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讀不下去,她站起來,緩緩走至書桌前。是的,她明白卡露為什麼給她這封信。因為卡露愛孩子多於愛她。也因為這樣,那些律師可以要她就範,強迫她做他們要的。泰奈斯不可以想像卡露被強迫。但卡露自己明明白白的寫出來了。是投降,泰奈斯明白了,沒有任何以她作賭注的處境能逼使卡露這樣投降的。一剎間太澄澈的領悟,卡露只把自己的一部分給了她,突然間這個月來整個世界如一個龐大的謊言,裂開至幾近翻轉。一念,泰奈斯不相信這是真的。但事實擺在眼前,卡露選擇了孩子。她盯着桌上里察的信封,感到所有自己想跟他講但從未講的話,如體內潮水鼓動。
這段來自電影《卡露的情人》(Carol,台譯《因為愛你》)原著小說《鹽的代價》中二人分手時,卡露曾答應泰奈斯一星期後會回來找她,然後泰奈斯收到卡露的信,說為了奪回孩子,她答應律師不會再見泰奈斯。讀信後泰奈斯一個人開着車愈走愈遠,在陌生的城市找工作留下來,並沒有如卡露所願,立刻回到紐約見她。
小說寫於1948年,當時Patricia Highsmith剛完成首本小說《火車怪客》(Strangers on a Train,後來被希治閣改編成電影),正在經歷憂鬱期。聖誕臨近,百貨公司招募售貨員,Highsmith需要錢看心理醫生,於是去玩具部當臨時工。相當「臨時」,她只幹了兩個半星期。
在人山人海的假日狂潮中,一個早上,一名穿貂皮大衣的中年金髮女人走進來,向她買了洋娃娃,付錢離去。這偶遇叫作者感到接近「暈眩」又「興奮」(見《鹽的代價》作者後記),她私自記下了顧客的姓名地址。當夜回家在筆記本上把《鹽的代價》整個故事寫出來,翌日醒來發現自己發高燒,得了天花。後來她特別去尋訪女人的房子,途中還要灌酒壯膽,在房子周遭守候但始終沒有再見到她。
Highsmith決定以筆名Claire Morgan發表《鹽的代價》,但她的出版社Harper and Bros.卻拒絕出版,至1953年此書以女同性戀廉紙小說(lesbian pulp fiction)的面貌面世,竟賣出近100萬冊。在往後三十多年,她仍然拒絕承認這本書是她寫的。作者在1984年小說再版時補上後記,說她每星期都收到十至十五封讀者來信:「那年代的曼哈頓,同志酒吧是某處的一道暗門,去酒吧的人會在前一個或後一個地鐵站下車,以免被懷疑是同性戀。」
向「逝去的世界」致意
在2015年4月康城影展《卡露的情人》記招上,當製作團隊被問到同志平權自上世紀50年代至今經歷了怎麼樣的轉變,演卡露暨電影監製之一的姬蒂白蘭芝率先答:「目前仍有70個國家視同性戀為非法……我們活在保守至深的年代,如果我們不面對這現實,我們是非常愚蠢。」
這不是一部愚蠢的電影:色調、服裝、佈景、音樂的精準設計;演員及場面調度對節奏的掌握;十六米厘菲林特有的粗微粒加上微微軟焦的攝影,還有最重要的,導演Todd Haynes對歐美同志電影歷史的回眸與指涉:敘事叫人想到男同經典Brief Encounter(1945);泰奈斯神經兮兮的塑造有《我聽到美人魚歌唱》(I've Heard the Mermaids Singing, 1987)的影子;兩人的身體碰觸與凝視叫人想到《沙漠之心》(Desert Hearts, 1985)及BBC電視劇《婚姻特寫》(Portrait of a Marriage, 1990);性愛場面明顯向《我、你、他、她》(Je, Tu, Il, Elle, 1976)致敬(在紐約電影節《卡》片放映前,導演特別把是次放映獻給剛去世的《我、你、他、她》導演Chantal Akerman) ,等等。這些不但讓導演的同志社群死忠粉絲過足癮,更在在提醒觀眾,電影向「逝去的世界」致意。逝去的,包括委婉文雅的對白與身體語言,各種無法言說的,話語間的沉默,對「愛情」發酵與矛盾的想像,面對自身的改變及生命不能改變的誠實,爭取活出來/活下去的迫切、能耐與勇氣。
