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克雷格‧西蒙斯(Craig Simons) 是前資深駐華記者,在亞洲生活和工作長達十餘年,曾經在亞洲數十國做過環境問題報導。《騰飛之後──中國崛起與全球環境危機》一書,是他花了三年多年時間調查的成果,透過深入報導和詳實的數據,揭示出中國崛起如何迅猛地改變着物質世界的面貌。全書分為四大章節,第一章「中國的基線」主要談長江的水質污染和三峽大壩工程對環境的遺害;第二章「命在旦夕」講述生物的滅絕危機;第三章是「逝去的森林」;第四章則談「變暖的大氣層」。
端傳媒獲得「新世紀出版及傳媒有限公司」授權刊載此書,將會從書中挑選和節錄出數篇精彩篇章,逢週日連載,以饗讀者。
《騰飛之後──中國崛起與全球環境危機》
作者: 克雷格· 西蒙斯(Craig Simons)
譯者: 任瑞潔
封面設計: Renee Chiang
出版社: 新世紀出版及傳媒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5 年1 月
後記
(節選)
可能消失的白鶴
距離造訪科羅拉多州特立尼達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年,我站在中國江西省的一處斜坡沼澤旁,看著世界僅存的白鶴在此起飛,踏上返鄉之旅。
它們從淺水湖的邊緣騰空而起,乘著熱氣流升至晴朗的高空,在我們頭頂擺出一個個V字。循著百萬年練就的本能和世代傳下的本領,它們向北飛去,跨越中國飽經風霜的平原。
這片湖泊名叫鄱陽湖,來這裏是為了提醒自己,在我們快速變幻的世界,萬物正被危機所籠罩;中國——雖然幾個世紀以來養育著地球上最龐大的人口,時至今日又成為環境危機之縮影,但在它的中原地帶,仍有著這樣蘊含希望的土地。
我驚喜地發現,在陷入困境的荒野中,竟有鶴這般強有力的生物,扮演著大自然的使節。鶴科(Gruidae)的進化歷史可追溯到至少900萬年前,在今天的鳥類中,鶴屬於體型最大、最善飛行的一群:白鶴直立時,身高可達5英尺多;灰鶴與蓑羽鶴從俄羅斯往印度遷徙的途中,要飛越喜馬拉雅山脈,翱翔於3英里的高空之上。
……然而,鶴也能讓我們看清自己對地球造成的改變。15種鶴中,已經有11種因為人類活動而受到威脅或瀕臨滅絕,包括獵殺、誘捕,以及最重要的——沼澤被抽乾或淹沒。
其中當屬白鶴處境最危險。20世紀初,白鶴尚有三大種群,彼此各有不同,總數約有1萬隻。它們有的在鄱陽湖越冬,有的棲息在距離印度泰姬陵不遠的一處人工小沼澤,還有的在伊朗的裏海岸邊過冬。
如今,除了一隻孤獨的雄性白鶴每年秋天飛回伊朗,所有白鶴(約4,000隻)都在鄱陽湖越冬。然而,中國的高速發展給它們的未來蒙上了陰影:2000年,國際自然保護聯盟將白鶴歸入「極危」一類,「因為擔心隨著三峽大壩的建設,白鶴的總數量會在未來三代內急劇減少⋯⋯「大壩建設」會威脅到絕大多數白鶴所使用的越冬地。」
和我一起來到鄱陽湖的是博士研究生James Burnham。Burnham35歲,在湖畔度過了七個寒冷漫長的冬天,為國際鶴類基金會(總部位於美國威斯康星州巴拉佈的小型非營利組織)研究這裏的白鶴。當天上午,我們從南昌驅車北上,途中他說起白鶴所面臨的威脅:
隨著中國經濟的騰飛,漁業也發展起來;最近,為了養殖螃蟹,當地人開始清除水灣處的水生植物,剝奪了白鶴的覓食地;捕獵和毒殺更是成了揮之不去的威脅,有時是故意要殺白鶴來吃,有時則是工業廢水和殺蟲劑帶來的後果。
