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民主共和兩黨總統大選初選峰迴路轉。原本在民主黨被視為穩操勝劵的希拉莉(台譯希拉蕊),雖然已有領先優勢,卻仍被自稱民主社會主義者、在美國政治光譜中被視為極左的桑德斯(Bernie Sanders)步步進逼。至於共和黨,本來被專家一致視為玩幾個月便一定洩氣的特朗普(川普),竟然在初選遙遙領先,拋離其他有黨內建制大老支持的候選人。
兩大黨的初選令政治評論界眼鏡碎滿地,歸根究柢,是因為兩黨自1960年代起建立起來賴以取勝的「選民聯盟」(選民版塊),正在經歷不同程度的裂變甚至崩解。而美國的種族問題,乃是當中關鍵。
民主黨在克林頓(柯林頓)和奧巴馬(歐巴馬)帶領下贏得白宮,靠的是經濟平等、文化多元、性別種族平權的綱領,吸引到開明白人和少數族裔組成的選民聯盟。共和黨的尼克遜(尼克森)、列根(雷根)、大小布殊(大小布希)能夠取勝,則是靠其高舉自由市場維護商界利益,以及強調白種人主流、反對文化多元的取向,贏得中上層富人和草根保守白人的支持。
要理解民主共和兩黨這兩個選民聯盟的歷史源流,最佳讀物是普林斯頓大學社會學系的族群問題專家 Douglas Massey的《自由主義的復興:新世紀的自由主義視野》(Return of the “L” Word: A Liberal Vision for the New Century),和《經濟學人》雜誌前美國編輯 John Micklethwait及Adrian Wooldridge的《右翼美國:美國保守派的力量》(The Right Nation:Conservative Power in America)。
20世紀中的「新政聯盟」霸權
Douglas Massey認為,自由主義鼓吹政府通過種種積極措施,讓不同膚色、階級、性別、性取向的公民,在各政治、經濟與社會領域享有平等機會。美國由立國到1970年代中的200年,乃自由主義通過解放黑奴、反壟斷立法、婦女普選權、南方平權而不斷挺進的歷史。
20世紀初,民主黨以下層白人的支持為基石,對東北部壟斷資本展開猛烈攻擊。他們提出通過制約富人、扶助窮人,以達至人人機會均等的改革綱領,推動了一系列反壟斷法案,以及保障工人和婦女權利的法例。1930年代,羅斯福的新政(The New Deal)大幅拓展福利和政府對企業的規管,是自由主義的極致。但當時民主黨沒有理會南方白人剝奪黑人選舉權,甚至組織三K黨殺害黑人等事件。
20世紀中,美國北部、中西部的白種工農,和內戰後一直對共和黨心心不忿的南方白人,在每次選舉均組成堅實的「新政聯盟」(New Deal Coalition),令民主黨在選舉屢獲大勝,並長期控制國會。後來,共和黨人要抄襲民主黨綱領,支持高稅、高福利、規管企業的大政府政策,才能獲勝。
「南方戰略」與「新右聯盟」崛起
1950年代,南方黑人的民權運動風起雲湧,民主黨將「結束南方各州種族隔離」的主張加入綱領,以獲取越來越重要的黑人選票。1960年代﹐民主黨的甘迺迪與詹森主政下,通過種種平權措施,令南方黑人權利大幅提升。
平權立法刺激起一股新的右翼保守力量,在南部與西部的白人小農、小企業家與工人階級間崛起。1960年代的民主黨人,在推廣種族平等的理想時往往急於求成,一味依賴聯邦政府法令等自上而下的高壓手段。在平權措施下,利益受損的中下層白人卻開始察覺到,最積極推動平權政策的民主黨精英,很多都是言行不一的偽君子。例如他們主張黑人無拘無束地進入公立學校,與白人小孩共同學習,但私下卻恐慌地將子女送到純白人的精英私校。
急速和自上而下平權的政策,激起了反彈,造就了一批對聯邦政府恨之入骨,更對那些被視為虛偽的自由派精英看不順眼的「白種怒漢」(angry white men)。這群怒漢,就是新右翼運動的社會基礎。
新右運動反對平權政策,主張聯邦政府全面撤出地方百姓生活、重建家庭價值。自1970年代起﹐,新右運動以中下層白人社區的鄰里團體、地區教會、槍會等為其主力軍,在南部和西部內陸腹地的無數窮鄉僻壤與小城鎮中紮根。
