣揚了自由民主的普遍性,滋生了一種樂觀的國際氛圍。雖然歐美政府圍堵中國的政策僅延續數年,但國際輿論將香港視為自由世界前緣、抵抗專制極權的想像,反而根深柢固。
如何挽回港人的信心成為當時遊說的重點。比如說建立「國際安全網」保障港人財產和自由的提議,就得到國際社會廣泛和議。美國將香港人移民的配額單獨計算,並提升四倍至1994年的2萬個、英國給予約22.5萬公僕中產居英權、澳紐加新等地也放寬移民政策,連港英政府也迅速制定《人權法》 。美國國會1992年通過的《香港政策法》,更給予美國總統因應「一國兩制」落實的情況,決定是否差別對待香港。不過,雖然李柱銘等人被扣上「逢中必反」的帽子,但他們反倒是經年赴美遊說延續中國的最惠國待遇,理由是交往合作有利三地貿易,並能促進中國融入國際規範。
六四慘劇固然加深港人的恐共心理,卻同時烙印了民族情感和公民意識。目睹鎮壓,卻因政制不同而倖存,港人既體會到中國民主和香港民主密不可分,又了解到在地抗爭的迫切。一方面,香港擔當起離岸公民社會的角色,透過傳播專業知識和自由思想到內地,希望推動由下而上的社會改革。另方面,中港的政制區隔又不無現實意義。固化中共政權的刻板形象,既有利爭取國際社會的同情,又方便動員市民堅守香港的公民價值和生活模式。愛國和暫時區隔非但沒有矛盾,反而順理成章。
防衛式遊說,「出口轉內銷」
無疑,這階段海外遊說的成效有限。香港的國際政經網絡,無意轉化成特定的利益團體或完整論述。美國國會兩院的「香港工作組」一直分合無定,成員也和人權工作組和外交事務亞太委員高度重疊;比之親台者緊扣亞太平衡、援藏者高舉人權自決,香港遊說的主題因路徑依賴,依然是「防衛式」的,著力守護原有制度和生活方式不被侵蝕。
這種堅守待援的形式雖然被動,卻能博取國際同情。縱使國際關注隨著六四、九七遠去而淡化,香港一旦出現重大爭議,海外遊說和本土動員的互動,卻漸成常態。從設立臨時立法會(臨立會)、人大釋法、《國安法》立法、國民教育科爭議、歷次政改諮詢等,不一而足。最新的例子,是美國國會議員以李柱銘等的陳述為由,推動《香港人權及民主法案》;自2007年起中斷、美國國務院根據《香港政策法》撰寫的有關香港形勢的年度報告,亦再次出爐。只是,華盛頓的支援固然愈趨克制,北京的回應也經常是對應的外交辭令。
這客觀效果,的確好像本土派所謂的「行禮如儀」。不過,對於習慣打後衛的世代而言,這卻是避免最壞情況的最佳選項。其遊說的目標,從來不是在國際爭取立竿見影的效果,而是一套「出口轉內銷」的策略。儀式的意義,是薪火相傳,為真理公義招魂;儀式的效果,是彰顯香港的獨特性及凝聚民心,為泛民支持者的政治參與打氣。至於是否能夠約束強硬政策出台,還是助長了破壞國家安全的指控,那反倒不是首要考慮。這種馴服於國際規範,聚焦香港民主訴求的策略,又不期然視推動中國民主化為責任,希望兩制逐漸接軌的心態,一直糾纏著這代遊說者。
國際關注的第三代遊說者
緊隨反國教爭議、雨傘運動和旺角騷亂,新生代政治人一躍成為國際上代表香港的臉孔,並當仁不讓的繼任第三代遊說者。經歷民主回歸的挫敗,這世代似乎言必觸及本土、族群或自決等身份主張。然而,對比國際社會的視覺和香港政治的熱點,會發現兩者偏差頗大。這不純是香港故事聽眾少的問題,而是世代和路線之爭造成的困窘。
雖然雨傘運動的參與者其實橫跨不同世代和階層,並大多擁有豐富的社運經歷,但新生代以嶄新的動員框架和抗爭形式,的確重塑了國際社會對香港政治的想像。
這一則是因為民主議題、佔領形式及網絡效應,令香港抗爭在有意無意之間,被納入全球抗衡專制威權和社會不公的社運脈絡。「佔領華爾街」、「阿拉伯之春」、「台灣太陽花」到「巴黎不眠之夜」,提供源源不絕的比較視覺。
二則由於新生代的年輕和激情大有市場。國際傳媒和社交平台,就曾經不斷對比馬拉拉和黃之鋒的抗爭路,亦追蹤報導學民思潮(學民)和香港專上學生聯會(學聯)的官司和「香港眾志」的成立等。
