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當中沒有誰可以代表其他人。」在4月17日巴黎共和廣場(place de la République)上的全民大會中,台上一名社運分子提出這個說法,在場群眾舉起並搖動雙手,表示贊同這個直接民主的精神。
共和廣場由3月31日以來,歷經多次警察驅趕,民眾仍然於傍晚聚集廣場,參與「不眠之夜」(Nuit debout)的行動,4月11日這週起,運動擴展至下午開始,直到晚上。所謂「不眠之夜」,是法文的日常用語,指晚上沒有躺下來,有徹夜難眠之意。英國《衞報》譯成rise up at night,因當中法文debout(英文rise up)亦有站立、挺身、不屈和勇敢的意思。因此,Nuit debout這個名稱,同時寓意人民不屈和反抗。
這場持續了半個多月的運動,已擴展到法國、西班牙和比利時等國超過一百個城市。著名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David Graeber)認為,法國的「不眠之夜」繼承了2011年以來反抗全球1%權貴統治的佔領華爾街運動,是99%人民團結起來,對抗巴拿馬文件所披露的1%權貴。到底這場運動為何在這個時刻發生?是否對巴拿馬文件的即時回應?對當下仍處於恐襲後「緊急狀態」的法國社會,有什麼意義?
反對緊急狀態箝制言論
首先,根據筆者在共和廣場跟社運分子(militants)的訪談,「不眠之夜」這場運動並不是對巴拿馬文件的即時抗議,也不是民眾突然自四方八面前來而成的,而是本年二月起一群社運分子開始構思的行動。此行動承接了三月多次反勞動法改革(code du travail,或稱loi El Khomri)的動員,目的在於建立人民自由議政和抗議政府的空間。共和廣場上設有接待處(accueil),免費派發不屬於任何政黨的民間團體刊物,同時向前來的市民解釋為何集會,每日的流程(如全民大會、各委員會的報告和討論,以及全民大學的課程等)。
其中一名社運分子對筆者說,集會希望體現直接民主。因為越來越多人不滿近30年來法國的政治和社會──政黨脫離人民切身的問題,社會由大財團控制,法國民主受到威脅。他們認為,這次集會並不是專門抗議巴拿馬文件所針對的逃稅權貴,也不是純粹抗議政府提出的勞動法改革,而是希望令人民在廣場上聚會,共同討論法國社會現有的問題,解放人們日常生活的話語,令政治辯論成為生活。
自從去年11月巴黎恐襲後,法國總統奧朗德(歐蘭德)頒布「緊急狀態」,政府有權完全禁止遊行和集會。過去數月,民間多次發起反對「緊急狀態」的集會,批評政府以國家安全為名,限制人民言論自由為實,但行動均受政府嚴密管制,甚至禁止。
去年11月底,民間團體發起反對氣候峰會(COP21)的遊行和集會,政府強行驅散示威者,向國際社會營造了法國的美好形象,促成國際處理氣候問題上邁進一步,然而卻引起民間團體和示威者的巨大不滿。「不眠之夜」在共和廣場舉行,那裏原本是政府有意營造悼念恐襲死難者的地方,現在民眾卻通過集會,改變了這個空間的意義,變成人民自行管理的地方。在這裏可以批評政府和政黨,也可以公開抗爭。
「有大會,無代表」
幾個月來,社運團體不滿政府藉反恐遏制言論自由,於是在2月23日一場電影放映會後,萌生了在3月31日佔領共和廣場的念頭。他們這個想法,來自2011年的佔領華爾街運動和西班牙的義憤者運動(Movimiento 15-M,又稱為movimiento de los indignados),不跟任何政黨合作,主張人民自發參與。
2月23日,左翼報紙Fakir記者François Ruffin放映了其最近拍攝的記錄片《多謝老闆!》(Merci patron !)。電影諷刺法國大企業酩悅.軒尼詩-路易.威登集團(LVMH),為了減輕成本,把法國的工廠遷移至波蘭和馬達加斯加等地,因而大量解僱工人,反映了法國工業外移和失業的社會問題。電影同時呈現工人借助虛構的工會行動,向企業成功追討培償和重奪職位。整個3月,法國民間社會不斷發動抗議勞動法改革的遊行和罷工。直至3月31日,正值全國工會、學生組織和民間團體遊行和罷工的日子,社運團體決定在遊行後,呼籲民眾不要回家,前來共和廣場,一起觀看和討論《多謝老闆!》,藉此引起民眾關注資本家如何造成社會不公義。