但最大的問題其實是人類對湖泊本身造成的物理改變。鄱陽湖主要由淺沼澤構成,地價上漲後,湖面被當地農民抽乾了一半左右。泥沙挖掘更是改造了湖泊生態,造出較深的凹陷,導致附近濕地的水向凹陷中流失。
省政府近期還提出了一項可能使白鶴絕種的政策:建一座大壩,讓鄱陽湖在冬季仍保持高水位,便於全年進行漁業捕撈和螃蟹養殖。
政府官員承諾保護白鶴棲息地,但很多科學家卻不相信他們能做到。國際鶴類基金會副主席James Harris表示,大壩將摧毀鄱陽湖幾乎所有的候鳥棲息地。另一些科學家認為後果會更為嚴重,若大壩建起,白鶴將滅絕無疑。
......當被問起白鶴的未來,詹姆斯停頓了一會,然後說:「現在的形勢不太妙,因為最近聽說要修建大壩。我希望能做到審慎樂觀,但我還是很擔心。我想這應該是審慎悲觀。如果大壩建成,我不知道這些鳥類該會怎麽樣。」
「我的意思是,它們生存了很久,也確實俱有很強的適應力。但鄱陽湖已經是最後的棲息地了。若鄱陽湖失守,我實在想不出它們還能去哪裏。」
......一群攝影者則引人注目得多。每天都有人來攝影,成了白鶴最討厭的:幾乎每次都是一人偷偷湊近鶴群,然後嚇它們一跳(通常是故意的)。那天下午兩點左右發生了一次這樣的事情。幾百隻鶴開始騰空,潔白的羽翼和身體如雲一般升起,成為枯草與綠水間的一抹剪影。
如此壯觀的景象,提醒了我們目前擁有的是多麼豐富,又多麼貧乏:世界現存的所有白鶴同時飛上三月的天空,這種比人類還要古老數百萬年的鳥兒,在空中調整了一下方向,朝北飛去,或許就這樣開啟了漫漫返鄉之途。它們旅行開始之時,卻是我為本書所做調研的收尾之日。
我感到它們就像退去的荒野,像我們在這珍貴而動亂的星球上匆匆而過的生命。比起虎和極樂鳥,白鶴似乎更能代表存在與滅亡之間微妙的界線,如同一切生物賴以生存的青天、碧水與大地間,那一條迅速模糊的地平線。
午後溫暖的天空中,白鶴越昇越高,其中一群引起了我的注意。沼澤上方幾百英尺處,五隻鶴調轉方向,徑直向我飛來。和其他同伴一樣,它們的姿態保持著高度的和諧,但每隻都有著不同的美感:腿筆直伸向身後,脖頸彎曲向前,翅膀末端的黑羽如同手指般延展。
鶴群從我頭頂飛過,我脖子後仰,然後轉過身去,注視它們飛上一座小山的山頂,消失在一叢竹子後面。我這才回過神來,轉身往詹姆斯正在做筆記的地方走去。
我突然想到,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白鶴了。大壩一旦建起,圍繞鄱陽湖的大部分濕地都會被毀,白鶴可能無處可去,最終在一兩代之內消失殆盡。於是我爬上陡峭的山坡,再次看向已經飛遠的鶴群,天空藍得深邃,廣闊無垠,我一直看到它們從視野裏徹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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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否還有機會改變生活方式
對記者來說,最重要的問題是「結果會怎樣?」我們知道,全球變暖的步伐在迅速加快,世界未經破壞的雨林面積在急劇縮減,生物多樣性在不斷降低,世界消費需求在飛速飆升,但同時,我們也應該冷靜下來問問自己:「結果會怎樣?我們應該對此做點什麼呢?」
隨著調查之旅接近尾聲,我愈發急切地捫心自問。我有了什麼新發現?社區和國家該怎麼做?我該怎麼做?就算知道了該做什麼,我們會去做嗎?我們會失去些什麼?