體現今天仍然保守的時代面貌
電影無疑努力呈現小說的時代,但鮮有評論提及,電影如何更體現了,今天時代的面貌。保守至深的年代。小說中二人經歷的障礙,不單來自同性戀這道暗門──這反而是二人最坦然無懼的部分,更來自二人的年齡及階級差異。小說中的泰奈斯大概是剛成年的19歲,卡露好友Abby第一次見泰奈斯時就問她是否夠歲數抽煙,害卡露立即站出來為她護航。卡露與她的互動處處充滿母女的暗示,連送她的襯衫也多買一件一樣的給女兒。泰奈斯探訪卡露的家,泰奈斯喝的,不是電影中的酒和茶(小說中當然也充滿不同種類的酒),而是卡露為她貼心準備的,一杯暖牛奶:「如骨如血,鮮暖如肉身,像石灰味淡無鹽卻活生生若胚胎」,小說這樣形容這杯東西。
小說中,泰奈斯六歲喪父,母親在她十歲時改嫁。她在孤兒院修女的養育下長大,她對卡露的情愫叫她不斷憶記懷念至深的修女。泰奈斯的年幼、無家又擔憂生計(為了買禮物給卡露而必須典當男友信物;小說中不斷出現不同數目的價錢)──她多重的弱勢身份,與卡露的中年與中產之間形成強烈對比,這些都是二人相互吸引又導致龐大焦慮的來源。當卡露信中坦言她不得不向律師妥協,泰奈斯立即以為被背叛,以為她寧要孩子不要她。在她眼中,自身與卡露的女兒,有一種競逐的關係。
由於小說從泰奈斯的視點出發,對她的穿著及性別氣質着墨不多,但卡露送給她的是男性化的「麖皮/絨面襯衫」,二人親密時卡露還特別要她穿上,猶如悍婆命令小T般的調情。小說中的泰奈斯雖然年輕又雖然是T,卻早已跟異性有「兩三次」性經驗,這點在泰奈斯第一次坐上卡露的車時就和盤托出;泰奈斯在握住卡露信的同時也想到里察。電影卻刻意強調泰奈斯拒絕里察及丹尼的性接觸,她堅持不肯「做全套」(gone all the way)成為她與里察爭吵的重點,二人關係的疙瘩。
同運丟掉的真實欲望與想像
過去40年,全球同志平權運動如何重構了我們對(同性)欲望的接收與想像?當一些再現變得看似更容易的時候,什麼卻變成不再可能?六十多年前,小說作者不敢/能承認她寫了《鹽的代價》這本暢銷書;今天,一個以酷兒主導的創作團隊在跑影展時說他們不太擔心在商業發行時會遇到審查。時代看似進步了,但電影把跨代戀、二人的性別及階級差異刻意淡化,也把泰奈斯複雜的性、感情與欲望馴化,為了成就一個更單純的、女同戀人反抗異性戀男權壓迫的愛情故事。
白蘭芝本來企圖顛覆歐美中心主義的答話不幸只鞏固了主宰同運的世界觀:讓我們齊來追上歐美的進步。今天我們的年代保守至深,不(單)是因為仍然在許許多多國家,同性關係被視為非法,而更因為在那些同志被認為最去污名──最「驕傲」的地方,為了換來這「驕傲」,把更多真實的──如得天花高燒一樣的──欲望與想像,及看來不「平等」的關係壓抑、丟掉,把更多的弱勢身份排拒於敘事以外,為此我們共同付出了龐大的,鹽的代價。如骨如血,鮮暖如肉身。
(游靜,學者、文化評論人、詩人、散文、小說作家,著有《另起爐灶》、《裙拉褲甩》、《好郁》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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