三則是香港前景的焦慮,因中國崛起和網絡傳播而更容易取得國際關注。例如周庭呼籲關注銅鑼灣書店的英語視頻,短短數天就取得超過100萬人次點擊。又如何韻詩和林榮基,雖然並非主動的說客,其訴求卻不期然的獲得國際媒體的廣泛報導。
不過,獲得國際關注,並不等於拓展了遊說空間,遑論取得政治成效。
新生代遊說的分裂和局限
首先,從國內外政權的角度看,自決及獨立的綱領沒有本質區別,已踰越其對港的一貫政策或「一國兩制」的框架,由防衛舊體制變成鼓吹新秩序,極可能損害其利益。
其次,按時下香港的政治光譜,第三代遊說者以「民主」為終極目標,以「自決」為方法途徑,兩面不討好。傳統泛民支持者,質疑其邏輯和功效。他們質問到底是「一國兩制」的框架不符期望,還是「一國兩制」的執行出了問題。如果是後者,別說自決現實上不可能,又何必公投制憲?本土城邦派,則抵制這狹義的遊說主張。他們批評這種換湯不換藥的訴求,是既壟斷海外遊說渠道,令「命運自主」的呼喚,淪為實踐民主的工具,又片面呈現主體訴求,忽略年輕人的躁動和身份政治。
這種兩面夾攻的情勢,屬於黃之鋒等人,也屬於香港的新生代說客。一方面,基進的議題,已經令海外遊說對象逐步收縮。邀請新生代去演講、訪談的,來來去去局限於歐美日的大學、基金會和傳媒,以往慣常聲援香港泛民的外國政要和商賈集體消失。這反映的不僅是大陸政經實力的上漲,也不是遊說者剛好遇上國事訪問的意外,而是當新生代採取「倡議式」而不是可行性的遊說立場,其聽眾也就必然集中在民間社會,而不是建制機構。
另方面,新舊泛民和本土派之間的分裂,則削弱了遊說者的代表性。作為一種出口轉內銷的策略,遊說的正當性,建基於其本土支持者眾,或起碼能夠集結反抗力量。這樣即使議題激進,被遊說者依然有誘因去傾聽和回應。然而,也許這代遊說者真心相信,用道義奪取海外民心後,最終會促使國外政策更迭;也許他們策略上認為,只有跳出防衛式的窠臼,才能號召更多人重新投入政治。
雙重困窘下的失焦
我們無從判斷,因遊說目的、對象及手段的分歧,而鬧矛盾、搞分裂、作切割,是否基進勢力必經的儀式。但是,在當下的香港,新舊泛民和本土派這種無間斷的攻伐,卻客觀上為打壓民主運動提供了政治機會。如是者,我們不難理解為何左報會火力全開的批判黃之鋒,但對於參加藏獨組織主辦的國際研討會的勇武派,以及每天鼓吹分離建國的城邦派,反而輕輕帶過。本土派網媒和論壇對「香港眾志」的批判,甚至被多次引用。這種拉一派打一派的手法,顯然是主次矛盾的變奏:即使立場激進,只要其動員能力有限,就不是主要敵人;有國際號召力的,立場縱使相對溫和,也是首要打擊對象。
至於,傳統泛民對此波遊說和建制批評興致乏乏的原因,既是世代之爭,也是路線分歧。雖然坐擁體制資源,泛民卻欠缺國際臉孔,又無力回應本土論述,故而只是著力鞏固傳統支持者。相反,第三代遊說者縱使引起了國際興趣,卻因遊說立場和抗爭手段,浮游於泛民和本土之間。至此,香港海外遊說在目標、對象和代表性的失焦,似乎會在政權打壓和內部分裂的雙重困窘間,愈演愈烈。
(鄭煒,浸大政治及國際關係學系助理教授)
註一:鍾士元:《香港回歸歷程: 鍾士元回憶錄》,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頁35-36。
註二:有人甚至提出在太平洋買下島嶼,全城移民。這個天馬行空的構想反映了那一代港人的自我驕傲和集體恐懼──相信以一己的知識、經驗和制度,可以憑空再造輝煌,也打算隨時一走了之。
註三:呂大樂:《唔該,埋單:一個社會學家的香港筆記》,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7,頁29-31, 116-120。
註四:羅永生:《香港本土思潮的前世今生》載《思想》2014年26期,頁125-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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