回顧所經歷的旅程,我開始構建出答案。最重要的一點,也是最簡單的:除非我們用更加可持續的方式生活,否則隨著中國以及其他發展中國家的需求增強,環境變化的速度將會加快。
聯合國預計,到2100年,地球人口將超過100億,是1950年的四倍;而原本只有最富裕的小部分人才能獲取的物質享受,成為了更多人能夠享有的東西。
2040年,五個新興大國——中國,印度,巴西,俄羅斯,墨西哥——總體的經濟產量,將超過如今的七國集團(兩個世紀以來主導世界經濟的七個國家所組成的集團)。在它們背後,還有其他數十個國家飛速發展著。
物質財富的擴散本身是好的。但是,如果按照目前的方式繼續使用自然資源,我們所獲得的發展將會改變物質世界的面貌:除非能找出法子,用更可持續的方式生產和消費,否則在不斷增長的需求之下,共有的環境將以前所未有的高速退化下去。
第二點是一個事實:地球終會重獲平衡,這和萬有引力一樣再明顯不過。因為我們作為國際社會的成員,會保護剩餘的事物。也有可能最終我們對地球施加的壓力實在太大,自然系統負擔過重、消耗甚巨,導致人類數量開始減少,或全人類被迫節儉度日。
可能這兩種情況會同時發生:我們一步步砍伐掉僅剩的森林,把越來越多的野生動物趕出林地、抓出海洋,不斷往大氣中排放溫室氣體;為環境所付出的代價日益顯著,於是我們增強了解決問題的緊迫感。對我而言真正的問題是:這一切什麼時候發生?發生的後果是什麼?而答案僅僅是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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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威脅:全球變暖
調查到最後,我們最大的威脅已然清晰,那就是——全球變暖。幾個世紀以來,人類經歷了重重危機——疫病、戰爭、核僵局、恐怖主義——但都沒有如今我們所面對的氣候變化這麼複雜(不論在參與人數還是經濟損失上)。
若我們缺乏行動意志,放任地球溫度上昇到觸發生態反饋的地步,就會發現儒家「征服自然」的自負並不奏效,我們沒能成為自然的統治者:一旦永凍層融化、亞馬遜叢林失火,或洋流轉向,我們便無計可施,只能聽憑大自然的審判。
也許在1,000年以後,還活著的人們會談論第二次物種大滅絕,但和二疊紀時期不同的是,滅絕的生物大多數不幸地死在了天翻地覆的數十年(甚至數百年)間。
本世紀內,其他環境問題或許也會變得明顯起來。我們只有一次機會,去拯救最後的大面積完好雨林,以及數百萬種複雜而獨特的地球生物。
也許在有些人看來,新幾內亞保護那些從未經歷過電鋸的叢林、虎在印度草原上捕獵麂,都沒什麼意義。但實際上,如果那些叢林傾覆、最後一頭老虎喪生,我們人類也將隨之弱化。
從實用性上看,野生動物和森林對生態系統的健康至關重要,而健康的生態系統,能為我們提供賴以生存的食物和水。一路走來,我發現,空曠荒野在情感和精神上所扮演的角色似乎更加重要:
你能否想像這樣一個世界——僅有的荒野只在圍欄之中,四周擠滿觀光客?你只能跟孩子說,這種名叫老虎的動物曾經存在過?在這憤世嫉俗的年代,若我們毀掉了共有的自然遺產,就再也沒有如此強大的事物來提醒世人:我們本是同根同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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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的行動
那麼,我們該怎麼做呢?我總結出以下幾點。首先,我們需要換個角度思考。在我長大的時期,也就是上世紀80年代,環保的口號是「全球視野,本地行動」:我們對廢品進行回收、安裝低流量淋浴頭、參加「地球日」活動,並為做了這些事情感到高興。
如今,在全球代謝加快、中國等國家崛起的形勢下,我們需要把這句口號倒轉過來:本地視野,全球行動。著眼本地,就能喚起我們對子孫的責任感,從而激勵我們為全球而行動:減少本國溫室氣體排放,同他國一道構建出可行的全球條約;出力保護僅存的大荒野以及它們所庇護的生物多樣性,不論在國內還是國外。
要想實現上述目標,先得促成一種「責任分擔」的道德規範。當今世界巨大的貧富差距與其說是西方智者的功勞,不如說有賴於地理條件和歷史機遇。1800年,中國還是世界最先進、最富有的國家,後來,歷史的車輪調轉了方向:中國人,雖然和世界各地的人民一樣智慧、勤勉、滿懷抱負,卻在一個多世紀裏飽經戰火、動盪不堪。今天,他們要重獲昔日的輝煌了。