在1968年尼克遜競選總統時,共和黨富人精英已看準了南方白人對民主黨的不滿,有組織地展開其「南方戰略」(Southern Strategy),拋開解放黑奴的創黨源頭,通過聲稱保護白人文化主流,向深感被民主黨出賣的南方白人招手。內戰結束(1865)到1960年代,南部各州在每次大選中都是民主黨的票倉,但自1960年代末起,卻逐步成了共和黨的重要票源。1968年尼克遜贏得大選,便是這個富人加草根白人的新右同盟的初次勝利。
之後三十多年,新政同盟中的南方白人大舉轉向新右同盟,帶來了列根和小布殊的大勝,更令共和黨自1990年代起長期控制國會。這迫使民主黨在1990年全面右轉,擁抱自由市場和推動縮減福利改革。
奧巴馬「新世代聯盟」崛起與分裂
最近三十多年,不少原本在東岸、西岸的自由派年輕中產白人精英,移居到南方和中西部的新興高增值產業地區。這個人口變遷,令一些新右同盟原本佔優的共和黨紅州,如維珍尼亞(維吉尼亞)、北卡羅萊納等,轉為更傾向民主黨的藍州,讓奧巴馬得以在2008年大選翻盤,憑着開明白人與少數族裔組成的新世代選民聯盟勝出。
今天民主黨桑德斯對希拉莉形成威脅,體現出這個新世代選民聯盟的分裂。這次初選中希拉莉大勝的州分,都是黑人和拉美裔佔民主黨選民較大比例的南部和西部州,如北卡、南卡和內華達。桑德斯取勝的州分,則是白人佔民主黨人口多數的州分,如幾個中西部和東北部州分。
事實上,桑德斯雖然號稱激進,但不少黑人民權人士,都批評他只講階級不講種族。司法系統對黑人的不公對待,以及針對黑人的警察暴力,在今天自由派圈子均是十分火熱的議題,桑德斯都只是輕輕帶過。出席他集會的群眾,通常都是「白過白砂糖」。更有趣的是,桑德斯在禁槍議題上,一向站在較保守右翼的立場,支持槍權。而在美國的政治語境,槍權往往與白種人擁槍自衛、防範罪犯(通常被想像成黑人)的意識,有緊密關聯。他在2007年更在參議院站在反拉美移民保(白人)工人飯碗的立場,投票反對移民改革法案。
桑德斯主打的大學免學費議題,對黑人等少數族裔來說,更是搔不着癢處。因為少數族裔社區面對的問題,是中小學破敗、毒品經濟、警察濫捕等造成的種族巨大成績鴻溝。這些十分種族導向的問題沒有解決,就算所有大學全部免費,大學教育對很多少數族裔來說,仍是望塵莫及。桑德斯代表的,其實是「白人的社會主義」(socialism for white people):經濟上進步,但文化上單元。
特朗普與「新右聯盟」的崩解
至於共和黨陣營,特朗普崛起,乃乘着共和黨白人選民對黑人總統任職八年的仇恨。在這次初選之前,特朗普從風光商人民主黨金主,遙身一變成為右翼政治領袖,始自奧巴馬當選後在仇黑白人中間的「出生質疑運動」(Birther movement)。
這個運動聲稱奧巴馬其實並非在美國領土出生,所以在法律上沒有資格當美國總統。而川普就是不斷在主流媒體散布這個陰謀論的主要人物。雖然白宮方面一早已經發布文件證明奧巴馬在夏威夷出生,是有資格當總統的自然公民,但這個運動還可以持續,證明它體現的,純粹是白人社群中無法接受少數族裔當總統的情緒。
特朗普惹毛共和黨建制精英的,不是他的仇很少數族裔立場,而是他主張在美墨邊界建立圍牆、將非法居留的拉美移民全部趕出境。引入拉美移民,一直是美國商界樂見的,因為這有壓低工資之效。小布殊當政時,曾在商界支持下推動移民改革,企圖為沒有正式身份的拉美工人,提供獲得綠卡和公民權的途徑。現在特朗普聲稱要送走拉美移民,在共和黨草根獲得巨大支持,體現了共和黨白種怒漢與資本家兩個組別選民的撕裂。另一個惹惱建制派的理由,是其主張美國停止軍事支持盟友;這將嚴重損害美國商界利益,甚至是軍工界利益。
這次民主共和兩黨初選,表面上看似混亂胡鬧,實際卻折射出兩黨選民聯盟的分裂重組。最後結果會怎樣,不單左右11月的總統大選,還會對美國今後的長遠政治發展,帶來深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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