這群社運分子成立了「凝聚鬥爭」聯盟(Convergence des luttes),顧名思義,就是要連結不同的社會抗爭,令佔領共和廣場的民眾可以了解到不同的抗爭議題,壯大抗爭力量。其中一名成員就是著名的左翼經濟學家弗雷德里.洛爾敦(Frédéric Lordon),他一直批評資本主義對工作的扭曲,反對歐盟不公平對待希臘債務危機。同時,「凝聚鬥爭」聯盟發動文宣工作,建立電台和電視,直播全民大會討論,鼓勵民眾用手機程式Periscope直播,令法國和全世界都可以進入「不眠之夜」,超過2011年那些佔領運動在網上傳播的效應。另外,聯盟每天都會記錄全民大會的討論和表決結果、所收捐款和各委員會的報告,上載網絡供人瀏覽。
由此可見,雖然「不眠之夜」強調民眾自發參與,但實際上有賴社運團體策劃,才得以在短時間內組織全民大會所需的物資,準備持續抗爭。用香港流行的說法,就是「有大台」,但「無代表」──沒有任何工會或學生領袖可以代表群眾,因為每個人都需要參與討論和表決,這是代議民主不會做的事,而現在直接民主就在廣場實現了。
因此,「不眠之夜」這場運動並非像2014年香港的雨傘運動那樣,具有單一目標。它也不是用來取代其他抗爭方式,其本身意義就是要令群眾自我組織,促進各種抗爭的交會,通過廣場上的委員會、大會討論、音樂會、普及大學(Université populaire)和自發的聚會,令更多人投身抗爭。洛爾敦認為,「不眠之夜」的意義在於連結城市的年輕人、知識分子、工人和民眾,這樣才能令各自的抗爭不容易被政府打敗。
按運動目前的形態來看,與其說「不眠之夜」是進攻1%權貴的行動,不如說是團結99%人的行動,是防禦社會精英和資本家奪走人民自決的堡壘。
「不眠之夜」看似沒有馬上挑戰權貴,但並非毫無效用。它第一個效應,相信是有助鞏固反勞動法的運動,因為政府一直企圖緩和這場抗議運動。一方面,法國政府跟學生組識會談後,為了回應青年對就業問題的不滿, 4月11日總理瓦爾斯(Manuel Valls,台譯瓦爾)就公布一系列援助青年的措施。措施包括增加高中生的獎學金10%,為文憑畢業生提供四個月的資助,改善他們求職期間的生活。目前法國18至24歲年輕人的失業率為23.3%,這些措施能否真正改善青年失業和貧窮問題,言之尚早,但至少可局部緩和青年對勞動法改革的不滿。
和平抗爭團結群眾
另一方面,警察多次在清晨時分驅趕「不眠之夜」的群眾,但群眾在傍晚又回到廣場。有部分群眾曾到巴黎第六區堵路抗議(4月6日),要求警察釋放被捕遊行人士,又到第十一區(4月10日)總理瓦爾斯的住所抗議,沿路焚燒垃圾和破壞商店。警察企圖驅散廣場上的人群時,有群眾與警察發生衝突(4月16日)。警方批評這些滋事分子為破壞者,意圖譴責「不眠之夜」會引起暴力行徑,引起公眾對「不眠之夜」的壞印象,分化支持者。全民大會曾討論應否採取暴力行為來抗議,但大會並無共識。為了維持參與群眾的團結,暫時議決設立接待和平靜委員會(commission accueil et sérénité),鼓勵更多參與者採用和平方式抗議。本週日4月24日,「不眠之夜」更安排了一整天的活動,與參與者共同思考暴力的各類現象,警察、政府和和社會體制有哪些暴力,讓人們看到社會抗爭的必要。
香港的「本土勇武派」也許會質疑「不眠之夜」的和平抗議方式,視之為無效的抗爭。事實上,法國三月多次反勞動法改革的抗爭,當中有些人破壞銀行提款機和商店,被警察推撞,繼而雙方激烈衝突,事後數十人被拘捕。這在民眾看來是示威經常出現的暴力場面,並無因而改變反勞動法的形勢。反而是民眾集體地佔領廣場,被驅散後又再聚集,這種態度令「不眠之夜」成為反勞動法運動的一個據點,多次學生發動的遊行均以廣場為起點,又以廣場為聚集和討論的場所。
這其實反映了,暴力行為之所以出現,出於政府強硬推動法案、群眾憤怒無處渲洩的後果,但並不能體現民眾對直接民主的渴求。他們讉責警察對群眾的挑釁,主張和平的集體行動,才能令更多群眾願意前來參與全民大會,鞏固抗爭的群眾。可以說「不眠之夜」持續,甚至醞釀全民罷工的行動,才能有效地阻止勞動法改革。(註一)
政治的不明飛行物體
「不眠之夜」初出現時,被一些傳媒稱之為「政治的不明飛行物體」(ovni politique),因它將會如何影響法國的政治局勢,目前仍然不清楚。「不眠之夜」跟西班牙的義憤者運動極其相似,而且新左翼「我們可以黨」(Podemos)亦有成員到巴黎支持,因此許多人提出,「不眠之夜」會否發展成法國新的左翼力量,改變政治版圖?
