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街頭出身的民主進步黨(簡稱民進黨),在台灣從戒嚴邁向民主化的時代裡,可說是聚集了最大的「反國民黨陣營」公約數。然而也正因為這個特性,注定了民進黨的組成,猶如中國三國時期的「討董十八路諸侯」,或日本戰國時代的「反信長包圍網」。其不僅影響了民進黨日後的內部運作方式,也使得民進黨作為一個政黨,與這些街頭上的戰友,處於一種微妙且有點尷尬的局面:似乎是朋友,但又不太親密;彷彿是對手,卻又沒那麼嚴重。
本文將嘗試從民進黨基層黨工的視角出發,呈現政黨與公民社會在互動上,各自呈現的思考特性與運作邏輯。
民進黨首次執政的「社運低潮」
西元2000年,陳水扁政府開啟了第一次的民進黨執政時期。儘管握有了行政權,但是在客觀環境上,國會無法過半的現實,則注定了「妥協」的未來。民進黨上台後,第一件與公民社會產生重大爭議的事件,就是核四停建。在時任行政院長的張俊雄宣布停建後,泛藍陣營立刻發動倒閣與罷免,透過國會多數堅持通過核四預算,並且促成了大法官釋字520號解釋;最後行政院同意核四復工。
這段過程,讓關注非核家園的公民團體,對民進黨的觀感產生兩種反應:不諒解但可接受,以及視之為背叛運動和理念。直至今日,儘管民進黨多次重申「非核家園」的政策理念,仍有相關公民團體以懷疑角度看待,甚至認為只是政客的假承諾。
另一個頗具代表性的運動,則是樂生療養院的保存。這場在民進黨第一次執政晚期的社會運動,最終以「參與群眾向行政院陳情未果,遭警方驅離」而在當時暫告一段落。自此,一派以捍衛弱勢、跨國串連的運動者,亦對民進黨敵視,直至今日。
回顧2000年至2008年,台灣公民社會自戒嚴時期以來發展出的三條運動軸線:獨立運動、環境保護、左翼陣營(從社會民主主義到國際主義、共產主義均屬之,本文擬不討論各流派異同)──其中僅有獨立運動,在陳水扁政府第二任期以降,與民進黨保持良好關係;其餘兩條軸線都在面對民進黨時,產生了正反親疏的態度分歧。例如環境運動與勞工運動,親民進黨的團體與反民進黨的團體,雖然運動方向原則上相同,卻對民進黨各自採取督促、鼓勵、批判,甚或攻擊的態度。尤其是基進左翼陣營,幾乎將民進黨視為「右翼資產階級民族主義政黨」,接觸就是為了鬥爭。
但總的來說,因為國民黨這個巨獸仍然存在,加之民進黨在施政上仍比國民黨來得進步與本土,公民社會對民進黨的批判力道較不強烈,從而形成所謂的「社運低潮」。
對比從前,2014年蔡英文第二度接任民進黨主席後,有產生什麼變化嗎?
蔡英文麾下的民進黨
每個組織都會因自身立場,對不同議題的優位性有不同判斷;但是在相當大程度上,只要組織領導人對組織有基本掌握,其態度都能發揮影響。蔡英文自成立小英基金會以來,特別重視跟公民社會(這裡指的不只是社運圈,還有新創業界、教育界等)的接觸與聯繫。在第二次接任黨主席之前,已經打下許多良好基礎,其對社運議題,也是持願意理解與同理的態度。
但在另一方面,蔡的個性也是公認的非典型政治人物。她不喜歡開支票,也不會為了討好而說場面話。在選前與七大工商團體的座談會上,對於引起爭議的第五題「如何降低企業法定勞動成本」,蔡也直言:企業要加薪才能吸引人才。
受此影響,民進黨在接觸公民團體時,無論該團體的立場是否與民進黨貼近,除非倡議內容與黨政策原則一致,否則幾乎不會輕率做出承諾。當然這會招致「官腔」或「虛應故事」的批評,但民進黨作為準官僚機構,處理陳抗也是一種行政事項,每接受一次陳情,都需向上提報;在網路與公民記者如此發達的時代,資訊在網路媒介散播迅速,也很難有「黑箱」、「吃案」的機會。從基層黨工的立場,更不可能有類似舉動。跟官僚系統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公文」是一種護身符。
另一方面,這也是為了維持黨在政策制定上的主體性與一致性。
政黨與公民團體的邏輯與介面
政黨與公民團體最大的不同,在於其處理議題的目的性。政黨,特別是有執政可能的政黨,第一目標就是取得政權。政權的取得過程不僅需要理念,也需要在利益結構的糾葛中,找到能突破的空隙。以民進黨的立場,社運議題是「公眾議程」(public agenda)的一種,但不代表是「政治議程」(political agenda)。這兩個概念大致取自行政學,前者意指引起社會輿論關注的重大議題;後者指需要以政治過程解決的議題。原則上,只有相當層級的政治議程,才需要由黨中央或黨主席來回應。
相對於此,以議題為導向的公民團體,若是希望能與政黨互動甚至合作,關鍵就在於該團體的主要倡議內容,是否已經從公共議程轉化為政治議程,而且是較重要的政治議程。這種陳述或許予人一種過於權謀或算計的觀感,但這卻是真實的政治運作邏輯。如果我們同意「時間有限,必須優先處理重要事務」,其實就不難理解政黨的思考。
但,什麼是重要事務?公民團體將自己的倡議視為重要事務,但政黨則將這些視為邁向執政的阻力或助力。另一方面,隨著倡議內容所具備的重要程度或「理念純淨程度」(也就是堅持倡議內容不可妥協的程度),公民團體往往容易將與之互動的他者,視為是戰友、內部矛盾或主要敵人。
