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他可能是今年你見過最誠懇的香港導演:翁子光

從童年生活,到王嘉梅案,從孤獨體驗,到個人存在,《踏血尋梅》導演/編劇翁子光,挖掘角色的同時不斷拷問自己。他選擇信仰電影,回應現實。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讀書時間

【編者按】2016年1月18公佈的「2015年度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得獎名單」,《踏血尋梅》獲得最佳電影、主演白只、春夏分別獲得最佳男演員、最佳女演員。1月29日公佈的「第35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的入圍名單」中,《踏血尋梅》更入圍了包括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編劇在內的13項提名。

以香港真實案件改編的電影《踏血尋梅》,碎屍、兇殺的真相層層展開之際,滿溢的是人性的孤獨、生命的渴愛。今年1月,香港三聯出版的新書《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電影《踏血尋梅》創作紀錄及原著劇本》中,收錄了電影創作紀錄、原著劇本、以及郭富城、春夏、白只、金燕玲、杜可風、張叔平、廖慶松等多位電影主創的深度訪問。

「記得有個內地同行說,電影人可以不講真話,但不能講大話,」在這本書的分享會上,導演、編劇翁子光說到,「我不是幫當事的殺人者翻案。沒有消費、剝削這個事件。這部戲有我的尊嚴。」回應社會的真實問題,這是華語電影十億票房層出的今天,一種並不容易的選擇。捕捉最深黑暗中,透出的一絲光,是這部戲最為動人之處。

翁子光創作電影的同時,也是影評人,擅長文字表達。在《看得見風景的房間》第一部分,他講起自己和《踏血尋梅》的緣分,成長經歷,對孤獨的體會。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電影《踏血尋梅》創作紀錄及原著劇本》

出版時間:2016年1月

出版社: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作者:翁子光

「踏血尋梅」四個字,命中註定是要等待的。

我的第一部戲叫《明媚春光》,是當時的心境,也印證了當時我身處香港的微妙心態,時為2007年,香港回歸中國十年,我們的生活有了什麼改變?時光明媚?香港人在想什麼?錯過了什麼風景?追求的跟冀望的,是否一樣?

當年寫的故事,就是寄情於人,折射我們的城市,我們的社會氣氛,像是濃濃迷霧,不見五指。幾乎不再相信生活,只相信生存的本能,繼續在沒方向地走,像戲中的陳健康和陳錦,兩個北上男人(男孩)的故事,說兩代人,也說香港命運。

至於《踏血尋梅》裏的佳梅,其實是在重複電影的命題,有人說一個人其實一輩子是在拍同一部電影,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樣,但我已經在重複拍同一部電影。

「尋梅」之所以對我來說特別有意義,是因為我家裏有兩個「梅」,一個是我媽,叫「月梅」,另一個是我祖母,她名字叫「張梅」。她們都在努力為家庭作出很大貢獻,養大了我。我媽來自內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新移民,我在《明媚時光》裏有一個角色叫「小月」,到了《踏血》,又有了「梅」,根本加起來是我媽的名字。

我祖母則更加厲害:簡直是我的人生導師,教我很多很傳統的道理,而且是最市井基層的道理:對人要盡心地好,有良心和責任;窮人可能要比有錢人更需要面子和體面,說好聽點就是骨氣;生活要尋找最基本的快樂滿足,知足認命但要有夢想和追求,都是我祖母,即我嫲嫲教會我的。她沒具體地說,但用了行為去感染我。

至於我媽,是「打工妹」出身,做製衣,製錶工廠,但她愛看書,愛看電影,晚上工作回家要幫一家洗衣及清潔,但睡前還是會看報紙專欄,最愛的電影是1996年一部叫《小孤星》(Ponette)的法國電影,是一個喪失母親的四歲小女孩,到處尋找她的媽媽。
……

當我第一次看到王嘉梅的故事(2008年的香港案件,一名從湖南隨母來香港生活的十六歲女孩,在性交易期間被客人殺死碎屍),我在嘉梅身上看到了小孤星的特質:缺愛、迷失、彷徨,幾乎先天附備著悲天憫人投射身上的磁場,而且一直自強,獨自尋找自身的定位。

對我來說,電影最好看的就是中性甚至陰性的力量。有人評價我拍的電影之中,大多是女性強大而男性懦弱,想想可能是受我媽媽和祖母的影響,她們身上的強韌特質,一直感染著我。......也許,我對嘉梅的關注,一個新移民少女,也叫阿梅,正是因為我覺得她令我想起了我媽媽的堅毅克忍。
……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被社會遺忘的王嘉梅案

嘉梅(我寫成的角色名字是:佳梅),在我心目中也像《處女之泉》(The Virgin Spring,1960)裏被三個牧羊人施暴的受害美少女,是一個猥瑣惡俗世界裏的殉難犧牲物,警告醒世人我們身處的人間有多髒,多不濟。

對我來說,香港這個繁亂的城市之中,刻薄、冷漠和愚昧,比比皆是得那麼可怕。當我第一次翻開報紙看到這宗碎屍新聞,滿眼盡是腥濃的血,關愛和憐憫都在哪裏?死去的嘉梅,對我們的城市來說,代表著什麼?