要回答這個問題,恐怕言之尚早。事實上,由2011年義憤者運動,到「我們可以黨」在2014年首次參選就大勝,今天成為第三大黨,中間經歷了四年時間;而到下年五月法國總統大選,不過剩下一年。
右派政客普遍對「不眠之夜」漠不關心,甚至主張警察清場。事實上,參與者普遍左傾,而且反對勞動法改革,因而傾向反對執政社會黨。至於他們會否加強了左翼陣線(Front de gauche)以至極左的支持度,目前尚未有足夠證據斷定,因為政黨立場一直不在議程上面。
從全民大會的內容來看,平日較少受關注的社會抗爭議題都得到討論,如監獄侵犯人權的措施、移民受到不公平對待、氣候問題、巴西民主問題、贊比亞和尼日利亞的社會公正問題等,有望做到「凝聚鬥爭」的目的。加上,部分群眾和學生也會去不同地方支持抗爭,由此引發更多人參與各類社會抗爭,如4月12日就有約200名集會學生和群眾到聖拉扎爾(Saint-Lazare)火車站,聲援火車工人抗爭。
直接民主衝擊政黨
比利時社會學家杰弗里.比利耶(Geoffrey Pleyers)認為,我們不應把社會運動的成敗視為政黨選舉的成敗,也不應把義憤者運動等同「我們可以黨」。事實上,義憤者運動有很多在地運動並沒有加入政黨,參選角逐政治權力,但仍然持續地抗爭,改變了地區的面貌,如設立多達120個地區全民大會、運用空置土地建立社區種植園圃,與成立注重生態平衡的農業合作社。加上,很多地區社會份子對「我們可以黨」有不少批評。他強調,社會運動的力量在於不斷擴大各種鬥爭的層面,感染更多群眾來參與。佔領華爾街、義憤者運動和「不眠之夜」三者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參與者不滿傳統政黨的組織方式,不滿代議民主缺乏人民參與和向人民問責。
「我們可以黨」之所以在兩年內成為西班牙第三大黨,因為它參考了直接民主的方式,增強成員參與,令更多原本不是專業政治家的人願意投身抗爭和競選,令政治人物年輕化。(註二)換言之,義憤者運動在數年間衝擊了傳統政黨的組織方式,政黨必須回應民眾對直接民主的訴求,左翼的年輕化同時會帶動右翼的轉型以面對競爭。
有趣的是,在2014年經歷了大型社會運動的香港和台灣,我們也可以看到類似的現象。台灣的「時代力量」,香港的「青年新政」和新成立的「香港眾志」等,都可以看到政黨帶有最初對社會運動的關注、政治人物年輕化和非專業化。值得觀望的是,「不眠之夜」運動持續下去,能否推動政黨更新,採納更多直接民主的組織方式?
號召全球抗爭,需在地連結
在法國的脈絡裏,「不眠之夜」運動同時希望促進社會平等。一方面,4月13日起,巴黎郊區聖坦尼(Saint-Denis)終於開始了「不眠之夜」。從這個角度來看,值得關注的是,在充滿社會排斥和族群怨恨的郊區,「不眠之夜」運動能否令更多民眾跨越膚色和宗教團結起來,養成直接的民主經驗,甚至改變社會不平等的面貌?
另一方面,運動的第十天起,在廣場上設立普及大學,由不同專業的學者參與小組討論,令知識走出象牙塔,主題包括法國大革命、1968社會運動、法國殖民歷史、女性充權、東歐共產歷史、極右歷史等。參與其中的歷史學家Ludivine Bantigny認為:「我們在這裏並不是要去教育人們,我們建基於以下原則:所有人都可以運用某些跟其職業、處境、熱情和多樣化行動相關的知識。」
目前,「不眠之夜」呼籲5月15日為國際行動日,發起「全球站起來」(Global debout),號召全球「不屈之民」團結一致地站起來。筆者曾到比利時布魯塞爾的「不眠之夜」觀察,人數遠比巴黎少,而且相對欠缺組織。國際大團結如果不至於淪為口號,各地的「不眠之夜」必須連結在地的抗爭,社會運動不是殖民計劃,絕不能「出口」。
(劉況,目前旅居法國和比利時)
註一:勞動法改革本身是個很複雜的議題,本文無暇談論。《人文雜誌》(l’Humanité)的特刊〈勞動法專題──一場歷史性的倒退〉(Loi travail : une régression historique)分析了法案全文,並提出幾個反對法案的關鍵理由:更容易辭退僱員、僱員可簽訂合約延長35小時以外更長的工作時間、勞動的彈性成為關鍵詞和削弱工會獲僱員授權的力量。
註二:Héloïse Nez, Podemos, de l’indignation aux élections (Paris: Les Petits Matins, 2015).
讀者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