實務上,民進黨往往是不夠進步、需要鞭策的一方,而作為相對進步的公民團體,則是來督促的。我們常用「包袱」來解釋政黨的不夠進步,什麼是包袱呢?其實就是政黨與社會團體利益的結合程度,以及社會的主流觀感;換句話說,就是資源與選票。理念當然能爭取選票,但絕對不足以爭取到能執政的選票,特別是理念間往往相互衝突。一旦理念與利益結合,就更複雜了。茲舉一例:核能是種理念,太陽能也是種理念,但除了理念之外,這兩者都是產業。
高舉理念的倡議團體,在行動上最沒有包袱,但也因為其議題單純與理念帶來的道德優位,最容易透過貶低交手中的他者來證成己身的進步。從「落實理念、改變社會」的角度來看,這是離目標最遙遠的作法。以修法為例,想通過一個法案,就必須爭取到過半委員支持,當某個團體只是一再抨擊立法委員不夠進步,而不去嘗試遊說,或努力將議題帶成風向明顯的政治議程,結果必然是徒呼負負。有些團體不但怪立法委員,連整個台灣社會都怪進去。
還有一種較接近於政黨的團體,不見得將他們的倡議當成目的,而是作為團體或個人發展的手段,也就是透過議題累積運動能量或政治資本。這類型的團體,往往採取極化的對立手段,與被抗議者堅壁清野。倡議成功了,完全是自己的功勞;倡議失敗了,過程中也獲得媒體的曝光或運動資歷。這時候,民進黨作為一種被消費的對象,其實也不好多說什麼。
克勞塞維茨魔咒與「政策窗」
吳介民在談論台灣社運圈困境時,曾提出「克勞塞維茨魔咒」一說,指出「民進黨保守化」與「社運圈能量被吸納」的一些可能原因。吳文所點出的重點是,民進黨的保守化來自於主觀選擇,將選舉總路線置於運動路線之上;同時因為國民黨勢力的持續存在,讓公民社會的主流論述仍停留在以「反國民黨」為主軸,壓迫到環境或勞動議題的空間,促進了二元對立的保守氛圍。
然而社運與政治間的目的及手段關聯,是否能從另一個角度來倒換?公共行政學中有所謂的「政策窗」概念,意指政治議程的啟動或重大政策的推行,需要政治條件與社會條件的配合。從公民社會的立場來看,總希望透過一次又一次議題帶動,讓國家變得更為理想。議題的帶動,就是透過「議程設定」將公眾議程轉化為政治議程;議題的落實,就是將理念化為政策與法律,對社會產生規範或推動的效應。
以都更為例,對於都市更新的法規與政策制定,政府部門與學者都有各自的主張,對於現行的規範也有不同的修正意見。但是要直到重大社會案件(如文林苑)引起輿論強烈關注,政府部門(包括行政與立法)才有相對積極的動能檢討修正方向,甚至連司法部門都會表態(如釋字709號)。這就是一個典型的「政策窗」。
以此觀之,社運若不侷限在單一議題裡,勢必會持續存在於各種事件中。鑑於上述提到的運作邏輯,政治圈縱使會吸納社運的能量,卻也不可能完全取代社運。這兩者會以永恆的競合關係,帶動社會的進展。
2016,政治與社運地景展望
相較於民進黨第一次執政,2016年的局面在客觀結構上有巨大的不同。國民黨在國會席次的驟減與民進黨的過半,導致民進黨在實踐其競選主張上,再也沒有任何可推託理由。
近期隨著林全內閣人事的漸次曝光,相關部會首長或政委的過往,也面臨公民社會的檢視;對於民進黨在野時期所聲援的社運案件,此時也因勝選之故,成為檢視新政府的標竿。林內閣一方面吸納知名社運人士進入內閣,一方面仍讓「親開發派」位居要津;意識型態的衝突,必然是新政府不得不面對的問題。簡言之,在野時期呈現出的「左翼進步色彩」,會持續成為新政府的施政方向,還是僅為曇花一現,將會決定民進黨在公民社會(特別是希望能建立公平正義國度的天然獨世代)心中的「賞味期限」有多久。
目前的最大在野黨國民黨,以其長期反社運的立場,很難如民進黨一般,藉由親近進步議題而獲得再起可能。由於轉型正義、不當黨產處理條例等法案,在國會內通過幾乎已成定局,國民黨黨產勢必將面臨徹底的檢視與歸公。當黨產消散,過去聚集在國民黨麾下的保守派系,恐會由其他性質類似的政治力量吸收,在重新匯聚包裝後,形成一股與跟民進黨抗衡的勢力。
在本次選舉中參政的進步勢力或本土勢力,在本文寫作的時刻,正面臨己身定位再確認的困境。有的勢力「政治化」的太快,有的卻持續保有鮮明的「社運路線」。對於這些勢力來說,政黨這個名號顯然令人困惑。定位的困惑,將造成不同程度上,對社運力量的吸納或拒斥。相對於民進黨各派系系統性與計畫性的新陳代謝與「組織化」,這幾個新興小黨,反而會在民進黨第二次執政時期的社運發展中,扮演更關鍵的角色。掌握的好,可以參照民進黨的歷史擴大力量;掌握不好,泡沫化便是必然下場。
在2018年地方選舉之前,可以確定的是,民進黨為了解決國民黨遺留下來的問題,會與公民社會維持著一段詭異的「觀察期」。這段期間不但會影響2018選舉的走向,而選舉的結果,也將反過來預示台灣社會將進入穩定的發展階段,還是新一輪的理念戰國時代。
(陳子瑜,前民進黨社運部副主任,現任國會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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