與之相似,新幾內亞、巴西和俄羅斯保存著許多未經破壞的森林;印度以及很多非洲國家是眾多野生動植物的家園。這些,都是歷史的產物:富裕國家在積累財富的過程中,將本國的自然資源掠奪一空;現在,在全球化的作用下,發展中國家可以把自己的資源拿去賣錢。
它們的國民也不能免俗地渴望光鮮的汽車、郊區的洋房,以及電腦和電視。若不能幫他們得到想要的東西,他們往往會賣掉現有的資源作為交換。
還好,整個地球的富裕程度顯示,如果我們下定決心拯救現有的一切,我們也還能夠。木材公司只需用可持續的方式管理現存20%的森林,就能滿足全世界的需要。農畜企業起用能有效減少並回收廢物的操作規程,就能為每一個人提供足夠的、可持續的食物。
工程師可以在現有技術的基礎上,把能源系統轉化為既能保持生活質量、又能避免排放溫室氣體的模式。律師、政治家、外交官可以制定相關法規,指引人們明智地使用自然資源。若能做到上面這些,我們就能遏制破壞式的發展。
要讓這一切成為可能,關鍵是要讓富裕國家更懂得分享。打個比方,如果西方國家獨佔了通過可持續伐木所獲得的利益,那麼,較為貧困的國家就沒有理由去保護本國的原始森林,反而會加入伐木大軍,盡量增加供應、降低成本、抬高需求。同樣的道理,在完好無損的荒野地帶中生活的貧困村落,若得不到我們的援助,很有可能繼續捕殺野生動物。
我們已經著手處理這些問題。政府及非政府組織僱傭越來越多生活在國家公園內部或週邊的居民;《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的核心理念之一,就是富裕國家需幫助貧困國家向可再生的能源形式轉變;2009年,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Hillary Clinton)聲明,美國政府願意每年撥款1,000億美元,幫助發展中國家減少溫室氣體排放、應對全球變暖。
……那麼接下來,我們能做些什麼?答案比較複雜,但其出發點還是簡單的。簡而言之,我們需要的是幼兒園裏學到的品德:樂於分享,珍惜擁有,共同努力,公平行事。
我們可以從自身做起,撤下普通白熾燈,換上緊湊型節能燈(前者消耗的能源比後者多20倍);拼車出行;少購買魚和肉;多進行垃圾回收,少買不需要的東西。
然而,敦促政府拿出行動更為重要。發展中國家的進步之速,遠非個人的環保努力所能抗衡;不發動全球的力量,我們寸步難行。國家層面的行動極爲重要,在美國尤為明顯:
未來至少10年裏,美國將保持世界最大的經濟體的地位;即便中國速度令美元黯然失色,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美國政府仍會是世界最具影響力的政權。顯然,如果美國拿出行動,中國也一定會加入進來。
對此我表示樂觀:如果美國作出表率,中國定會站在我們這邊,因為這是屬於他們的世紀,中國人不會允許它沾上環境災難的污點。和20世紀的西方國家一樣,中國的環保意識正日趨成熟,國民把問題看在眼裏,希望能找到解決方法。
改變現狀並非易事,但中國國內的環境危機會加速變革的來臨,若西方國家在處理氣候變化問題上更進一步,中國領導人很可能做出讓步。
另一點讓我感到樂觀的是,我們能以較低的代價解決最嚴重的環境問題。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家杰弗里·薩克斯說,全世界只用貢獻年創收的2%到3%,就能構建出一條可持續發展的軌道,解開環境、人口增長以及貧困之間錯綜複雜的難題。尼古拉·史登說過,只需調用世界收入的2%,就能避免全球變暖產生最嚴重的後果。其他專家也有相似見解。
最後,我之所以樂觀,是因為我選擇樂觀。從古至今,人類經歷了無數次挑戰,今天的情況更加複雜,但我們已經有了用以應對的武器:淵博的知識,以及足夠的資源,讓我們能夠可持續地繁榮下去。
環境問題尖銳地提醒了世人,不論是中國人、美國人、印度人、歐洲人、圖瓦盧人還是巴布亞新幾內亞人,我們共有同一個世界。我們要判别輕重,然後拿出行動來。
(全書完,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克雷格•西蒙斯 Craig Simons,美國國務院外交官,書稿完成於接受政府職務之前。書中觀點僅代表作者個人看法,不一定代表美國政府或國務院立場。)
买不到这本书。我想买到了我也不会高兴。难过的事情太多了。而且好像谁也救不了谁。