又當我從報紙及雜誌頭條的後頁,翻到了嘉梅的故事:記者去嘉梅家中採訪,看到她家中有很多高跟鞋,記者問嘉梅的姊姊:「你為什麼買了那麼多高跟鞋?」嘉梅的姊姊回答:「都是我妹妹的,她長得矮,又夢想當模特兒,想自己看起來高一點,所以買了很多高跟鞋。」

這個小段落,很快就打進了我的內心,一個想當模特兒的女孩,怎麼會當起了出賣身體的援交少女?又,她買高跟鞋令自己看起來高一點,是一種自我安慰,還是不認命的追夢決心?她出賣身體賺回來的錢,都花在哪裏了?

她有沒有過焦慮?如果有,是不是也代表著我們整個城市集體焦慮的一部份?想別人看到自己,她用她相信的方法和努力,難道沒有一點我們應該珍惜或缺乏的自立勇氣?

一切都問題,都來不及批判,只因為人性的部份令我著迷,而且,我深深相信「電影」這兩個字需要的不是道德定義,而是誠懇的發問和良知的自覺。然後來到我認為比較關鍵的問題:我們的社會,有沒有虧欠了嘉梅什麼?就像粵語片常常出現的名言:「都是社會的錯」,是這樣嗎?

嘉梅媽媽改嫁來香港,如此說來,她是新移民第二代,在「中港」矛盾猛烈的今天,看起來問題更加複雜。電影在2015年問世,可能會令人想得更多,而且,正好因為寫好劇本相隔了數年才開拍成功,也許真的是天意,正好讓我們回想,2008年王嘉梅案發生後,當年我們的反應和感受是怎麼樣的?

如果我們當年有看到過這新聞,是不是到了今天,我們都已經忘記了?忘記了嘉梅,忘記了曾經的自己對這案件有過的冷漠或者好奇?活在容易令人浮躁的城市裏,我們其實都很健忘,我想,現在有了《踏血尋梅》,也許提醒著我們,凡事莫失莫忘。

……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孤獨,盼望歸屬感的失落和空虛

在最初的想像裏,或者說電影結構,就是平行時空,平行剪接二人的日常生活,特別瑣碎,似是不能一眼看到當中意義,直到二人相遇,殺人事件發生,故事完結,天地一靜。

本來我想到的是特別冷酷的視點和處理,沒有判斷,沒有評價,沒有導讀,特別生活化,特別令觀眾抽離。

……但可說是我不爭氣,也可說是我始終帶著心軟而入世的婦人之仁,我覺得電影始終需要有一雙眼睛,代表著我切入案件的視角,美其名就是去關懷,去為這件真實案件作再描述、創作,不停發問一些沒有答案的「為什麼?」

這個角度,甚至電影現在不停插敘亂跳時空的結構,就是我在尋找主角佳梅背後故事的茫茫意義,如何反映我們如何看待自己的命運,如何看待我們的孤獨和偶有迷惘的心境,帶著觀眾走進去佳梅和殺人者的生活。

需要提醒觀眾我們使用關愛的眼光(其實同時是關愛自己),為電影帶著一點溫柔,所以有了一個熱心腸的警察角色臧sir,穿梭於電影的倒敘時空之中。

而且臧sir查案過程也成了一條線,三條線交錯並行,淡化故事的時間性,也淡化案件的懸疑色彩。臧sir查案的重點,不在於案情重塑、證據搜集、落案起訴,他甚至不認為查案是一次任務執行,他希望多一點了解案中人的生活,他無法抑制自己在這方面的好奇心......是好奇心還是關心?說真的,這也難分難解,就像我作為編劇及深入了解案件的人的心態。

三條線必須有一個隱藏而又既定的主題,於是我選擇了「孤獨」,對我來說「孤獨」的定義,就是盼望歸屬感過程的失落和空虛。

真實的王嘉梅,因為媽媽改嫁來香港,湖南長大的她在等待申請來香港的幾年間,離鄉別井,媽媽和姊姊已經抵港,她卻被安排獨自搬來接近香港的東莞石龍獨居,那年她還不滿十歲,正值青春初萌的黃金時期。

……

「孤獨」這個主題,是我在台灣的時候,廖慶松老師剪接的時候,他特別提出來的。在拍攝期間,我甚至沒有提出過「孤獨」兩個字。杜可風說得最多的是「浪漫」兩個字。而我自己,提得比較多的兩個字,可能就是「關懷」。也許就像長期身處於「孤獨」的人,並不擅於去解釋「孤獨」的定義。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本來想寫嘉梅,想寫我自己,我們隔空分享了孤獨。但想想,我其實不可能明白嘉梅的孤獨,有的也只是我的幻想。油然而生的憐憫和所謂關愛,其實都是在治療我自己的孤獨。而我告訴你我的孤獨,其實也只是貪婪地尋求你們對我的注意。

人把自己對存在感的焦慮,演繹成對孤獨的美好定義,不啻又是人類情感的一種虛妄。特別是,用電影表達出來之後,都是我們願意相信的東西。

我不把電影神聖化,相信電影,只因為強迫自己相信自己的存在,也肯定一些存在的東西,包括嘉梅的身影,那孤獨得令我心碎的身影,恍然如迷夢。願遠方的你不會孤獨。

(摘選自《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電影《踏血尋梅》創作紀錄及原著劇本》,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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